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薛盈一边向江芷兰解释,一边开始处理材料。将新鲜的鹅肉切成寸许的长条,抹上红曲、盐、葱、姜和酸酸的五味子酱,略腌制片刻,便放入笼屉中隔水蒸。
    接下来,薛盈取出一捧甜杏仁热水浸泡,加入一小撮炉灰。汪娘子好奇问道:“薛娘子为什么要加炉灰呢?”
    “为了方便去皮。”薛盈等到水温变凉,将杏仁捞出,用手指轻轻一捏,皮便全掉了。这时的杏仁莹白透亮,发出诱人的光泽,薛盈把它放入磨豆腐的石磨中,加少许磨碎,再用细绢袋榨汁渣去残渣,杏仁独有的香气便散发开来。
    薛盈把杏仁汁倒入锅中煮熟,加入少许糖霜和牛乳,一碗香香甜甜的杏酪便做好了。这时鹅肉也蒸熟了,薛盈把盘子从笼屉中取出浇上适量的杏酪,五味杏酪鹅便做好了。
    红曲给鹅肉带来了一抹胭脂色,禽肉的香味萦绕在空气中,江芷兰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薛盈开始马不停蹄准备下一道糕点,将适量糯米、黏米、芡实、白术、茯苓、藕粉和少量的人参粉放入大碗内搅匀,然后把它们倒入细孔网筛里,这项工作薛盈并不假手于人,足足筛了两遍,那些稍粗一点的颗粒才都去掉了。
    那一厢帮厨的王娘子早就将糖霜用热水融化放凉,此时薛盈取来徐徐倒入混合粉里,一边倒一边搅拌,没用多久,干粉便成了粘稠的粉浆。
    薛盈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好了,我们现在可以歇一会,等细粉吸饱了水再说。”
    江芷兰笑道:“娘娘在家中也吃五香糕,想不到做起来这么麻烦,所谓五香,是指那五种材料呢?”
    薛盈笑着解释:“当是指芡实、白术、茯苓、人参和砂仁粉,不过太夫人嫌砂仁味道太重,所以我用藕粉取代了。”
    这时大厨房门口有人找:“娘子们要的螃蟹来了。”
    薛盈嘱咐王娘子道:“你去看看货,千万别有死螃蟹,厨房这里我盯着就好。”
    王娘子答应着出去了,厨房便只剩下薛盈和江芷兰两人。薛盈将粉浆再次搅匀,倒入一个个梅花状的模子里,再用平盘盖住糕面,放入笼屉大火蒸一炷香的时间,五香糕便做好了。
    江芷兰见那五香糕如镜面般光洁平滑,恰似雪中一朵朵绽放的白梅,不由叹道:“你们府上也真肯下功夫,为了一碟糕专门做了模子,所谓美食需美器来配,果然有道理。”
    薛盈笑笑道:“我进府的日子浅,这模子还是旧年府上的厨娘做梅花糕留下的呢,也不过图个赏心悦目罢了。”
    江芷兰心中一动,忽然道:“薛娘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能答应我吗?”
    薛盈搞不清她的用意,愣了一下方道:“不敢当,江娘子请讲。”
    江芷兰笑道:“姑母年纪大了,最喜欢吃这些甜食,我有心孝敬她老人家,只是又笨手笨脚的。今日这碟五香糕,能否算是我做出来孝敬姑母的。横竖以后我多跟着薛娘子练习,也就会做了,等那时再让多多做些给姑母吃,也是一样的。”
    薛盈暗想:江芷兰孝敬太夫人是假,想要讨好李维这个表哥是真,只是这小聪明未免用错了地方。她又突然有些可怜江芷兰,李维明明有断袖之癖,江芷兰看上谁不好,非要看上他!
    想到这里,薛盈倒是乐得当这个好人,忙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想来说是江娘子做的,太夫人会更高兴吧。”
    江芷兰道谢后,便将晚饭装入食盒中去找太夫人了。太夫人见状忙道:“阿兰,送餐这样事让下人做就好了,你又何必这么辛苦。”
    江芷兰笑道:“侍奉姑母饮食起居,也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何况是顺路,并不费事。”一面说着,一面将食盒内的饭菜摆到案上。
    江娘子奉承长辈的功夫倒是一流的,李嘉内心冷笑一声,案上摆着一盘鹅肉,她却一贯不喜鹅肉的草腥味,微微皱起了眉头。谁知江芷兰转眼便将一块蒸鹅夹入她面前的碟子里,笑道:“今天的鹅肉烧得好,三娘尝一尝。”
    李嘉正打算不冷不热地怼回去,却见太夫人嘱咐她道:“五味杏酪鹅补虚气,三姐儿不可挑食,赶紧吃一些吧。”
    李嘉只好不情不愿地动筷,她本不对蒸鹅报什么期待,谁知那鹅肉一口,丰富的汁水便充斥在唇舌间,酸酸的五味子有效掩盖了鹅肉的草腥味,又突出了肉质本身的肥美甘香。最后浇上的杏酪更是神来之笔,杏仁特有的清香给鹅肉带来了丰富的口感,使肉质便得嫩滑无比。她忍不住一连吃了好几块。原来鹅肉也可以这么好吃!
    这时江芷兰将那碟五香糕挪至太夫人近前,笑道:“侄女新学会了做五香糕,听说姑母不喜欢砂仁的味道,特地加了藕粉,姑母快尝尝。”
    太夫人越发喜笑颜开:“倒是没想到,兰儿的手这样巧,这是你的孝心,我当然要尝的。”
    李嘉不由撇撇嘴,这位表姐什么时候又对饮食果子感性兴趣了,为了博得大哥的好感,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太夫人夹起一块糕点品尝,入口清凉爽滑,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根果香。这五香糕糖放得正合适,既没有甜得过头盖住食材本身的味道,又不至于让人忽略不计,是以一连吃几块都觉得不腻。最难得的是,因为粉筛得很细,口感十分软滑,不像坊间卖得糕点那么冷硬粗糙。
    太夫人笑着称赞道:“这五香糕做得简直绝了,便是比潘楼附近的乳酪张家也不逊色。我说句实在话,兰儿这样的手艺就是打着灯笼也不多见。”
    江芷兰忙笑道:“姑母谬赞了。我只是跟家中的厨娘多学多练了几日而已。姑母见多识广,什么稀奇的糕点没尝过。我这雕虫小技,不过博姑母一笑而已。”
    李嘉再一次暗暗撇嘴。倒是在一旁坐着一直不说话默默吃饭的李维,见母亲这么说,难得给面子尝了一口,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江芷兰期待的目光投向他:“表哥可是不习惯这五香糕的味道?”
    李维很快便面色如常,淡淡一笑道:“甚好。”
    等吃完晚餐回到自己房中,李维沉声对一旁服侍郑良道:“你把薛娘子找来,我有话要问她。”
    那一厢薛盈吃完晚饭正打算休息,没想到郑良传来这个噩耗,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自己十有八九东窗事发了。
    第15章
    薛盈被郑良领到李维书房的时候,他正在案前聚精会神地仿画李成的《晴峦萧寺图》,见薛盈来了也不理,直到画完了布景的巨石,又缓缓将墨吹干,这才问道:“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横竖要受责,薛盈索性心一横道:“婢子知道。”
    “哦?”李维闻言倒有些出乎意料,眉头一皱放下笔:“你说说看。”
    “阿郎叫婢子过来,怕是已经知道那碟五香糕不是江娘子做的,想必要责备婢子不该替她隐瞒。”
    李维索性笑了:“你倒是乖觉,只是聪明的有些过头了。你自己倒说说看,该怎样受罚?”
    “婢子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错。”
    “哦?”李维倒料不到薛盈这样胆大,冷声问道:“欺瞒家主,难道不算大错?”
    薛盈提高了声音道:“无论如何,江娘子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只是这制糕的技艺实在复杂,她一时学不会,只好暂时借用我做的。不过她也跟我提过,以后会定时去大厨房学习制作五香糕,想来假日时日,她自会亲手做好五香糕去孝敬太夫人的。”
    李维冷冷道:“我看你的书是白读了。何谓孝?孝源于天性,出于至诚,江娘子想尽孝固然无错,但耍心机用手段,这孝心便不纯。你帮助她欺瞒母亲,是为不敬,如何便说无错?”
    仔细想想,他这一番话确实有些道理,薛盈无声叹了口气:“阿郎责备的是,是婢子考虑欠妥。只是……”
    李维随即问:“只是什么?”
    薛盈鼓起勇气道:“江娘子这么做固然不妥,只是她也没有什么恶意,求看在她对阿郎一片痴心的份上,就原谅了她吧。”
    李维凝视她片刻,忽然开口道:“薛娘子倒是仁德大度,只是未免管得太多了,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看来江芷兰这次免不了讨他嫌了,薛盈内心替她惋惜了一下,开口道:“以后婢子不会再多管闲事了,阿郎若无别的吩咐,婢子便先告辞了。”
    “等一等。”李维伸手拦住她,皱眉指向她的手指:“你这手上的烫伤时怎么回事?”
    自从十岁学做菜以来,薛盈的手被切伤烫伤是常有的事,她不在意地撇了自己伤口一眼,笑笑道:“想是午餐蒸五味杏酪鹅时,不小心烫伤的,不妨事。”
    李维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起身去橱柜中取了烫伤药,默默递给她。
    这让薛盈颇感意外,忙推辞道:“真的不用,我做厨娘十年了,被烫伤很平常,手指起了薄茧,倒也不觉得疼。”
    李维闻言看向她的右手,果然指尖起了薄薄一层茧子,她的肤色极白,倒显得那烫伤格外触目惊心。
    李维沉声道:“我已经把烫伤药拿出来了,薛娘子还要我放回去不成?”
    薛盈暗自撇撇嘴:李维这个人,即便是好心,怎么说出来的话就这么让人不爱听呢。
    薛盈道谢后稍微涂抹了一些,手指果然舒服多了。
    薛盈走后,李维不由陷入回忆中,她这个不爱诉苦这习惯,倒是和自己当年很像呢。
    李维一向以早慧著称,七八岁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子弟还忙着追逐打闹,他已经日日寅时早起温书练字了,只为博得爹爹一声随口的称赞,让母亲的日子好多一些。
    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做得再多,变得再优秀,爹爹也不大会注意,只有林氏母子是他的心头肉。
    母亲心疼他过于用功,每天练字的废纸就有厚厚一叠,曾经问他:“你的手疼不疼?”
    他记得自己当初是这样回答的:“练的多了,手指磨出了茧子,就不疼了。”
    很快便到了中秋,朝廷官员休假一日,薛盈一则惦记着瓠羹店的生意,二则想出去逛逛,便也请假一天。
    薛盈嘱咐了沈瑶几句生意上的琐事,又仔细翻看瓠羹店的账簿,发现挣的钱勉强能维持经营。自薛盈去李府做厨娘后,薛家瓠羹店的生意自然不如以往红火,但好在沈瑶厨艺不错也肯用心,隔壁张青也时时来帮忙,所以还是有一些回头客捧场。
    只是长此以往终不是办法。薛盈盘算好了,上回她出本钱交与徐大郎去杭州贩丝,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能够挣一大笔钱,再加上她在李府的薪金,足够将这家店重新装饰扩张了。
    正事办完后,薛盈与沈瑶便临时关了店铺,去马行街一带买了些石榴、梨、枣、葡萄等时令果子,又去潘楼附近看了跳索、杂扮、合笙、相扑、斗鸡、浪子杂剧、学像生等百戏,直至天色已晚,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店内。
    沈瑶笑道:“肚子好饿,好久没吃到娘子做的饭了,还真有些怀念呢。”
    薛盈笑了:“就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呢,说吧,今天想吃点什么?”
    沈瑶叹道:“都已经中秋了,天气还是这样暑热,这秋老虎真的厉害,我想吃点儿酸辣的东西提提胃口。”
    沈瑶的想法倒是与薛盈不谋而合。说起来她在李府做厨娘的这些天,吃腻了种种精细的菜肴,倒是有些怀念市井菜的粗犷与随意了,她笑笑道:“不如我们做索粉吧。”
    索粉的做法很简单,将绿豆粉条放入沸水中煮熟捞出,在浇上瓠羹店随时备好的羊骨汤,放入适量的盐,多多加醋、川椒粉,蒜泥、最后加上一点芫荽,便做成了。
    薛盈却总觉得这索粉少了点什么,忽然拍拍脑袋道:“是了,放上一些黄豆酥更好吃。”、
    她取出一捧黄豆放入温水中略泡,然后起锅小火翻炒,渐渐的黄豆表皮裂开了,散发出浓烈的豆香。
    薛盈将黄豆取出,在锅内放入适量的菜籽油和糖霜,等到糖霜融化成粘稠的糖浆,便将炒好的黄豆倒入不断翻搅,过了一会,锅内的黄豆开始噼啪作响,薛盈夹了一粒放入口中,又酥又脆,火候正好,再加入一点甜酒,黄豆便可以出锅了。
    薛盈把黄豆酥加入索粉中,又笑问沈瑶:“光吃索粉填不饱肚子,要不要配胡饼呢?”
    沈瑶笑道:“胡饼天天吃腻了,不如我们做猪肉酥饼吧。娘子歇一会儿,我来做就好。”
    沈瑶将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细泥,加入葱、姜末、酱油、盐、川椒粉和少许菜籽油拌匀,接着便开始和面。
    沈瑶将面和得极软,又加入一勺猪油,把油脂充分揉到面里去。等到面醒好后,便可以做剂子了。她将剂子擀成牛舌型,在上面刷上一层猪油,抹上肉泥卷成卷,然后按扁擀成圆形的薄饼,饼胚便成形了。
    沈瑶将饼胚放入锅中油煎,没一会儿功夫,麦香混合着油香和川椒的辛香扑鼻而来,薛盈觉得自己越发饿了。
    却说刘景年与人约好去方家宅子赏月,路过薛家瓠羹店,想要顺便买一张白肉胡饼在路上吃,可偏偏见门扉禁闭。正悻悻地要离开,忽然有一股辛香的气息传来。
    刘景年隔着门缝向里望去,店内灯光隐约,想是有人在吃晚饭。他上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位年轻娘子的声音:“客官找谁呀?”
    “沈娘子在家吗?我想买一张白肉胡饼。”
    店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薛盈走了出来,刘景年愣了一下笑了:“哎呀,薛娘子也在,我今天来得真是巧。”
    薛盈笑道:“原来是刘御史,快请进,白肉胡饼卖完了,不过我们新做了猪肉酥饼和索粉,刘御史若是不嫌弃,一起来用些?”
    刘景年巴不得薛盈这么说,他去方家宅子赏月,也不过吃些肉脯果子,随后便要饮酒赋诗,还是事先填饱肚子最好。
    刘景年忙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景年很自然地在食案前坐下,沈瑶已经将三碗索粉和两碟猪肉酥饼摆上来。绿豆粉丝晶莹透亮,配上碧绿的芫荽和嫩黄的豆子煞是悦目。猪肉酥饼皮薄油润,还隐隐能看到里面的馅料,格外诱人食欲。
    刘景年迫不及待加了一根粉丝送入口,粉丝煮得恰到好处,筋道弹牙,上面挂满了汁水,一股川椒独有的辛辣直冲脑门,他忍不住吸了口气道:“薛娘子,你是放了多少川椒粉呀?”
    薛盈失笑道:“我是蜀人习惯吃川椒,刘御史若觉得麻,我再加些羊骨汤好了。”
    “慢着。”等口中的麻劲儿渐渐散去,羊骨汤的甘美一点点涌到舌尖,混着切碎的香菜、蒜泥更加提味,刘景年索性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汤,虽然还是很麻,但却异常过瘾,忍不住还想喝一口。他又夹起一粒黄豆品尝,又酥又脆,还带着一丝甜味,不由赞道:“这黄豆酥与索粉简直是绝配。”
    沈瑶笑道:“还有猪肉酥饼呢,这是我的手艺,刘御史不尝尝吗?”
    刘景年依言抓起一张酥饼一口咬下去,外皮极薄极酥脆,内馅料却很松软,隐约有汁水流出来,带着浓郁的肉香、葱香和椒香。如果说索粉的麻是霸道嚣张的,那猪肉酥饼的麻却是温柔敦厚的,于润物细无声之间征服了他的胃,让他欲罢不能。
    刘景年吃一口酥饼喝一口汤,转眼间二张饼已经下肚,而那碗索粉也见了底。他这才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让二位娘子见笑,今日吃得有些忘形了。”
    薛盈笑了,作为瓠羹店的店主,她最喜欢刘景年这样的食客,胃口好,不挑食,又不吝夸奖,是很好的投喂对象。至于李维嘛,她的眉头不由皱起来,怎么又想到他了,那家伙无论吃到什么美食,总是一副面瘫脸,让人超级没有成就感。
    刘景年忽然问:“薛娘子这是中秋休假才回到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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