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落水之后迅速追上淳嘉帝,单手托着他向下游而去,因着水中有浮力,又是顺流而为,倒也不吃力。
只是没多久,就察觉到岸上的刺客先后下水,正朝他们追来!
借着如霜的月色,云风篁扭头看了眼,蓦然毫不迟疑的放开淳嘉帝,任凭他被湍急的水流吞没,自己深吸口气,悄然没入水中。
片刻,游在最前面的刺客忽觉侧前方水流有些不对,他反应极快,迅速调整泳姿——若在岸上,这个动作必然是轻易完成又极为迅捷的,云风篁这种养尊处优的主儿哪怕卯足了劲儿都别想摸上他衣角。
然而……
此刻非但是在水里,还是在流速极快的河流中!
这就导致了刺客的动作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迟钝与滞后,还在转身的过程里,一支尾端磨尖的金簪,已经稳稳的刺入了他心口。
云风篁一得手就退,甚至连簪子都不要了,这份果断让她顺利躲过了刺客垂死的反击。
夜色下她似乎看到一点儿血色一晃而过,但旋即就被水色遮掩,连些许血腥气都不曾散发出来,那刺客已经在短暂的挣扎之后没入了河底。再浮起来时,以此刻的光线,却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在黑暗的边缘载沉载浮,没了丝毫动静。
而云风篁深深看了眼不远处排在第二位的刺客,在对方杀机满溢的注视里,从容的潜入水底,再次不见。
急促的水流声里无人说话,刺客们独有的联络方式却已经将这一幕传开,河面上气氛瞬间紧张,追兵们下意识的放慢了游速。
云风篁的心机跟实力都超过了他们的预料,来之前他们跟他们幕后的主使都没想到会碰见这样的变数——毕竟以这位新晋婕妤这些日子出的风头,底细早就被扒拉的清清楚楚:北地大族的嫡女,因着跟戚九麓的婚约,自幼得到了与嫡长子们同样待遇的栽培……
文采且不提,关于武艺,受北地风气影响,骑射算是女子里不错的,可能比寻常男子还强些。但正儿八经动手的话,其实也就是些样子货。
帝妃一起坠崖,刺客们真正当成对手的其实还是皇帝自己。
这位可是袁太后精心调教、自己也肯下苦功的天潢贵胄,真正允文允武。
发现皇帝失去意识,只一个娇美如花的妃子在侧时,他们简直以为天大的功劳已经是囊中之物,谁知道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云风篁水性不错,毕竟这位在莎绿亭跳湖逃避惩罚的事儿知道的人不少。
但对于这一点,刺客们跟刺客们的主使都没怎么注意:刺客们也会水,水性也不差……就算退一万步来讲,云风篁的水性比他们都好,以她的体力,也不太可能带着淳嘉帝这个累赘还逃出生天!
是的,皇帝不会水。
这不是什么秘密。
在刺客这边的考量中,重点是伏杀淳嘉帝。
至于云风篁的性命并非必要,而且以幕后之人对于云风篁的了解,并不觉得这位擅长搞风搞雨的妃子,会在关键时刻也不放弃皇帝。
他们的考量其实是对的,如果是刚刚滚落山崖那会儿他们就追上来,云风篁一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绝对不会去管皇帝的死活。
但半日的拖延下来,她已经找好了退路,那么今晚这场救命之恩,她做什么要放过?
夜幕下水面上蓦然露出一个脑袋,匆匆一瞥又再次钻回水底,云风篁注意到追兵们跟自己之间的距离拉长了点,说明他们开始防备自己故技重施偷袭了。
她心里一片冷静,既不懊恼也不庆幸,却在水底抓紧划了几下,根据记忆里的方向追上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淳嘉帝。
皇帝还在昏迷之中,月色下他在河流里载沉载浮的面庞宛如霜色,长睫如墨,在眼睑拖出浓重的阴影。
因着那份温润与俊美,望去仿佛雕塑,有一种近乎遗世独立的美丽,不似真人。
只是云风篁此刻无心欣赏,摸索着抓到他的脉搏,发觉虽然迟缓了些,却还在一下一下跳动的极为有力,心头略松,带着他踩着水顺流稍作歇气,觉得体力恢复了点,便再次放开皇帝,潜游而上!
第二个刺客死于脚底不知怎的缠上来的藤蔓。
他被拽在水底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在想着:“水底哪里来的藤蔓?”
那绝不是水草,且不说水流这么急促的河底根本生不出如此葳蕤的水草,就是他下意识的拔出匕首去砍时,触手的感觉也非水草惯有的滑腻,反而清爽又坚韧。
刺客弥留之际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一路避着侍卫们搜下来时,不止一次被林中到处可见的一种坚藤所拖累行程。
只是有些生长年份较长的甚至连军中所用砍刀都要反复劈砍才能弄断,这也是他携了利器却无法脱身的缘故,那么这仓促之间掉下来身无长物的妃子,是怎么做到的……?
这念头未绝,他已然堕入冰冷的黑暗。
第三个刺客是云风篁用实打实的闭气能力耗死的。
她摸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脚,猛然潜到水底,然后,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他浮出水面。
这人的闭气能力不如她,但,力气与体力却远胜于她——两人在水底进行了极为激烈的搏斗。
云风篁能赢完全是因为她占了天时跟地利:夜色下的水底水面都看不清,纯靠对水流的感觉来判断对方的动作。
这些刺客能被派来弑君,杀人技当然是过关的。
可训练他们的人大概也没想到,专门给他们教授水底的厮杀?
更没想到,被忽略的人比花娇的妃子,水性比所有人想的还要精妙、对于在水底的缠斗,更是有着丰富的经验。
许久,反复确认对手已经不动了,云风篁却还是不放心,她这时候也到了极限,眼前一片的昏花,甚至有那么一刻看到了谢风鬟,文静的笑着,穿着她生前最喜欢的那条白底撒绣缠枝桃花的百褶裙,端端正正的坐在春日的廊下,静静凝望过来。
云风篁狠咬了下舌尖驱散幻觉,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摸到刺客腰间的短刀,颤抖着手在他其实应该已经是尸体的身体上反复戳了几下,这才急急忙忙的升上水面换气。
这时候她只觉得胸腔仿佛随时会炸开,急剧的动作使得血液飞快流转,明明应该被水流不断带走温度的时候,反而感到一阵阵的燥热。
但这不是什么好事……
云风篁有些遗憾的看了眼水底,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入目都是幽冷的晃动的玄色,但她知道,刚刚被她溺死之后又补刀的刺客,手里有一把很不错的匕首。
可惜他捏的太紧了,她没有足够的力气跟时间抢下来,只能勉为其难的用更沉重在水里也更不灵活的短刀。
一二三死了……气力耗尽的云风篁全靠水性精熟才能够在这种时候还浮在水面,她甚至暂时没有力气追上去看看皇帝怎么样了,只不住的咬着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还有一个……不,按照当时匆匆一瞥,应该还有两个刺客?
她在心里苦笑了下。
当年谢风鬟的事情发生后,她从北地远来帝京,那时候以为这一路应该是她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候了;
刚进宫时从莎绿亭飞身入湖、于暮春冰凉的池水里哆哆嗦嗦的寻找着上岸的机会、找到之后却撞见了公襄霄,她就想自己十二岁时的那场跋涉到底还年轻,今生今世应该不会再有比一日之中接连遭受三次危机更为难的情况了;
但此刻,云风篁心道,这才是她这辈子最惊险最危急的时候罢。
只是总结之前的经验,也不知道她以后还有没有更惨烈更仓皇的时刻?
她希望有。
毕竟,假如今晚熬不过去的话,也没有以后了。
按照谢氏重金聘请的护院头领教授的,以独特的呼吸节奏呼吸片刻,云风篁感到四肢百骸之中恢复了些力气,她不敢迟疑,再次沉入水中。
她找到第四个刺客时心头一沉!
因为他并非独自一人。
虽然在水面上看去,只他一个满含警惕的边划边戒备,然而云风篁凭着对水的了解,一眼看到他身侧的水面有些不对。
有人叼着中空的木杆,潜泳在侧,等待她自投罗网!
这人不问可知是谁。
剩下来的两个刺客想必已经发现了他们同伴的下场,所以放弃了分散追赶的做法,选择了联手,而且,还组成了一明一暗的伏击陷阱。
怎么办?
云风篁蹙眉,双方体力实力上的差距太大了,哪怕水中算是她的主场,她也不可能以一敌二干掉他们,反过来被干掉还差不多。
但要是不动手的话,她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法在水里待太久,还有皇帝也是——一旦上岸,她连主场优势都将失去!
到时候更是死路一条。
云风篁心中焦灼,偷偷观察半晌无果,反而差点被察觉到踪迹,吓的赶紧再次潜泳躲藏。如此数次,那两个刺客越发的多疑,甚至连靠近都难了,她又牵挂着尚未苏醒的淳嘉帝,只得暂且按下杀意,匆匆游下去找皇帝。
再次牵着皇帝的人浮出水面,云风篁顺手抹了把脸,给他把了把脉,发现比片刻前更迟缓了,要命的是皇帝的体温有些冰……本来,坠崖时皇帝差不多承受了十之八.九的冲击,伤的就不轻,否则也不会在醒来后未久就再次陷入昏迷。
如今又在水里泡这许久,再这么下去,怕是解决了刺客,救驾功劳也要不翼而飞,到时候等待着云风篁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她苦思冥想着对策,也不是没祈祷奇迹发生比如说那帮废物侍卫神兵天降——然而!
片刻后,救兵没来,倒是云风篁倏忽发现水流骤然加急!
她惊怒交加的抬头一看:惨淡月色下,前方的河流仿佛被横刀斩下似的,恰好一团物事流过那断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刺客之一的尸体,总之,这物事在断口稍作徘徊后骤然消失的现象,让云风篁笃定了她的猜测。
前头,是个瀑布。
目测落差应该不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