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的世界忽而被暖意所笼罩,看光景像是春夏的季节,周遭事物统统焕然一新,那副剔透的冰棺已从高台上消失不见,同样的方向是一座两层的木质阁楼,方方正正立在桃树下,内部隐约有活人气息。
更宽广的周边,是青石高耸的山隘,一条溪流由西而来经由屋前向东而去,整处地形便是位于山涧之中的一处幽谷。
竹篱笆围绕着小阁楼,当间一条小道将院内隔成两半,左边花圃右边菜园,颇有农家小调的滋味。
等待十来次呼吸,何辰与这片崭新的世界相安无事,于是决定进去瞅瞅,会一会里面那些散发活人气息的家伙。
奇异的是,当寒冰世界化为花鸟世界之后,他被寒气侵蚀失感的腿脚竟然恢复如初了,抬脚便走进篱笆院内。
踏过花圃与菜地之间的小道,脚下是瓣瓣被踩碎成红泥的桃花,芳菲尚存,诗情画意的调调很浓厚。
他不禁暗笑,可惜自己打小就没有成为文人才子的基因,倘若现下这幅景象只是为了迷惑受验之人而变幻,那可真是被辜负了一番心思。
离小屋尚有六尺远,何辰脚步不急不缓。
对屋子里的人,他并不如何好奇,远隔万年的地穴,纵使石头也该风化了,哪有人能从那个时代活到这个时代?
事出无常必有妖,那些散发生灵气息的,于他而言大抵是敌非友,只是对方会以何种形式出现,何辰不得而知。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阁楼后边那株桃树属实是粗壮得出奇,树干足有一丈圆,枝桠也是繁密着蔓延,盖住了整片园子还有余,简直如老树成精了一般。
咚咚咚……何辰慢步到了门前,先是礼节性地叩响了房门,犹如寻访故人,提着无尽之刃的右手却片刻也未曾松懈,毕竟鬼知道门后的存在会不会直接开打。
并无人应门。
“有人吗?”
何辰出声主动询问。
“……”
依旧得不到回应,门也还是没有打开。
他只好自己推开门,身子微侧,提防从屋中飞出法术或暗器,但事实上场面仍然和刚才两次试探一样平静。
神识放出窥视过后,他才放心地从门角后把脑袋伸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五个人。
准确的说,是六个人,正对房门有一方灶台,五个人围绕在畔,灶台上还躺着一个。
这些人或高或矮,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枯瘦得不成样子,仿佛刚从哪个灾荒地逃出来的难民,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的架势。
围在灶台边的其中一人手里颤颤巍巍举着一把肉贩子常用的剁骨刀,其余四人则专注望着躺在灶上最孱瘦的中年男子,神情毫无分别的相似,皆是满含着无奈的挣扎,与几分残忍的期待,呆滞的怪异模样很接近魔怔。
原有的气氛随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而破坏殆尽,但这四人依旧沉浸在他们特别的情绪中,压根儿也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不速之客,除了那个手拿屠刀的汉子。
他脸上胡渣杂乱,回望身后的眸子同样无神,只不过比起他的伙伴们,要稍精神一些。
“你也饿了?”
盯着何辰看了半晌,汉子才用缓慢到极点的语速问道。
何辰撇下嘴角,很难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属于人的情感当中的哪一种。
不消多猜,他所看见的画面,象征着的故事应当便是几个饿极了的人走投无路又不甘坐等死亡,正打算分食掉队伍中最弱小的同伴,简而言之,他们要吃人。
这件事本身在何辰看来其实不算怪诞离奇,重生之前他走的便是魔道,大抵是将这世间所有的黑暗都见识品味了个通透,口腹之欲足以吞噬掉一个活人的全部理性,所谓的易子而食也绝非谁杜撰出来吓小孩子的谎话,甚至,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一对夫妇将牙牙学语的娃娃送予他人,换回个年岁差不多的别人家的孩子烹煮果腹。
可那时候的画面,带给何辰的冲击力远不如现在。
门外便是鸟语花香的诗意境界,门内却摆着这样一派污秽不堪的惨况,两者的落差与对比实在过于鲜明。
另外,气氛也着实诡异了些。
“我不饿,难道你们很饿?”何辰问道。
他越来越想象不出这剩余的一半考验要以何等方式展现,便只得顺着局势任其发展。
拿刀的汉子听见不饿的回答,于是不再理睬他,转过眼又看着灶台上已经皮包骨的虚弱之人。
何辰提着无尽之刃的手掌动了动。
多管闲事的坏习惯他从来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坏习惯他更没有,惹麻烦上身本就不利于生存。只是他才是接受考验的人,两万多道冰矛冲击刚结束了半数,这个时间里理应他做主角才对,莫非只能眼睁睁看着当个局外人?
想想有些不合理。
“捣个乱?”
何辰犹豫起来。
目光不自觉落到灶台上,看着那个待宰的可怜家伙,正好与之两道眼神相接。
兴许是出于求生的欲念,这个最为羸弱的眼睛却是最有神采的,眸底浑浊,但色彩干净纯粹,任何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种乞怜求救的意味。
干裂的嘴唇无力张合着,何辰清晰明了地看出了那句重复的唇语。
一道刀光呼应了羸弱汉子的乞求,无尽之刃横扫,浓烈元力激荡冲出,将灶台旁的五人腰斩。
断口十分平整,那五个打算吃掉同伴的家伙,原来不带一点实力,只是普通人而已,这倒是略微出乎何辰的意料。
无论如何,本将被剁骨刀砍碎脑袋的人得救了,他兴奋地从灶台上翻身滚下来,艰难地爬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身前,抱住对方的脚感激涕零地道谢,对于另外五个人的身死未曾感到半点悲伤。
“你此前不认得他们?”
何辰盯着那张喜悦的脸问道。
“认得。”
男子两颊凹陷,瘦到极致面容自然丑陋无比,还有些吓人,活像颗过上肉皮的大骷髅,“他们都是我的同乡,从滁州一路逃难至此,平日里好难得寻到能入肚的吃食,他们霸占着从来都不给我,现在连我也想吃掉,死得好!”
何辰低垂的眼皮下有一点透亮的光芒,很是通透,道:“你刚才分明连声音都没力气发出,看来是为了装可怜。”
“不可怜您不会出手救我啊。”干瘦男回答得理所应当。
“可不可怜,跟我救不救你没关系。”
何辰说着转身走出屋子,看向那片花圃与菜地,以及院外更广袤温暖的景象,愈发摸不透寒帝这重考验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对干瘦男人说的实话,之所以出手,并不是因为对方的遭遇有多惹人怜悯,单纯是他刚才恰好想救,如果场景重演一次,或许他得出的就是另一个决定了。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可怜人,并不是每个都需要搭救的……他历来如此认为。
回过头,被救的干瘦男人没有跟着出来,而是找到了那柄本该落在他身上的屠刀,砍进了刚刚那个胡子糙汉的尸体。
“死都死了,还不够你发泄怨恨的?”何辰兀然的对这家伙生出反感,心肠太毒,心眼太小。
“不是,他们的尸体可得保存好了,省着点够吃上半个月。”干瘦男子解释道,打的敢情是解决辘辘饥肠的主意。
“外面这么好的天儿,你们去打几只鸟拔几棵菜也就填饱肚子了,何必煎熬成这样?”
何辰还是问出了这个傻呵呵的问题。
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分食人肉的苦场面,两样拼凑起来的桥段本就奇葩,发生任何事情也不足道稀罕。
干瘦男茫然抬起头,双眼死寂,带着哭腔说道:“外面的天还叫好吗?”
听到此处何辰猛地回眸,果然,门外面的一切又在悄然间变幻了景象。
明明上一次转身时还是人间五月繁花似锦,再看时,山谷内却已霜寒地冻,天空中乌云盖顶无日无月,一片长夜。
那条山涧小溪流,则整条变成乌漆漆的冻川。
“什么鬼?”
何辰顿时被搞得一头雾水,说好的歃血千重矛,放到一半哑火也就罢了,还给弄出来几个闹饥荒的难民,这场景换来换去的究竟是要闹哪样?
“又……又来了!那可怕的天灾!”
干瘦汉子瞬间惊恐莫名,一屁股坐在地上蹭着地板直往墙角里缩,似乎对某样事物惧怕到了灵魂深处。
“天灾?”
何辰闻言若有所思。
料想那便是造成这副分不清是幻境还是寒帝意境的祸首,灾荒至人食人肉,古往今来的例子多得是,但又该是怎样的灾难,至于将临之际把人吓成这样?
他于是跳出门外,仰视头顶雷鸣电闪的苍穹,如铅如墨的浓云层里,正在酝酿着什么。
冰雹?
酸雨?
仅何辰所知晓的自然灾害里,似乎哪样都不至于如此骇人,他心说难不成天上还能下刀子?
须臾过后,云层里的东西出现了,根根尖锐,整齐划一的五尺长两只粗,缀着冰凌光泽从云端坠向人间。
冰矛!
正是他几分钟之前所经历的那种无匹犀利的冰矛,不过这次的焦点并非他本人,而是山隘的那端。
何辰总算明白干瘦汉子为何是那副表情,自己开元境界应付歃血千重矛尚且九死一生,倘若遭灾的只是世间凡人,那便象征着万箭穿心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