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客看着她,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抛到她衣摆上,寒声道:“这里面的药……”
话没说完,云风篁就毫不迟疑的打开盖子,倒出一颗鸽卵大小的赤红色药丸,朝嘴里塞去!
“……”下一刻,她皱着眉,看向抓在自己腕上的手,“世子这是何意?”
云栖客抿着嘴,须臾,他目光炯炯问:“你没其他要说的?”
云风篁嗤笑了声,说道:“说什么?”
说话间她挣了挣,但云栖客握得极紧,以她的力气却没能挣出他的掌心,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忽然放下手中瓷瓶,反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以云栖客的幼承庭训,其实应该很轻松的避开的。
可他这会儿正神思不属,也是没想到云风篁会对他动手,一个迟疑,竟被打了个正着!
“你……”他又惊又怒,尚未发作,云风篁却已经抢先鄙夷道:“你想让本宫说什么?说本宫后悔莫及,早知道当初入了你这世子的眼,就该哭着喊着求着你收本宫进房里?!还是说本宫对于云霜腴之死愧疚万分,会有今日乃是咎由自取?!又或者说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你们云氏受了大委屈了被这样恩将仇报?!”
她收回手,朝后靠了靠,挺直了腰背,眼角眉梢都是轻蔑与傲慢,“云栖客,云余岩,云世子,你想听什么本宫都知道,但本宫凭什么说给你听?你配么?呸!”
云栖客猝然一掌拍来!
云风篁不避不让,眼中殊无情绪波动。
含怒一击却在堪堪触及她面颊时止住——云栖客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毕露,猛然撤回手,颤声道:“你恨我?!”
恨他,不是恨云氏。
“难道本宫不该恨你?”云风篁看着他,讥讽的勾了勾唇,曼声道,“要不是你私下跟令尊令堂透露了对本宫有意,本宫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本宫三年前才来帝京,日常除了哄着卿缦外,对你们国公府上下,都是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敬而远之……所以,令堂令尊令妻,还有刚刚没了的淑妃娘娘,是什么为人什么秉性,本宫自然不得而知!”
“但……”
“你云世子会不清楚?!”
“你会不知道,令尊令堂是不可能同意你求娶本宫的!而你固然是独子,却也根本没那个能耐让他们为你的喜好而妥协!可你还是去说了,你这么做的时候,可曾想到后果?!”
不等云栖客开口,她森然一笑,换了柔和甜蜜的语气,“噢,你不需要想,毕竟那可是你的亲爹亲娘,你又是他们熬了多少年等到的嫡子。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他们都会原谅你,不舍得怪你。”
“何况只是看上一个门第不匹配的女孩子呢?”
“反正劝不住你,毁了压根就不知情的女孩子就是!”
“纵然这么做可能你会哭会闹会使性.子发脾气,但折腾完了还是一家人,你还是会去听他们的话,迎娶高门贵女的……你才满月就被请封为世子,这些年来国公爷纵然政务繁忙也坚持亲自教诲,你敢说你当初会想不到只要你开口跟你爹娘说了心悦我的话,我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甚至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云风篁冷笑连连,“本宫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大概就是入了你的眼!”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问本宫有没有其他想说的?”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云栖客、对于云氏的恶意,“本宫唯一想说的,就是他日云氏满门倾覆,男子俱为阉人、女子俱为娼妓,鸡犬不留、宗祠不存,到时候千万别喊冤,千万别委屈——那都是你们应该受的!”
云栖客脸色惨白,失神的喃喃道:“我……我没想到……我、我真的……我以为爹娘不同意,顶多就是让卿缦领着你避着我……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
也许国公府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不乏龌龊,可作为世子,又是唯一的嫡子,无论翼国公还是翼国公夫人,都跟大部分的父母一样,在心爱的子女还年少时,努力掩藏着这个世界上的龌龊,为他们展示出各种的绚烂与美好。
云栖客今年也不过初冠,翼国公尚在壮年,还不需要这个世子承担起什么重任。否则以他的身份,云栖客纵然不经科举,想荫封个实权的位子有什么难的,何必一直给个傀儡天子做伴读?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按捺不住歆慕提出的一个要求,会几乎毁了云风篁的一辈子。
而云风篁也间接葬送了他唯一胞姐的性命。
可是云风篁显然不相信,她噙着冷笑,一双眸子刀子似的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刮:“是么?那我跟卿缦说淑妃若好好儿的,郑氏绝对不会放过翼国公府时,也没想到淑妃竟然当真去寻死了!我可是真心实意以为淑妃听着心里不舒服,顶多就是哭哭啼啼会儿,说不准还因此博取了太皇太后什么的怜惜,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呢?”
见云栖客惨白的脸色转为涨红,眼底似有血色,她大笑起来,“心疼吗?痛苦吗?愤怒吗?你看罢,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奉承了你那庶妹,由此跟帝京这边一些女孩子家混了个脸熟而已,你们云氏不由分说坑了我一辈子,至今前路茫茫生死不知,与亲人相见更不晓得今生可还有指望!可你说你之前没想到,方才听了我的话,也不过有些不值钱的愧疚罢了!”
“但提到你那淑妃姐姐的死,你就受不住了?”
“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疼啊是不是?!”
“你们国公府嫡女的命是命,我谢风篁的命就合该贱如草芥,随你们践踏利用,不许还手不许报复?!”
云风篁抓起瓷瓶摔到他脸上,破口大骂,“你们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作践人!便是堂堂天子,圣人尚且有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训诲——你云氏不过一介臣子,安敢这样折辱我?!”
“亏云钊那老匹夫还自诩忠心耿耿!”
“连天子都不敢想的事情你们这一家子做的倒是利索又理直气壮!”
“怎么你们心里头觉得你们比天子还高贵些?!”
“……”云栖客一动不动的站着,任凭她发泄,过了会儿之后,他才轻声说道,“对不住。”
不等云风篁开口,他哑声说道,“对不住……如你所言,我自幼得父母钟爱,在我心里,他们是天底下最慈爱宽厚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因为我心悦你而针对你,更没想到这事儿会让你进宫……这都是我的过错。”
“你刚刚说的很对,云氏害了你,你进行报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倘若你只是报复我的话,便是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但淑妃娘娘是我嫡姐,她爱我护我,视我如弟如子。”
“我曾经心悦过你,至今也对你有着好感……可若因此罔顾杀姐之仇,请恕我做不到。”
云栖客面色青白交错,眼中缓缓落下泪来,他蓦然反手,从后腰掣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却没有挥向面无表情的云风篁,而是斩下了自己右手的小指。
俗话说十指连心,可见断指之痛。
他额头顷刻间沁了一层汗,因为此刻过来是打算送云风篁上路,以祭淑妃在天之灵,身上穿的是素色的孝服,血渍飞溅上去,红白映衬,即使昏黄的灯下,也触目惊心。
“家里还有父母在堂,我膝下至今无嗣,不敢就此快意了结恩仇……今日暂以一指代替,他日……了无牵挂之后,再至你坟前谢罪。”
因着痛极,云栖客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绯红,他强撑着,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对不住你,云氏也对不住你,如今杀你为姐姐报仇,实在欺人太甚……但是……有些事情,哪怕知道是错的,终归是要做的……北地谢氏,我……我会设法照拂,算是聊尽心意……”
他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端坐如雕像的女子,由于眉眼长开了些的缘故,她的美貌似乎更胜往昔,此刻抿唇不语,那种冷漠疏离的气质也是远胜往昔。
唯一如往昔的是,从前偶遇时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这会儿也是。
当时窃喜过的“小谢表妹想来对我也有意”,如今思及都是荒唐。
曾经他幻想过与她花前月下、想过往后余生的相依相偎、琴瑟和谐。
却不料转眼之间隔了九重宫门,如今更是隔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云栖客最终勾唇,露了个惨淡的笑:“若有来生,再勿相遇。”
如此我不会在无意中害你终身,你也不需要使我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使我失去血脉相系的胞姐。
谢氏与云氏,都不需要遭遇这一场痛彻心扉。
短刀再次扬起,这次的目标是云风篁的咽喉,云栖客的手很稳,而云风篁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因此他在刀锋落下时合上双目,再次低语:“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