第6节

    璀错“嗯”了一声,着实是难受,只得靠着墙。她耳垂上倏而一热,抬手一摸,正是熟悉的玉坠。
    “这是新的。此事我会回禀帝君彻查,往后不会再叫你碰到这种险境了。玉坠你该用便用。”
    璀错点点头,“你早些回去罢,我无甚大碍。”
    司命察觉宋修马上便赶到了,委实不好多留,再三叮嘱过后,便消失在璀错眼前。
    第8章 少年一身银白轻甲,好像正……
    璀错挣扎着站起来,靠在墙上,魂魄虚弱到连控制这具身躯都费劲。可她还是强撑着,从地上捡了把匕首,撕了块布条包起来,藏在衣衫里侧。做完这些,她已是气喘吁吁,平复了好一阵儿。
    神君的情劫还未到时候,无论如何她得确保“晏云归”活着不是。
    说来也怪,方才她在自己身体里受的那一身伤,无情道悄声运转一个周天后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回到晏云归的身体里来,却没完没了地难受。
    兵戈交接之声不绝于耳。胡人攻东崖本就是孤注一掷,如今失了倚仗,只乱了一阵儿,便卷土重来,甚至比先前更见狠戾。而守城的将士方才被消耗得太多,一时竟难以招架。
    璀错看着眼前不断有人倒下,血顺着石缝淌下,留下粘稠的印痕。哀嚎怒吼声回荡在耳边,听得人难免心生悲戚,她眼底却波澜不兴。她能做的已然做了,剩下的,便是命数了。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自己前后心境微妙的变化。
    璀错知道自个儿现下的状态不适合再待在城楼上,是以当有人要护送她下城楼找地方暂避时,想也未想便同意了。
    她提不上气力,全凭人扶着,慢慢下了城楼。扶她那人似是很急,却不好催她,更不好强拉着她,只能按着她步伐的速度走。
    璀错抿了抿嘴,抬眼打量了他一眼。
    那人一身装束确与军中别无二致,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面上原本的不耐被按下去,低眉顺目道:“夫人须得快些,城门马上便要破了,留在此处,恐刀剑无眼。”
    璀错闻言点了点头,将大半重量往他胳膊上一压,柔弱道:“那便快些走,不必顾及我,我只是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腿使不上力。”
    那人闻言竟当真半扶半拖着她,大步往前走。
    璀错另只手不动声色地探入衣内,握住匕首,暗暗积攒着力气。
    那人还在拉着她往前走,步伐愈来愈急。
    突然暴涨的厮杀声自身后的城门远远传来,马蹄声声,踏得整座城都在微微颤动。
    璀错耳尖,在一片躁动声中,隐隐听到有人声嘶力竭般在喊“将军回来了!援军到了!”她心里那根弦儿骤然警觉拉紧,将匕首从身侧拔出。
    那人显然也听到了外头愈发肆意的叫喊,面色瞬间垮下去,脚步一顿,别在腰间的刀“咔嚓”一声滑出刀鞘。
    璀错握着匕首,拼尽全力扎入他心脉,而此时刀正划过她颈侧。
    终究是璀错快了一步。她这一扎,位置找得极狠,霎时便能断了人性命。是以她颈侧的刀依着惯性也不过只划了浅浅一道血口,瞧着凶险,实则未能伤及要害。
    她拔出匕首来,血喷溅在她脸上,黏糊糊地糊了一脸。
    城门恰在这个时刻打开。
    天光已然大亮。
    军队冲进城中,为首那个,一身银白轻甲,好像正是那日早晨,她亲手给他穿上的那身。
    璀错很不合时宜地在想,宋修果真是适合穿轻甲一类的,这样一身衣裳,旁人穿着是杀伐气很重的,他却偏偏穿出了几分少年风流。
    她握着匕首的手因为脱力而剧烈颤抖,直到再握不住,匕首掉在地上。
    少年策马朝她奔来。
    璀错顶着满脸血迹,丝毫不觉得自己瘆人,眼见着宋修跳下马,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刚要开口叫他,脚底却是真的一软,紧接着膝盖一酸,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她倒进了一个带着松柏香气的怀抱里。明明有那么浓郁的血腥气,却丝毫未能掩盖住松柏香。
    璀错分神在想,原以为这香气是他常熏的香料,给衣裳熏入味儿了,她才时常闻得到。没成想,神君还是自带体香的。
    她想开口同他说,东崖混进来了胡人的奸细,需得彻查一番,方才那人,想必是要将她掳去,用来胁迫他退兵,见来不及了,才想索性杀了罢。
    可她张了张口,眼前便彻底一黑。
    她能感觉到,有人轻轻晃了晃她,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颈侧尚在流血的伤口。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那手竟微微有些发抖。
    下一刻,那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再下一刻,她连这残留的感觉也失去了。
    璀错气结。这种关头,她竟全然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女娲石并不排斥她,是以她的魂魄还好生生待在这躯壳里——也只是待在这里头罢了。
    旁的都好说,就是......这具身体实则是件死物,所以没有鼻息了这事儿她要怎么解释?
    璀错的意识散在一片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又一次努力尝试勾动小指时,竟真的察觉到小指动了动。
    她欣喜地又勾了勾小指,这回能明显感知到,五感都在缓缓归位——只希望她睁开双眼时,别发现自个儿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就好。
    一双手覆上了她的手。
    璀错攒够了力气,睁开眼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幔。视线往榻边一偏移,便见宋修一身轻甲未除,连上头的血迹都未来得及处理,执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他神色如常,唯独满眼的血丝,显出疲态来。
    璀错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她昏过去也没多久,还能解释。
    她刚嗫喏了下嘴唇,便有茶盏送到她嘴边。干涩的唇被水润过来,舒服了许多。
    “我昏睡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璀错点点头,见他一只手还握着自己的手,便轻轻挣了挣,想抽回手来。
    谁料宋修猛然用力扣住她手,扣得她指节生疼,“他们都说,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璀错反应了一下这个“他们”,才意识到他指的多半是郎中。这些郎中说话还是委婉些,两个时辰没有鼻息,怎么能说醒不过来,那分明是早便死透了。
    璀错眼也不眨地看向他,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捻来捻去,颇诚恳道:“本以为好全了,便没同你说。其实我打小便有这个毛病,许是小时候跟着尝药草,有那些药性相冲的。这毛病犯起来毫无征兆,也无甚旁的,就是会昏睡上几个时辰,连鼻息也会停了,形同假死。不过有些日子没犯过了。”
    她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嗓子又开始干涩,宋修却仍死死抓着她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璀错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宋修,我渴。”
    宋修像是骤然回过神来似的,松开她手,见她手上被自己生生抓出了红痕,皱了皱眉,低声道了一句“抱歉”,才起身去给她倒水。
    璀错坐直了身子,摸了摸自己被好好缠起包扎好的脖颈。
    她身上除了这一处,几乎没旁的伤,是以她醒过来便精神得很。
    宋修将水递给她,她道了声谢,接过喝了几口便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怎么赶回来得如此及时?我原以为还需得再撑上个一日。”
    宋修笑了笑,语气轻松了许多,“前线出了点事儿,我没能给你写信,却也不见你来封信问问。我便想着,莫不是你这儿也出事儿了。后来同胡人那儿得来的零星的情报一对,便觉东崖要不好,就赶回来了。”
    璀错一时心虚。她只管看完了玉坠给她的前线的那段影像,知道她的工作服务对象毫发无损,倒全然忘了问上一问。
    好在宋修只顾得上她了,一身伤还未好好处理,同她闲聊了两句,便走了。
    璀错随便喝了碗热粥,睡了个囫囵觉,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黑沉沉一片。
    她坐起身才发现,床榻边还坐了一人。
    少年坦露着上半身,背对着她这边,劲瘦的腰身上缠着纱布。整间屋子只点了一根烛,烛台放在榻边的案几上,案几上摆了些瓶瓶罐罐。
    昏黄的光线下,他半侧过头来看她,冲她招了招手,“醒了?过来帮我上药。”
    第9章 “那你是不是得给我点报……
    璀错挪过去,拣了那些瓶瓶罐罐来看,耳垂上的玉坠早便告诉了她这些伤药一一对应的都是什么样的伤,是以她径直挑了几瓶合适的,刚拿在手里,却看见宋修若有所思的目光。
    璀错眼皮一跳,一一将这些伤药打开,装模作样地闻了闻,而后做出一副确认了是什么药的模样点点头,“这几样该是用得上的。”
    宋修淡声回应道:“你看着什么合适就好。”
    璀错到他身后,先将纱布拆了,而后慢慢替他上药。她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除了偶尔报复性地使坏,故意用力按他那些既疼又不太打紧的伤口。
    这一来,她便发觉,宋修这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好像很接地气地,怕疼。
    堂堂神君,出身还是历来做战神的族类,竟然怕疼?
    她故意蘸上刺激性最强的药粉,陡然使力按了一下,听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倒是忍住了,一声也没吭。
    然而下一次,当他听到药粉倒出来的窸窣声响时,在璀错的手碰到他后背前,他微不可察地往前躲了躲。
    猜想得到了验证,璀错心情大好,动作轻柔地替他上好药,还颇体贴地拿了件衣衫给他披上。
    他就那般敞开着搭在身上,少年身上的线条凌厉又具有力量感,被衣衫半遮半掩,更显得极具侵略性——若是忽略他方才被折腾的苍白的唇色的话。
    宋修抬眼瞥了璀错一眼,瞥得她背后一阵发凉。
    璀错模糊想起来,上界有段传闻逸事。说是神君还小的时候——那时那场大战还未发生——曾有段日子不学无术,不仅修为没有长进,还偏爱四处转悠。直到他溜达到了北山,不知为何同一群玄鸟打了起来。那群玄鸟只是妖族,还未开灵智,自然不识得他是谁,偏偏玄鸟生性好斗,也擅斗,又鸟多势众的,战胜了本能对凤凰的恐惧,生生啄了他好几下。
    小神君回神域闭关了一阵儿,他本就天赋异禀,稍微刻苦些,修为便长得飞快。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夜,他重回北山,硬是拔秃了玄鸟族大半玄鸟的羽毛。
    传说自那以后,北山玄鸟一族,对凤凰的恐惧根深蒂固,再无法撼动。
    这段传闻因为玄鸟族族长极力否定,兼之过了这许久,真假难辨。但依她今日发现的,神君若是本就怕疼,还偏爱记仇......那想来十有八九是真的。
    璀错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宋修缓了一阵儿,刚要躺下,便听见璀错问道:“今夜怎么只点了一根烛,你瞧得清了?”
    宋修动作顿都未顿,显然这般刻意就是为了等着她来问,“在前线时慢慢好起来的,后来也未来得及同你说。”
    既然他不愿意说实话,璀错也懒得多说——她可算是看透这个人了,疑心病重得简直病入膏肓,她若是这时候拆他台,免不得他又要疑心自个儿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是以璀错只捧场地细细问了几句,走完了过场,便吹熄了烛,也躺下了。
    一片黑暗中,两人间仍然界限分明。
    璀错身体这一时半刻的总归还是要不舒服,也便格外渴睡,刚躺下便又有困意。
    她将要入睡时,听得宋修忽然开口道:“这一战彻底磨了胡人的锐气,此后边疆能安稳数年。我们也便不留在这儿了,我带你回京,可好?”
    璀错迷糊着,闻言应了一声,“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直到你历完劫难,我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宋修,已然浅浅睡着了。
    宋修看着女孩儿安静的睡颜,低声笑了笑,轻轻拉过她的手来,借着隐约的月光查看了一番,确认自己今日失控般攥她手时留下的红痕皆已消退了。看完了却也没舍得松开,只松松扣着。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回了京中,我便能常常同你一道,亲自照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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