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沉默。听石达开讲述完了天京之变以及石达开离开太平天国的经历,至少是石达开本人亲身经历的事情之后,参与这场可怕会谈的人们都沉默着。
天京之变无疑是太平天国历史上最黑暗最惨烈的时候。战斗失败,甚至重要人物牺牲都没能击溃太平天国众将的士气,对大家来说,那些日子很惨烈,却没有绝望。
从永安建制到突出永安,一直到定都南京。沿途之上南王冯云山死了,西王萧朝贵死了。打桂林失败,打长沙失败,攻克武汉之后又不得不放弃。太平军没有根据地,没有稳固后方,周围则是强敌环伺,但是将领们没有失去信心。大家一次次的从失败中站起身来,没有被逆境压垮,而是不断战斗,战斗。到天京之变前,太平军控制了大片土地,在北方建起淮河防线,东边和西边都准备全力进攻。就在这光辉顶点,天京之变爆发了,笼罩在太平天国头上的太阳消失的无影无踪。自此之后,太平天国就开始江河日下。
但是这真的能完全怪罪某个人,把一切责任都推给某个人么?即便是反对石达开,反对洪秀全的将领也很清楚,杨秀清当时到底跋扈到了何种地步。在杨秀清如日中天的时候,大家即便突然听说杨秀清杀了北王韦昌辉,杀了翼王石达开,震惊固然会震惊,大家却不会觉得意外。那时候的杨秀清杀了谁,重责了谁,大家都不会意外。
大家固然可以责备天王洪秀全,责备翼王石达开,甚至斥责北王韦昌辉与佐天候陈承镕。可是让大家活在那种恐怖之下的杨秀清就没有责任么?大家都是武将,面对这样的威胁,没人会束手待毙。反击才能完全能理解的,不反击倒是很意外的事情。
即便对石达开当时的选择不能原谅,但是包括李秀成和陈玉成在内,都接受了石达开的解释,他们当时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讲述了很多事情之后,石达开也有些疲惫。他歇了片刻之后说道:“诸家兄弟,我原本也不敢说这些旧事。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当时做的没错,可我也知道诸家兄弟不会原谅我。我当时没想清楚兄弟们为何不能原谅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不管我石达开走到哪里,我都是太平天国的人。可我当时却觉得,只要我石达开与太平天国恩断义绝,我石达开就能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离开天京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以石达开的孤傲,他以前只有面对杨秀清那无比沉重的压力之时,才不得不经常说“小弟肚肠浅,办事总是容易犯错,还请东王多指教”。除此之外,他何时对别人真正承认过自己错了。但是令诸王与重臣真正动容的并非是石达开认错了,而是石达开说到了大家心里面。
杀杨秀清的事情,大家并没有认为石达开在里面有什么特别的责任。即便是石达开自己不说,大家也早就猜到了石达开知道此事,而且石达开支持此事。
天京之变后石达开逼死了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佐天候陈承镕,再次回到天京城。众将们还是愿意竭尽全力支持石达开做实际上的“正军师”。洪秀全始终不肯封石达开做正军师,众将也未必就真心反对。大家都见识过东王杨秀清当了正军师之后那种跋扈,可杨秀清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石达开每当正军师之前的确不错,可谁又能保证石达开当了正军师之后不会变成第二个杨秀清。
石达开与洪秀全之间的争权夺利,大家算是五五开。同情石达开多些,但是也没有铁了心一定要石达开得到正军师地位的想法。
真正让大家对石达开心怀不满的是,即便得到了正军师大部分权限,石达开依旧不接受。他拉了二十万精锐脱离了江西战线,从此与太平天国分道扬镳。如果石达开不走,众将始终是偏向石达开的,石达开一走,就再也不是太平天国的人了。石达开还打着太平天国的旗号,只能让留在太平天国的众将心里面对石达开更加不满。
“你终于知道你错了?”英王陈玉成瞪着石达开说道。
石达开也明白有人一定会说这话,陈玉成先开口倒也挺合适。当年石达开带着部队脱离江西战线的时候,李秀成与陈玉成坚决不肯跟他走。所以石达开还玩弄了一个小手段,写信给洪秀全,说李秀成与陈玉成可堪大用,让他们带兵为洪秀全效力。其实李秀成陈玉成以及那些兵马都是不肯跟石达开走的人。
抬眼看向陈玉成,石达开有些意外的看到陈玉成眼圈竟然有些泛红。陈玉成是宁肯流血都不会流泪的人,此时竟然如此,可见他情绪激动的程度。石达开坦然说道:“陈兄弟,我的确是错了。”
“你既然知道你错了,又有何脸面再说齐王的坏话,有何脸面说要杀兄弟们。天京之变还杀得不够么!”陈玉成大声对石达开说道。听到这话,诸王诸将里面不少人都微微点头。大家也不是小孩子,天京之变过去那么久,大家也不可能天天记着。石达开今天肯承认他脱逃是错的,这话说到了大家心里面。不少人也觉得打开了一个心结。可石达开对韦泽的评价,以及今天要用严厉军法对付有思乡之情的兄弟,大家觉得不能接受。
“这两件事我一件一件的说,咱们先说齐王的事情。就以我所经历的事情,齐王绝不是大家所想的那么简单的一个人。”石达开坦率的说道。
洪秀全与诸王之所以要发动天京之变,很大原因就是陈承镕确定了韦泽急切想让杨秀清当万岁,只有要让杨秀清对洪秀全取而代之的态度。韦泽说过,天王不过是天王,东王可是天父。天父坐大位有什么不对?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内有东王杨秀清掌握了天京城的防务,外有韦泽手中的那支太平天国最强悍的野战军,韦泽又野心勃勃的想撺掇杨秀清成为太平天国的第一人。东王杨秀清成为万岁之后,洪秀全注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洪秀全为了自己,只能铲除东王杨秀清。
石达开很清楚,在一直忠于太平天国的众将眼中,韦泽支持东王篡位,那也是韦泽的本份。而且天京之变后东王杨秀清被杀,韦泽没有继续实现自己在太平天国的野心,他带着自己的部众离开双方也算是两清了。
所以石达开就拿了自己的经历做例子。石达开脱离过太平天国,正因为他这么干过,所以他太清楚想把一支部队成建制的拉走到底有多难。石达开当时声望那么高,洪秀全又那么不得人心,可石达开也是想尽了办法才拉走了一部分部队。不少石达开认为一定会跟他走的人却恰恰没跟着他走。
天京之变的时候,杨秀清在守卫森严的东王府尚且被北王韦昌荣所杀。可韦泽带了几十个亲兵进了天京城,住进了齐王府。韦昌荣派兵重点去齐王府围杀韦泽,居然被韦泽逃出了性命。光这样就罢了,韦泽只在天京城住了一晚,逃过了追杀,第二天上午就能带了十几个人,把上万人马从当时没什么损失的东王府体系里面给拉走了。
“大家都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若是说齐王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我绝对不信。以东王的精明强干,齐王说拉走东王一万人就立刻拉走一万人。若不是我们都是见到此事的,你说我们中间谁能信?”石达开大声问道。
没人立刻说话,大家对天京之乱的记忆就是那场血腥的屠杀。对于被韦泽弄走的那些人,大家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替他们感到庆幸,若是他们没跟着韦泽走,只怕在接下来的屠杀中会在劫难逃。现在经石达开一说,大家才发现事情有时候未必就那么简单。
那一万人固然是东王从韦泽手中夺走的,可这支部队被夺走了大半年,首领张应宸都被东王用计换掉。各路军官都换成了东王的亲信。在这样的情况下,韦泽振臂一呼,一万人跟着韦泽就走了。部队抛下东王的军官跟着韦泽就走了。这固然有当时的特殊局面,可若是这支部队没有始终把韦泽当成他们真正的首领,也绝不可能出现这般局面。
稍微扩展点看,韦泽固然是东王杨秀清手下第一大将,可韦泽的部队其实完全独立在东王杨秀清的控制之外。连被夺走大半年的部队尚且完全忠于韦泽,那其他部队就更不用提。若是说韦泽真的如同表面上所看的那么忠于杨秀清,那即便韦泽不肯为东王报仇,他的部下只怕也会努力撺掇韦泽让韦泽为东王报仇。不太可能出现韦泽一声令下部队去广东,整支部队就立刻前去广东的事情。
石达开承认当时他离开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作太平天国的人,那行动更加果断的韦泽当时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陈玉成原本是准备狠狠呛一下石达开的,现在他也沉默下来。有些事情不想就罢了,越想越让人害怕。
看大家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石达开继续说道:“我不是说大家不能想家,可现在老兄弟们的家都在韦泽手里。他们若是回家,那我请问诸家兄弟,这些兄弟们是把韦泽那边当作家,还是把咱们太平天国当作家?他们还认不认自己是太平天国的人!”
这番话说完,更是没人说话。就在石达开觉得他已经说服了众人的时候,林凤祥开口说道:“这不是兄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平天国的人,而是我们太平天国有没有觉得兄弟们是咱们的人。把兄弟们留下来,那就是要兄弟们和我们一起同生共死。在这个时候若是连让兄弟们选条路的机会都不给,我觉得不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