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搭话的阴沉汉子沉默了良久良久。
这囚笼车内关的均是死刑犯,以赫连王室通缉的一伙人为主,其余人等无论罪轻罪重也都一并算上了,所以有几人从被关起来时就开始哭丧,到此时已然筋疲力竭,眼底只剩无尽的灰暗与绝望,大概觉得自己血霉倒到姥姥家了,不过扒墙盗窃芝麻大的事却要把命搭上。
于是当何辰道出自己是花了钱走关系进来的之后,囚车里的气氛变得十分暧昧。
没有一个人信他说的是真话,那么他说的自然是假话,心口胡诌,临死前拿人消遣寻开心。
阴沉汉子的模样顿时更加阴沉,显然,他不是那种被戏耍后全不计较的宽宏大量之辈。或许平时可以当别人放了个屁,但现在毕竟心情说不上好。
“你想现在就死吗?”
“不想。”何辰很实在的回答道,认真的语气给人憨傻的感觉。
“不,你想。”
阴沉汉子手掌蜷曲成爪,指节上老茧遍布,看来一只大手格外有力。
何辰也伸出了手,不过没有朝对方而去,而是高高举起伸向天空,像课堂上积极回答问题的乖学生。
“长官!这厮蛊惑我加入他们造反,我没答应,他就想弄死我!”乖学生告状道。
队伍行进动作停下,围在囚笼四周的兵士立即拔出明晃晃的刀片子,神色肃然。
前方骑高头大马领路的类似伍长头衔的人缓缓回过头,阴鸷目光笼罩整辆囚车,说话简洁:“都老实点。”说完扭头向前,押解队伍继续上路。
阴沉汉子挤回原来呆的位置,偶尔盯何辰一眼仍是怨恨难消,但并未再有任何异常举动。他的同伙们反应也都大抵如此,不甘却安分,似乎对那个骑马的阴鸷家伙忌惮极了。
何辰有些好奇,但不会打听,因为兴趣没有多大。
他只要确保自己跟着囚车省事的进入赫连国过境便可,这些怀揣小心思的死刑犯害怕马上的人最好,免得弄出幺蛾子影响自己的行程。
……
万俟国离赫连国不算远,也实在谈不上近,两天颠簸,才走过大半的路程。
这途中部分犯了小罪被连诛的死囚也从苍白的情绪中渐渐解脱出来,互相抱团安慰取着暖。
兴许是太过于了解本国的国情,他们从未商量过怎么从本不该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死刑脱罪,而是各自诉说着忏悔。
反倒是包含王室通缉那伙人在内的本就该处以极刑的亡命徒,个个镇静,显得冷峻而坚决。
“我认识黄岭城的一个牢头,咱们过去了应该还会被关个一时半刻,兄弟们若有后事要交待,我可以托他帮忙给家里带个信儿。”
有人高声说道,押解兵卒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并不理会囚车里忽然出现的嘈杂。
许多人都去小声对那个人说了些话,前几句不外是自己住哪儿、要捎信的人是谁,后几句则各有故事。
死刑犯也有几个留言的,唯独主要的那伙人岿然不动。
“兄弟,你就无牵无挂?”
提出带花的囚徒看向何辰,毕竟搞出过动静的角色,给人的印象总要多些,见他冷静得甚至有点无聊的样子,囚徒忍不住便主动问了声。
何辰抱抱臂膀,往旁边扭了扭变换坐姿,从来惫懒:“不牢费心。”
那人犹豫片刻,绕过人群挤到他边上,轻声问:“你莫不是当真花钱进来的?”
何辰目光斜瞥:“你信了?”
对方回道:“你这样子不像知道自己快死的人。”
“没准儿我不怕死呢?”何辰戏谑道。
那人立马说道:“不怕死的人我见多了,你看看那些人,早就把脑袋捆在鞋子底下糟蹋,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你,跟他们不一样。”
“哪不一样?”
“他们只是活着没趣,不把死当回事,你是压根儿没把所有事当回事。我说不清楚,总之你太淡定了。”
何辰闭上眼眸:“你想让我走的时候捎带手救你,恐怕你要失望了,我这人不喜欢节外生枝。”
“可我只是从赫连国带了些便宜药材过来卖,万俟国却要弄死我!”对方语气有些急促。
何辰扬起唇角:“是假药材吧?非但治不好病还能把人吃出毛病,你在人家地头上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人家给你点苦头尝尝多正常!”
那人涩涩道:“这苦头也太大了点……”
何辰下巴往赫连王室通缉那伙人的方向挑了挑:“他们呢?他们犯了什么事?看着虽然不像什么淳朴厚道的实诚人,但也没有啥穷凶极恶的面相,怎就被你们的朝廷在五国内发诏缉拿呢?”
那人循着方向望了一眼,垂头叹道:“其实他们才是最不该死的,可惜,这么几个人哪能跟国主对着干呢!”
何辰懒懒问道:“咋的,这群乌合之众还干过造反的壮举?”
被诋毁的人们目光如箭齐刷刷射过来,何辰当没看见,无视掉了。身旁的人声音愈发压得低,说道:“听说这帮人表面上是赫连国的普通百姓,背地里其实是齐云国的细作,后面的组织好像叫大谁何还是叫千机令来着。”
“这你都知道?”
“生活所迫,我们这种投机取巧讨饭吃的,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总比别人多些。我还听说,齐云国天灾闹得比咱这儿厉害多了,就是咱们国主拜邪神求来的,再过不久等齐云国被天灾彻底折腾垮了,咱赫连国就要出兵攻打中原了。那伙人就是齐云国派来打探消息的,行踪败露了,王廷怎么可能放他们活着回去?”
“天灾,邪神?”
何辰坐直身子,抱着腿,一张脸埋进膝盖里,目光幽微。脑袋里开始琢磨事儿。
就有那么巧,温子衿提到七星会与赫连国隐约晦朔的关连,初登此地,赫连国又与齐云国的冰灾联系上了。
那么真相稍加推敲,也就呼之欲出了,七星会温半雄勾结外族,弄出这场天灾,损耗齐云国国力以至元气大伤,好让觊觎中原宽广大地的赫连国有机可乘。
所以龙血花是假的,活得远古妖龙血脉的雪地狼王,也是杜撰的。由始至终,这不过是一场篡国的阴谋!
但,如果故事这样讲,是不是缺了点严谨?
赫连国区区凡人国度,凭什么本事招来那样一场荼毒众生的浩劫?
“你,过来!”
何辰指着先前的阴沉汉子,呼喝道。
“作甚?”
对方显然不会轻易卖他这个面子,怒容未尽。
何辰说道:“你不是想逃么?我有办法让你们不受死罪,不过我问的事情你要一五一十地交代。”
“就凭你?”
“就凭我。”
……
阴沉汉子瞧了瞧囚车前方那道骑马的背影,深邃眼底满是恐惧和无奈,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想问什么?”
何辰堂而皇之问道:“赫连王室与齐云国的天灾,你都查到哪些东西?”
阴沉汉子脸色忽地一凝,郑重道:“无可奉告!”
何辰不急不恼:“我从滁州到汉阳一路走过来,赤地三千里,遍地是荒冢,我无意解救你们的疾苦,但我的事情若成了,你们的麻烦自然迎刃而解。”
他说这话没有刻意压抑,音量不低,基本队伍里所有人都能听到,导致阴沉大汉的模样颇为难堪。
这还哪有点谈秘密的排场?
“你是赫连王派来探深浅的吧?这般拙劣的本事,在我齐云国可没资格当细作。”阴沉汉子鄙夷道。
何辰冷笑着:“爱信不信!”
半刻钟后,阴沉汉子不知与自己做了怎样复杂的心理博弈,终究妥协了:“你且附耳过来。”
何辰纹丝不动:“没必要偷偷摸摸,若是与我说得,那又与何人说不得?你讲便是了,多个人听到,不还多个人多点机会帮你把消息传回齐云国?”
阴沉汉子咬咬牙,仿佛狠了心地要赌一把,顿时拉高了声线:“赫连国那个糊涂蛋国主不过棋子一枚,替人充当耳目传话罢了,真正戕害中土的,是善恶堂那帮所谓的仙师!”
原本充耳不闻丝毫不理会囚车里这群将死的渣滓谈论话题的押解队伍忽然停下了,前方骑大马的领头,背影也稍有异状。
阴沉汉子站起来,迎向那道背影,讥诮道:“难以置信吧黄将军?你那师门号称北方道统正宗,与我齐云国国教并肩,自视比当阳宗还高半截儿,结果所行的却是人神共愤的畜牲之举!”
那道背影漠然别回头,眼神如常阴鸷:“信口雌黄,现在你就可以死这儿了。”
阴沉汉子此刻已毫无畏惧,毕竟死守的秘密已经没了。激昂豪迈道:“我可是亲眼看见你的师父春吉道人带着善恶堂修炼者与我齐云的叛国贼温半雄密会,就在赫连老儿的寝宫里!”
“死!”
阴鸷男人显然对这些话觉着刺耳,暴怒出手,本来平平无奇的身躯里,却迸出清光流彩,原来是个修炼者,且境界绝对不低。
道种境大后期,已达极致,难怪他先前一个眼神,就能让囚车里几十个囚犯瞬间变乖。
他的手中并无武器,仅凭清光便凝出一道犀利箭矢,翻掌打出,动如雷霆之势。
一般人自然挡不住,不一般的人也避不开,阴沉汉子的紫血境此时明显派不上用场。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光箭已然触到他的眉心。
然而下一刹就该造出杀孽的光箭并没能杀人,它的尾端被一只手牢牢握住,寸进也不得,直至光芒消散。
“我答应过,只要他交代就保他不死,无论万俟国的你,还是在赫连国的刽子手刀底下。”何辰看着姓黄的将军,嬉皮笑脸:“都是高手,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