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良久,最终皇帝嘴唇翕动,似要开口,只是下一刻,他蓦然合眼,细剑跌落,人也跌落,齐齐倒在了云风篁面前。
摸着自己颈侧尚未止血的伤口,云风篁沉默了会儿,轻叹了声:“失策了。”
早知道,她不如自己装晕先倒下来,兴许这会儿就是皇帝强撑着不敢失去知觉服侍她了?
……淳嘉帝醒过来的时候率先看到一堆篝火。
因着连续受伤、落水以及发热,他这会儿还有点头晕,恍惚了会儿才下意识的抬头打量四周: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稍微抬头就能看到洞口垂挂的薜荔,宛如一垂严密的帘子,将外头的天光遮的干干净净。
以至于山洞里头的采光纯靠篝火而来,这堆篝火被安排在一处临时挖掘的小坑里,旁边还有一些布置,皇帝一时间看不出来的设计导引着烟雾贴地流淌出去,以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消散。
篝火畔堆积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物件,也不知道能派什么用场。
淳嘉只在这些上面稍作注视,就转首看向对面,云风篁低垂着头,斜靠在洞壁上,满头青丝披散,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雪白的下颔,以及半张嫣红的菱唇。
那唇色鲜艳的仿佛才擦过胭脂,一望可知不正常。
皇帝艰难的坐起身,低声道:“爱妃?”
云风篁没有回答,一动不动,这让皇帝心中有些焦灼,索性山洞不大,他挣扎着挪过去一看,万幸这人呼吸还算匀净。只是抬手一摸,就发现她与自己一样,已经发了热。
而且比皇帝还严重些,非但额头烧的烫手,整个人也似乎陷入了昏迷之中。
皇帝见状就是皱眉,好在他再次环顾山洞后,眼尖的发现了篝火畔的几个小瓷瓶,一番检查后,确认其中都是些药物:毒药、迷药以及一些诊治寻常疾病的药丸。
应该是从那俩刺客身上搜查到的……皇帝捏碎了一颗药丸,仔细辨认了一番后,暗松口气,将之塞进了云风篁的口中。
也不知道是这举动还是药丸的效果,没多久,云风篁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只是精神很差,张着眼睛看了皇帝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唤道:“陛下?”
“朕在。”皇帝温和道,“觉得如何?”
不等她回答,又说,“莫急,月庭他们差不多也该找过来了。”
云风篁一脸的懵懂,她素来狡黠,给人的印象就是心机深沉,哪怕年岁尚小,也很难让了解她的人掉以轻心。
但此刻烧的厉害,眉宇之间一派纯真,反倒透露出这年岁该有的无邪来。
水汪汪的眸子茫然看过来的样子又娇又软,像某种年幼无助的小兽。
皇帝心头一软,正待继续说几句安抚的话,就听她简短又急促道:“陛下没事就好。”
旋即合眼,却是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在皇帝担忧的呼唤下,没多久云风篁便醒了,这次她眼睛都没睁,只嘟囔着抱怨嘴里苦:“跟吃了黄连一样……念萱,给本宫沏个糖水……”
嘟囔着嘟囔着也就昏昏沉沉的住了口。
再恢复点儿意识的时候,却觉得有人在给她小心翼翼的喂着什么,像水又比水粘稠,还带着山泉水都没有的甘甜爽冽。
云风篁吞咽了几口,张眼时不意外的看到皇帝正半跪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张宽大的叶子,卷成了筒状,筒子窄的那一头,正有淡青色的仿佛乳.汁的液体缓缓滴落进她嘴里。
“爱妃醒了?”注意到她清醒,他分明的松了口气,道,“这会可好些了?”
“……陛下。”云风篁有些吃力的推了推他的手臂,“您先喝罢。”
她不认识皇帝手中的叶子,也不知道叶子里的汁液从何而来,但应该不容易,毕竟皇帝自己此刻嘴唇都还干裂着。
皇帝轻笑了下:“朕还好,爱妃昨晚辛苦了。”
云风篁这会儿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论,只合上眼摇了摇手,嘴唇紧闭,用态度表示拒绝。
皇帝柔声劝了几句,见她坚持,这才自己浅浅抿了口汁液,那片叶子里应该还剩了些,却是舍不得再喝了,只僵它叠了叠,慎重的放到不容易被碰翻的地方。
“爱妃,咱们现在在哪?”皇帝做好了此事,沉吟了下,低声问,“朕方才出去找水,瞧附近都陌生的很?”
“妾身也不知道。”云风篁闭目养神,虚弱道,“昨晚陛下杀了那两名刺客后就倒了下去,可把妾身吓坏了……妾身当时也不敢在原地停留,担心还有漏网之鱼,因此在他们身上找了些火石之类的东西,就赶紧带着陛下离开。”
然后就是大晚上的,这地方她也没来过,反正就是想着藏起来。这么七走八走的,误打误撞发现了这山洞,一来是走不动了,二来是觉得这地方还算隐蔽,就进来收拾了下,暂且落脚。
所以两人目前身处何方,云风篁也不清楚。
皇帝不禁皱眉,他刚才说邓澄斋他们也快找过来了,不过是看云风篁情况不好,为免出事,随口扯了宽慰她。实际上距离帝妃双双跌落山崖已经过去一整夜了,山洞四周还是静悄悄的,连个喊话都听不见,这……
尤其是片刻前他勉力出去找水,却发现附近压根没有水源不说,入目都是森森巨木,俨然进了绮山深处,是那种本地猎户都不会随便进入的地方。这种地方皇帝要是完好无损装备齐全,兴许还有着相当的把握从容而退,但现在……两人一身的伤病不说,连外袍都不见了,要不是云风篁从刺客那儿顺了把匕首,怕是手无寸铁!
这让皇帝怎么有安全感?
“这样啊?”虽然心中不安,但淳嘉还是温言细语的安慰自己的妃子,“无妨的,月庭他们昨晚上没找着咱们,必然会去附近找人手,还会带上猎犬……想必不会太过耽搁!”
“陛下,只怕有点悬。”云风篁闻言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告诉他,“昨晚遇见刺客,妾身不敌,只能硬着头皮带陛下跳水逃生。咱们在水里泡了那许久,就算有什么气味,八成也被水流冲的七七八八了。而且,妾身隐约记得,妾身带着陛下上岸的地方,似乎跟昨儿个摔下来的那边是相反的。”
皇帝:“……”
沉默了下,他和颜悦色道,“此处到底只是绮山外围,料想就算咱们被水冲的离远了些,月庭他们多找些人,迟早也会寻过来的。再者若是咱们恢复点儿,也能主动去找他们。”
云风篁“嗯”了一声,她这会儿是真的虚弱,说这么一番话的功夫脸色都苍白了点,所以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皇帝有些生疏的照料着篝火,不时看她一眼,眉头微皱,眼神复杂。
这日到入夜了,邓澄斋等人却还是没有找过来。
云风篁的情况更坏了些,仍旧是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但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暂,而且后半夜的时候开始说起了胡话,语无伦次的,皇帝低声哄着,却也难以安抚,仔细辨认她说的话,大抵是在喊“姐姐”,然后就是“不要”。
听着语气非常的惊恐,似乎她的姐姐要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这显然是个噩梦,到后面云风篁约莫是阻止未果,渐渐的开始哭泣。
皇帝不是没见过女子哀哭,虽然如纪皇后之类的高位后妃并不靠他的宠爱过日子,也基本上不会在他面前流露软弱之态,但宫禁里的低阶宫嫔们,却还是小心翼翼的、努力的讨好着他的。
登基八年,算起来什么样的梨花带雨都见过。
然而云风篁在这场噩梦里的哭泣跟她们都不一样,她是那种战战兢兢的、压抑的,生怕被谁发现的,恨不得在梦里也用手捂住自己的哭泣。
痛苦恐惧里透着近乎颤巍巍的怯懦。
与清醒时骄行众人、永远振振有词的懋婕妤,仿佛是两个人。
这让皇帝下意识的回忆起命人彻查的谢氏的情况——据说,云风篁同庶姐谢风鬟虽然不同母,却在母亲江氏的教诲下,姐妹俩犹如同胞所出,亲密无间,感情深厚……
深厚到了哪怕谢风鬟红杏出墙带给娘家、带给江氏母女乃至于江氏的娘家巨大的伤害,其他人不说,江氏母女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她。
“爱妃有这样贤惠宽厚的母亲教导,怎么会生成如今这惫懒跳脱的性.子?”皇帝低头凝视着云风篁的面容,她脸色本来是苍白的,因着发热,此刻双颊被烧成了嫣红,连眼尾都拖上了一抹朱色,仿佛上了桃花妆。
紧闭的双眼,长睫若羽扇,静静的覆住眼睑,随着呼吸轻动,有种别样的脆弱与姣美。
皇帝看了许久,忽然伸手,用指腹拨了拨她睫毛,自言自语的轻声道,“还是嫡母庶姐太过宠爱,纵出了不肯吃亏的脾性?”
云风篁还在昏迷之中,自不能回答他。
只是皇帝也无意寻根问底,手掌上移,贴在她额头片刻,原本轻皱的眉头越发蹙紧,拿起那几瓶刺客身上的药丸,仔细打量了番,却是摇头,转而看向洞口,眉宇之间尽是凝重。
昏睡的云风篁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再次被皇帝唤醒时,不止被塞了一颗苦涩的药丸以及一捧清甜的汁液,还被喂了口烤焦的肉块。
她病中本来就不思油腻,遑论这肉块实在难吃,当下不假思索的推开皇帝,趴在地上连连呕吐。
山洞窄小,很快就充满了酸臭的气味。
皇帝嘴角抽搐,却只能扶着她轻拍着背心,待她吐的只能干呕了,才将人扶到边上干净的地方,认命的收拾。
“爱妃还是尽量吃些东西。”好容易料理了残局,皇帝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口烤肉,继而温言劝云风篁,“不然朕怕你吃不消。”
云风篁没回答,合着眼,如若未闻。
皇帝皱眉,上前试探着推了推她,发现她却又晕了过去。
这让他没了继续进食的心情,放下临时做的烤架,露出深思之色。
良久,皇帝做出了一个决定,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角,一阵摸索后,他手中出现了一枚被油纸包裹还上了蜡封的药丸,静静看了会儿,最终还是将之喂给了云风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