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入夜,崔晚晚躺在床上,双手轻抚腹部,愣愣发呆。
    “怎么了?”拓跋泰沐浴回来便听见她在叹气。
    “阿泰你说,”她语气怅惘,“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拓跋泰沉默须臾,道:“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但我不想白费功夫,明明所有人都报了那么大的希望……”她说着有些哽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尝试……”
    “晚晚,”拓跋泰过去揽住她双肩,打算把深思熟虑过后的想法告知她,“朕想过了,即便没有——”
    崔晚晚突然出言打断:“以后我不打栗子了!”
    方才的低落已然无影无踪,她一副怨气难消的模样:“本来欢欢喜喜地想吃烤栗子,我们辛辛苦苦,又是打来又是捡,哪知最后被金雪这个迷糊鬼坑了,气死个人!下回再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原来她说的“一场空”是打栗子啊。
    拓跋泰把余下的话咽回去,“嗯”了一声。
    秋日一过,转眼便是入冬,今年依旧有冬狩,只是被推迟至冬月下旬进行。拓跋泰还打算冬狩结束就留在行宫过冬,然后与崔晚晚在此迎接新年。
    帝驾不日就要来此,行宫侍从都开始忙碌起来。飞霜殿这里也一样,金雪银霜负责收拾,专门腾出两个箱笼用来放置天子的衣物,还有批折子的御案也被打理得整整洁洁,把贵妃乱堆的水粉颜料都拿走了。
    初雪已至,崔晚晚披着斗篷站在宫殿门口,仰头望着白雪纷纷洒洒,美眸里盛满期盼和欢喜。
    “娘子怎么站在这儿?快进去!”
    佛兰从外回来看见崔晚晚立在门口吹冷风,赶紧扯着她回殿里避寒。
    “金雪银霜,你们先下去。”佛兰一进门就开口支走两个小丫头,神情凝重。
    二人绕到鸳鸯翡翠屏后面,崔晚晚伸手掸掉佛兰肩头的落雪:“姐姐有什么急事?”
    “娘子,韦氏要生产了。”佛兰探得消息心头激荡,迫不及待开口,“就在这两日!”
    “她生就生,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吧。”崔晚晚不甚在意。
    “不,你听我讲,韦氏她……”
    佛兰一把抓住她的手,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
    第83章 婴儿 去母留子。
    崔晚晚与佛兰乘马车离开行宫, 并且还带了一队精卫。
    她们直奔京郊一处农庄,自从江家出事,韦氏就搬到了这里待产。
    崔晚晚鲜少露出这般凝重的表情:“姐姐的消息是否可靠?”
    “千真万确。”佛兰再三保证, “端午之后, 我便按照您的吩咐派人盯着韦氏,可是她极为谨慎, 一直都没露出什么马脚,我差点以为咱们是多此一举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搬出京城住进庄子,终于被我发现了猫腻。”
    “庄子里的管事要给未出生的世子找乳母, 这原本无可厚非,大户人家皆是如此,但怪就怪在他们不找正在哺乳的妇人,而是专门找怀着头胎的年轻孕妇, 说是这样的乳母才干净。”
    简直无稽之谈。这些年轻孕妇并无哺育经验, 况且生产后还要坐月子,如何能够立马喂养?还有万一她们奶水不够怎么办, 难不成只喂小世子,饿死自己的孩子?韦清眉找这样的乳母简直是费力不讨好, 多此一举。
    但倘若换个角度想,韦清眉怎能肯定自己诞下的会是男胎?要是她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乳母,而是她们腹中的孩子呢?再联系端午日她在树林中不慎落下的布条, 真相呼之欲出。
    江恒与她没有圆房, 拓跋泰更与她没有瓜葛,她说自己有孕,是真的有吗?
    “韦氏假装有孕,必会去母留子。”崔晚晚催促马夫, “再快些!”
    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僻静农庄,方圆鲜有人家。天色渐暗雪风呼啸,庄子大门紧闭,不时传出妇人的痛呼惨叫声。
    此刻本该生产的韦清眉却站在产房之外,只见她衣着艳丽佩戴珠翠,一扫从前的素淡,更不像寡居之人那般避忌。天寒地冻,她双手拢着绒套,放于平坦的腰腹上。
    “怎么还没生下来?”
    没有了人淡如菊的打扮,韦清眉看起来甚至有些刻薄,她显得十分烦躁,吩咐接生婆:“吵得烦死了!把她嘴堵上!”
    接生婆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头胎都慢……”
    韦清眉不耐烦打断她:“那就想法子快一些!实在生不了,就把孩子取出来。”竟是打算剖腹取子。
    接生婆一听大骇,擦着汗悻悻道:“老奴再试试。”
    接着韦清眉又招来丫鬟,询问催产药煎好了没有,吩咐若是好了就灌那几个女人都喝下去。
    原来除了正在生产的一个,还有另外三个孕妇也被关在这里。韦清眉要确保生下来的是个能承袭世子爵位的男孩,自认为如此便可有备无患。
    终于,产房里传出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韦清眉闻声面露喜色:“快把孩子抱出来。”
    很快接生婆就抱了一个襁褓出来,只是脸色有些发憷,支支吾吾道:“夫人,是、是个女婴……”
    韦清眉顿时垮下脸,接也不接襁褓,更没有看里面的婴儿一眼,开口冷若冰霜:“这里不用你管了,去看另外几个。”
    接生婆被丫鬟领去其他孕妇的屋子,韦清眉喊来管事,眼神示意他进去处置房里的产妇和婴儿:“料理得干净些。”
    另一间屋子,几个孕妇看着端来的汤药,奋力反抗不肯喝下。她们皆是家境贫寒的农妇,被找乳母的名义骗来这里,一开始确实是被好吃好喝的养着,还以为遇上了心善有钱的主家,哪知韦清眉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伪善至极,竟打着她们肚里孩子的主意。
    韦清眉过来之时,庄子里的丫鬟仆从已经压着一名孕妇灌了药下去,另外二人反抗不成都挨了打,此刻正捧着肚子缩在角落,眼神惊惧瑟瑟发抖。
    韦清眉是个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放一个的性子,立即命令继续灌药,今日她只要男婴,其余一个不留。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喧闹,转眼房门被人踹开,一队侍卫拿刀冲了进来,吓得众人停滞在原地。
    崔晚晚踏着风雪而来,嫣红明媚如夤夜火焰,照亮了肮脏昏暗的角落。她看着眼前的场景,挑眉冷凝,对韦清眉说道:“我说过,你要是不知好歹,我不会放过你。”
    韦清眉见了她,有一瞬的惊愕,但很快就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她一边发出渗人的笑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是陛下允我孩子的,是他允我的……”
    侍卫们把庄子里的仆从管事都绑起来带下去听候发落,佛兰也张罗着把孕妇都搀扶出去,被灌了催产药的那名孕妇很快嚷嚷着腹痛,接生婆一看便说快要生产,得马上接生。
    崔晚晚立即点了两个丫鬟跟着去帮忙,道:“给尔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倘若大小平安,可免死罪。”
    众人手忙脚乱地撤走,房间里只剩下崔晚晚与韦清眉,两个侍卫则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一旦有异便会进去杀了韦清眉。
    “韦氏,”崔晚晚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韦清眉,“你总说陛下允你有孩子,难道是允你滥杀无辜,抢别人的孩子?我猜,他不过是看你可怜,所以才允你找个孩子养在膝下,让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罢了!”
    拓跋泰看似杀伐冷厉,其实重情重义,总是善待身边之人。韦清眉作为江家妇,先是失了丈夫,后来又没了夫族,于是落下个克夫的名声,将来改嫁都不可能,晚景可见凄凉。但拓跋泰没有让她受到一点牵连,甚至下旨世子爵位可由江恒之子承袭,已经是格外照拂了。
    这些话他从未讲出口,他总是做多于说,从前崔晚晚尚会有所误解,如今二人坦诚相待,她再也不会怀疑郎君了。
    “是啊,他只是可怜我……”
    打蛇打七寸,“可怜”二字是韦清眉最不愿听到的,可偏偏从崔晚晚嘴里说出来,打破她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是要定亲的。只是后来我奉父母之命,不得已嫁给江恒,他却一直没有成婚,我以为他在等我,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也要等,等到有朝一日与他团聚。”
    “可是等来等去,等到江恒都死了,他却告诉我他一直只当我是长嫂。那时他已是天子,而我是个寡妇,我知道我们身份悬殊,所以我也不想要什么名分,我只想与他在一起,我甚至不顾廉耻地求他……”
    那日在江府后院阁楼,她宽衣解带乞求欢好,却只是换来他冷冷一句“自重”。
    韦清眉自认姿色不俗,况且示弱最能博得男子怜惜。可拓跋泰不仅对眼前春色无动于衷,甚至连称呼都变了:“韦氏,兄长尸骨未寒你便这般,未免太过不知廉耻。”语气颇重可谓斥责。
    “你……”韦清眉闻言如遭雷击,难以置信,“你竟然……说我不知廉耻?”
    拓跋泰不想跟她耗下去,但多少还是顾及她的面子,道:“只此一次朕不与你计较,以后你好自为之。”
    韦清眉被他的态度激怒,刻意装出的三分柔弱荡然无存,口不择言:“是!我是不知廉耻,那崔晚晚呢?她又有没有廉耻?!”
    “都说一女不侍二夫,可她当了先帝的贵妃,又来当你的贵妃,接连侍奉两任君王,连口气都不带歇一下,她若知晓廉耻,早该一根绳子吊死殉葬!”
    “你与她的好事早就传遍了,义军破城当日,她便勾着你在摘星楼颠鸾倒凤,还被人抓个正着,大庭广众之下,你二人赤身露体……”
    拓跋泰怒喝:“住口!”
    “我偏要说!”见他发怒,韦清眉有种报复的快感,喋喋不休道,“她为了活命可以不要脸地勾引你,这样信手拈来,可见从前就是靠勾引男人过活的,我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而她就是个千人骑万人尝的残花败柳——”
    突然“砰”一声巨响,她受惊后才住了嘴。
    原来拓跋泰一掌朝韦清眉劈过去,却只是打在了她身侧的屏风上,顿时屏风倒地,木屑碎了一地。只听他阴沉开口:“朕说了,住口。”
    韦清眉心惊肉跳,抬头看他神色,这才恍然发觉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对过去的眷恋,瞧着她的目光与看房间里的物品没有两样。
    冰冷,漠然,甚至透着陌生。
    原来沉湎过去的始终只有她自己而已。
    “朕与贵妃的事不容旁人置喙,她为人如何更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拓跋泰出言威胁,“倘若朕再听到什么关于贵妃的不好传闻,唯你是问。”
    韦清眉心生绝望,跌坐在地哭咽道:“可我一直在等你,你不要我,我以后怎么办……”
    拓跋泰居高临下看她,又念及江恒方才过世,终是没有赶尽杀绝。
    “你若担心日后无所依靠,可过继孩子到兄长膝下,入江氏宗祠,朕会下旨准他承袭爵位,为你养老送终。”说罢他不欲多留哪怕一刻,果断离去。
    徒留不甘的韦清眉独坐阁楼。
    可越是求而不得,她就越是不甘,执念太深,最后便疯魔了。她由始至终都认为崔晚晚就是阻碍二人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这个妖女,她一定能与拓跋泰重归于好。所以她想方设法地挑拨离间,甚至故意在崔晚晚面前暗示怀了拓跋泰的孩子。
    只是韦清眉错算了崔晚晚的性子,骄纵如她,怎么可能受旁人威胁摆布?
    “我不顾廉耻地求他,他却宁愿要你也不要我。”韦清眉憎恨质问,“崔晚晚,我哪里不如你?!”
    崔晚晚蹙眉看她,目光带着几分怜悯:“不是你不如我,只是他心里已经有我,再也容不下旁人。我亦如此。”
    韦清眉还是不甘:“可明明是我先与他相识,是我……”
    “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倘若可能,我也想自己先遇到的是他。”崔晚晚长叹一声,“只是过去的就只能过去了,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的,更要往前看。既然陛下允你过继孩子,你为什么要假孕?甚至还弄这么一出杀母留子,我想不通。”
    “呵,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自是不知我们这样的弱女子受尽了旁人摆布,事事身不由己。”韦清眉苦笑,“嫁人要听父母之命,爹娘畏惧江家权势,提亲之时不敢拒绝,于是我便嫁给了一个病秧子,别人都以为江府少夫人何等风光,其实我比丫鬟还不如,每日围着病人打转,伺候熬药喂药,他但凡身体不适,便都成了我的错……既然活着相互折磨,不如早点送他去死!”
    她每天在药里添少少的一点毒,不让旁人发觉,日积月累之下,体弱的江恒慢慢衰竭而亡。
    “江恒终于死了,我期盼着能脱离苦海,可是阿泰不要我,甚至江肃那老家伙还想要我给他儿子陪葬。”
    “我不甘心,我凭什么要一起死?可江肃在府中说一不二,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所以我想了个办法。”这桩隐秘韦清眉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此时此刻面对崔晚晚这个仇敌,却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当初那老东西想借我的手设计陛下,把我当弃子推出去,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丧子以后一蹶不振,我便送了碗汤给他。”
    “过了一个月,我就给他说我有了身孕……他大喜过望,盼望着这个孩子继承衣钵,甚至还去请封。可他也不想想,这么多年他都没能再生出第二个儿子,跟我哪儿有这么巧?不过一次而已,枉他英明一世,着实可笑!”
    其实说到底,韦清眉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只是她一步错步步错,最终酿成今日的局面。
    崔晚晚听完,心中沉重,默然许久。
    “你说自己从前受人摆布过得不如意,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其实我也感同身受。”崔晚晚缓缓开口,“只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加害旁人。”
    “你只觉得自己可怜,那被你绑来的孕妇可不可怜?”
    “同为女子,你非但毫无怜悯之心,更没有人性。”
    “不要拿自己悲惨的过去当做借口,世上有很多人受过比你更多的苦难,但他们尚且心存善念,不会堕落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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