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兰返回中军大帐,又仔细确认尸体,银影虽然查证确实,他却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这尸体不是伊浵。
因为容貌尽毁,他只能通过身形,脸形,孕期,以及自从两人拜堂成婚之后,伊浵就从不离身的狼首玉扳指等几个证据做判断,他想拒绝,想否认,却寻不到其他理由和证据。
中军大帐的灯亮了一夜,所有有事上奏的将领都被挡在了帐外,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刚刚下山来援助阿斯兰复仇的灵铸老怪,也被拒之门外。
战事一触即发,身为一国之君,关键时刻引起军中动荡,绝非明智之举。
阿斯兰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可他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加之刻骨铭心地新仇旧恨,让他提不起心思做任何事。
他坐在尸体旁呆怔了一夜,眼眶却寻不到一滴泪。
自从于穆项忠的丞相府救起她,他就打定主意要利用她,却反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无法收场,总是因她的一举一动撩拨地失魂落魄,复仇之事也因此一再搁置。
他犹记得自己在彻底得到她之后,她也冷漠地对他不曾有丝毫贪恋。
一夜欢爱,他意犹未尽,却还是强迫自己起身走人。她眼睛都没有睁开,翻了个身继续大睡。
他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她会起床暗自垂泪,忍不住去而复返,想安慰她,却发现她睡得没心没肺,人仰马翻。
他也是头一次见,她这般精致绝美的人儿,竟然也会踢被子,说梦话,流口水,甚至睡梦中还会踹人,但是,莫名其妙,她所有的缺点,在他眼里竟都是可爱新奇的,他不但没有为此生厌,反而欲罢不能。
是他先爱上了她,是他霸着她不放手,是他改变了残忍阴险的初衷,是他逼着她嫁给她,是他逼着她配合他复仇的计划,是他亲手给了她幸福,又害她命丧黄泉!
现在,这个夺走了他的心,夺走了他的魂的女人,仍是如当初一样,没心没肺地躺在面前……她不在乎他是否心痛,不在乎他是否难过,也不在乎他对她的爱。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却不想去抱这个女尸,虽然所有的证据都证明,这个惨死的女人就是伊浵,他却对这尸体没有任何亲切感,就算她手上有那枚扳指,他还是无法碰触。
过了子夜,他将准备好的衣裳,和易容的一应用具,都端过来。
“伊浵,你平时就爱美,就连指甲也总是换着花样地画上精致的花。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样离开,我要亲手把你打扮地美美的,如从前一样。”
他拿起易容面具,剪裁,休整,一丝不苟地忙碌,“你先在那边等我,等我为父皇,为母妃,为你和我们的孩子复仇之后,就来找你。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死死不相离,这是我当初给你的承诺,我没有忘记。”
易容面具准备好,他轻轻地拿到她被大火烧得不辨容貌的脸上,不经意地注意到她的牙齿,握住易容面具的手停滞。
伊浵是精致绝伦的美人儿,皓齿如贝,整齐秀美,而他面前的牙齿——门牙中间有一道难看的缝隙,两颗门牙往两边歪的厉害,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约莫唇角的位置,竟然有两颗尖牙?!
没错,是尖牙,而且,那两颗牙齿比一般的牙齿明显长一截,这分明是吸血鬼的獠牙!
阿斯兰因这个发现,从座椅上惊跳起来,他仓惶远离尸体,不小心碰倒了几案,摆在几案上的衣裳首饰等翻了一地,整个中军大帐一团狼藉。
手上的易容面具落在地上,他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赫然惊醒过来。
他按住额头,退却了悲痛,取而代之地是对伊浵更深的担忧,还有一夜不眠的疲倦。
该死的,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一整晚就对着一个吸血鬼女尸在这边伤心欲绝,还耽搁了最重要的军务?!
“银影,给朕滚进来!”
银影忙冲进来,“陛下,请保重龙体,勿要伤心太过……”
阿斯兰气结,也顾不得什么前辈长辈,张口就咒骂,“保重你妹!”
“陛下?属下没有妹妹。”
“马上把这具该死的吸血鬼女尸给朕弄走!”
“啊?!这不是……”不是皇贵妃娘娘穆伊浵吗?“陛下,这真的是属下追查了很久,确定一切属实,才运送到军营的。”
“你以为朕悲痛过度,双眼昏花了?看看她的牙,你给朕仔细看看清楚!”
“呃……是!”
银影只得领命上前来,仔细检查尸体。
当确定这具女尸是吸血鬼,而非人类之后,他银发下鲜少有惊慌神色的俊颜瞬间失了血色,忙跪下来。
“陛下息怒!属下绝非故意欺君!只是,这女人手上的扳指,还有腹部的形状,以及她体内的胎儿……都对属下造成了误导,而且,属下也打听过小镇,那边的人,的确见皇贵妃娘娘在那间客栈住过。”
阿斯兰沉思了片刻,果决断定,“太后派人刺杀伊浵,花暝司则顺水推舟,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朕未上战场,就一败涂地!”
银影这才明白过来,尸体是花暝司布下的陷阱。
“陛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朕自然是应该称病,而且昭告天下,回宫调养。”花暝司会顺水推舟,他同样也会。
“若是如此,这边的战事该怎么办?”
阿斯兰转身坐去案前,不顾一夜疲倦,又开始处理军务。
“朕新任命的将领也都非等闲之辈,哼哼,花暝司若是认为朕为情所伤痛不欲生,雪狼族就因此变得不堪一击,朕真应该感激他的狂妄。”
银影点头,“那么属下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清除多蒙家族!而且,夸大声势,让血族认为,陛下在为娘娘复仇。”
阿斯兰在面前摊开的折子上落笔,唇角的笑杀气凛然,“朕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那些吸血鬼彻底铲除干净,将五凤王朝和血族全部收入囊中,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此时,天空暗白,尚未完全大亮,帐外便传来女子的争吵喧闹声。
“让开!让我进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放肆!”
护卫无奈阻拦,“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请灵铸小姐见谅。”
“我知道那女人死了,师兄心里难顾,所以,才好心来安慰师兄的。”人越是在脆弱的时候,才越容易寻求心里寄托,她灵铸雅儿聪慧绝伦,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护卫还是不肯放行,“银影将军正在里面与陛下商讨军务,请灵铸小姐暂且回营帐歇息,等陛下召见再来也不迟。”
灵铸雅儿命令身后一路护送自己的贺百,“贺百,把他们给我弄开!真是碍眼!”
贺百早已被她这一路上折腾地不耐烦,他远远躲开,懒得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因为银影追查到伊浵被火烧死的事,他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心里的悲恸。
若非当初伊浵在五凤京城大街上救了他,他恐怕早就是一缕亡魂。为什么上天对那样善良的女子如此残忍?
他好想前往皇宫,一剑杀了太后那老妖婆,为伊浵复仇,却又无奈于灵铸雅儿这个烦死人的累赘。
“贺百,你听到没有?过来!”灵铸雅儿厉声命令,“给我杀了他们!”
贺百没有挪动,他无奈仰天长叹,为何同样是女子,穆伊浵那般惹人怜爱,灵铸雅儿却如此招人厌烦?让他杀了陛下的护卫,他就算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是谁在外面?”阿斯兰冷怒地声音传出来。
护卫忙开口,“陛下,是灵铸小姐与贺百将军求见。”
营帐内片刻的寂静,灵铸雅儿则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又扶了扶头上高绾的发髻,生怕仪容出现什么纰漏。
银影掀开帐帘走出来,瞪了眼贺百,责怪他办事不利,又命护卫将里面的罩了白布的尸体抬出来。
“陛下请灵铸小姐进去。”银影客客气气做了个请的姿势。
灵铸雅儿对本是阻拦她的护卫做了个鬼脸,冷哼一笑,“怎么样?师兄果真见我了吧!你们就等着挨罚吧!”
她一阵风似地进入帐内,银影这才出口责备贺百,“陛下不是让你带她去皇宫吗?来这里做什么?”
“去了,她斗不过皇后,还整天没事找事。瑶华宫也被她弄得乱七八杂,贵妃娘娘在玻璃花房养得那些兰花,也被她一把火烧掉,苏嬷嬷为此哭了两天,联合了所有的瑶华宫宫女把她赶了出来。一听说皇贵妃娘娘亡故,她便非要嚷着来见陛下献殷勤,我拦也拦不住。”
银影拍了拍他的肩,奉上无限同情,“陛下本是想给你安排个轻松的差事,没想到反而苦了你。”
贺百苦笑,“我宁愿去做苦差事,千万别再让我伺候这位姑奶奶。”
“跟我去杀人吧。”
贺百磨刀霍霍,只要能摆脱灵铸雅儿,莫说是杀人,就算刀山油锅,他也在所不惜。“杀谁?”
“多蒙家族的人,够你杀半个月的。”
“终于要对多蒙家族下手了吗?你也知道太后重病的事了?”
“太后重病?”
“御医查出,她是遭人下了毒,肺腑已经开始溃烂,无药可医。”
“不会刚好是你下的吧?”银影不是不了解贺百对伊浵的忠诚。
“太后防备严谨,我哪有机会摸清她的饮食习惯?自然是她最信任的人给她下的。”
“你是说……皇后?”
贺百点头。
“皇后这是要做什么?大义灭亲?她可不像是心中有大义之人。”银影想不通。
而帐内,灵铸雅儿进来之后,站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也没见一阿斯兰抬头看她一眼。
帐内几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光芒煞亮,让他本就拒人千里的俊颜愈加冰冷威严。
她本是想安慰他几句,却连“节哀顺变”四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站得腿脚酸痛,她忍耐不住,偷觑了那张冷酷的面容两眼,却意外地发现他脸上无半分悲痛之色,只有对奏折的专注。
“咳咳咳……”她轻咳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咳咳咳……”她咳嗽地嗓子已经不太舒服,他却还是没有抬头。
“师兄,雅儿站得腿都累了。”她出声抱怨。
阿斯兰搁下一本折子,又拿起另一本,打开继续翻看,“原来你已经进来了?”他抽空抬了下眼,却因她的装扮冷然定住视线。
灵铸雅儿本是想坐下来,被他森冷含怒的目光看得脊背僵冷,忙又端端正正地站好。
“师兄,怎么了?我这样穿不好看吗?”她堆上笑来,却因为过度惊惧,那笑比哭还难看。
“这是伊浵的东西。”阿斯兰点明。
“我在瑶华宫里没什么换洗的衣物,下山时也没有带首饰,所以……”她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再也寻不到。
“就算你没有衣物,没有首饰,朕相信,苏嬷嬷也会为你准备,谁准你碰伊浵的东西?!”
“你对我吼什么呀?”她被吼的满腹委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吼回去,“那个女人死都死了,我穿她的衣服,戴她的首饰,打扮成和她相仿的样子,还不是为你好?!你也看到了,我天生丽质,可以比她更美更好,为什么你有了她就忘了我的好?”
“你烧了伊浵精心培育的兰花,在瑶华宫的温泉池里放毒蛇,给苏嬷嬷下泻药,把兰玉和兰棠打得遍体鳞伤,故意挑衅皇后,让她动了胎气,也是为朕好?”
条罪证被揭穿,灵铸雅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贺百并非是被派来保护她的,而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顿时恼羞盛怒,反而有了勇气迎视他可怕的怒火,“……是!瑶华宫不过是个空壳子,有什么好的?苏嬷嬷就知道跟我唠叨,兰玉和兰棠对穆伊浵愚忠,不让我碰这个,不让我碰那个,还对我不敬,她们就该打!对了,还有,那个古丽娅郡主,她根本不配当你的皇后,更不配有你的孩子!只有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灵铸雅儿,才应该做你祺尔钦勒金的妻子!”
阿斯兰勃然震怒,大掌拍在桌案上,砰一声巨响,桌案上奏折,笔墨被震得飞起,又落在原处。
灵铸雅儿被他突然地举动吓了一跳,脖子缩短一寸,争辩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