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怎么会呢?”采萍低声安慰她,“大夫人,您别灰心,小少爷就是性子野了点,不服管,但是人不坏的。”
    说到人不坏这几个字,采萍多少有些心虚。
    她声音大了一点,装成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小少爷从小就没娘,跟着大爷走南闯北地做生意,老夫人对他也不太关心,所以性子倔,也能理解。再者说,大夫人,您刚来宋家一年,小少爷常常不在家,不了解您。但是人心啊,都是肉长的,您对他这么好,小少爷迟早有一天能看见的……至于前几天的那件事,小少爷不是故意的,您也别放在心上……”
    “不是。”宝瑜夹了一筷子藕片在碗里,“人心不一定是肉长的,有些人天生没有心。”
    采萍没听清,错愕地“啊?”了一声。
    宝瑜笑着岔开这个话题:“前几天,什么事啊?”
    “就,镯子的事。”采萍小心翼翼问,“您忘了?”
    说着,采萍自责地低头:“是奴婢多嘴了——”她今日实在是说得有点多,坏了下人的规矩。
    镯子……宝瑜闭了闭眼:“我没忘。”
    她怎么会忘呢?即便前世今生,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始终是梗在她心头上的一根刺。
    事情的起因是,宋堰夜不归宿,去找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烂醉得喝了一整晚。
    宝瑜担心他出什么乱子,等了一夜,心力交瘁,第二天早上宋堰回来,她将他叫到院里来,实在没忍住脾气,斥责了他几句。
    “你才十四岁,怎么能出去和别人喝酒?我听你小叔说,你还去赌钱了?宋堰,你能不能学些好,走上正道。你爹那样正派宽广的男人,你是他的儿子,不能给他丢脸……”
    宝瑜大概记得,她说了这些。
    宋堰没让她说完便抢了她的话:“正派宽广有什么用,早早就死了,再把家产都白送给你这样的狐狸精吗?”
    狐狸精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刀子一样扎在宝瑜的心上,拔|出|来便是一个血窟窿。
    宋堰不过十四岁,但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比她高出半个头。又喝了酒,鼻子里喷着酒气,摇摇晃晃的,眼底都是血丝。宝瑜也有些害怕他,但是当时被气得迷了心,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宋堰的脸被打得歪过去,回过神来也气狠了,攥着宝瑜的手腕将她一把按到了墙上。
    玉镯子磕碎成了两半,断口处割破了手腕上的肌肤,黏腻温热的血流了两人一手。
    寒春院里的小丫鬟都被吓坏了,宝瑜也吓坏了,宋堰的眼神太可怕,像是头想要吃了她的狼。
    最终,宋堰还是松开了手,临走前恶狠狠地留下了一句:“别再让我看见你。”
    ……
    宝瑜掀起了左手的袖子,果然,被白布包裹着,伤还没好透。
    她把袖子放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心想着,她前世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烂好心,竟然想着要拯救宋堰这样的不良少年?十四五岁的时候喝酒赌博、聚众打架,长大了以后杀人放火、起兵造反,宋堰的一辈子都是个人渣。
    人渣就应该自取灭亡,不值得一点好脸色。
    宝瑜吃了几口菜,抬头问:“采萍,那个生辰宴,有多少人知道?”
    “就咱们寒春院的知道。”采萍答,“您说过要给小少爷一个惊喜的。”
    “不办了。”宝瑜道,“过两天咱们自己吃。”
    采萍眨眨眼,茫然问:“……啊?”
    “还有,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宋堰这两个字。”宝瑜搁下筷子,“我听了就觉着恶心。”
    “我吃好了,去沐浴了。”宝瑜笑着拍了拍采萍的背,“你不要拘束,吃饱了再走,晚上不用过来伺候,把院门锁好就去休息吧。”
    采萍看着宝瑜走去浴房,关上门,仍旧愣愣的。
    大夫人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呢?
    ……
    宝瑜在浴房里足足呆了半个时辰。
    水汽氤氲间,她觉着思绪也恍惚了,许是刚才提起了宋堰的原因,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宋堰的那张脸。
    其实她已经快要记不清他的脸了。
    前世的最后一段时间,约有一年半,宝瑜没有见过宋堰的面。他忙于四处征战、筹集军饷,很少有时候能回到宋府,就算回去了,也不会到她的院里来。
    宋堰似乎极其地厌恶她,从小到大,都很厌恶。
    在宝瑜的印象中,宋堰从没与她说过任何一句温言软语的话。
    所以,前世的最后一场战役,宋堰将她独自一人丢在了宋府,似乎也说得过去。
    他应该早就盼着她死了吧?
    再回忆起这些的时候,宝瑜的心情极为平静,这让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她本以为至少会有些恨意的,但竟然一点都没有,连难过都微乎其微。或许是她所有的浓墨重彩的情绪,都在前世自刎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浴桶里的水已经一点热气都没有,宝瑜站起来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隐隐约约的,她听见窗外传来下雨的声音。
    第4章 四 她感觉那双眼中藏着极深极深的情……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日的晚上,也没有停。
    宝瑜一直待在寒春院里,老夫人传话来说免了她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宝瑜乐得不去。至于原因,她心想着,可能是昨日晚上过于尴尬,连向来脸皮比城墙厚的老夫人也懒得见她了。
    唯一让宝瑜觉得惊讶的是,宋老夫人竟然舍得重罚采玉。
    上辈子,采玉在她的院里嚣张跋扈了三四年,老夫人护着捧着,直到最后采玉勾引宋堰,被宋堰给一刀杀了,才算了结。
    如今不知道老夫人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转了性。
    不过,她爱怎么样那都是她的事,宝瑜懒得操心,她只想要保全自己。
    天将将黑的时候,采萍敲门来送药。
    宝瑜正低着头,专注地给一只藏蓝色的荷包上绣银丝竹叶纹。
    听见门响,她赶紧三两下咬断线头,把荷包轻轻放进针线篓里,又抓了片布料盖上:“进来。”
    “大夫人,您这几日可别出门了,风大雨大的,冷得好像初春。”采萍端着两碗药快步地走进来,边小心翼翼地用后背掩上门,“您这几天身子不好,喝了药就赶紧歇下吧。”
    “知道了。”宝瑜温和应下,她接过自己的那碗,嘱咐道,“你回去时候也喝碗药,别着凉了。”
    采萍笑得眉眼弯弯,她生得圆润,颊边挤出两个酒窝:“诶。”
    昨日请大夫来给二黄看病的时候,宝瑜顺便给自己也讨了一副方子。
    宝瑜记得清楚,前世二黄死后,她也跟着大病了一场,一半是因为伤心,还有就是被这缠人的坏天头给冻着了。那场病来势汹汹,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后来虽抽丝剥茧地好了,身子却也大不如前了。
    经历了一世,宝瑜才知道,什么金钱、权势,全都没有一副好身体来得重要。
    她害怕再如同前世一样生那场病,小心地预防着,能不见风就不见风。
    采萍给二黄喂药,喂了一半,宝瑜给接过来:“我来吧。”
    采萍便垂手站在一旁,有一遭没一遭地和宝瑜闲聊:“大夫人,咱们院里有棵桃子树,现在正开花呢,但是奴婢听人家说,屋里种桃树不好。”
    宝瑜偏头看她:“怎么说呢?”
    采萍摇头晃脑道:“说是因为桃花、桃枝、桃子,全都是红色的,和血的颜色一样,妖魔鬼怪都喜欢在桃树上住,会给家里带来厄运。”
    外头阴风怒号,屋里空荡荡的就她们两个人,宝瑜被她这话吓得打了个激灵。
    “别瞎说。”宝瑜笑着制止她。
    上辈子,采萍和她并不算亲密,直到后来那次遇袭,采萍用命救下她,宝瑜才知道这宋府里还有着这么一个善良的姑娘。
    只是没想到,看起来老老实实的采萍,原来是个小话痨。
    采萍现在不到十四岁,还是个小丫头,听了宝瑜的话,吐了吐舌头:“那不说了。”
    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大夫人,听说三爷刚刚回来了,是官府给送回来的,听说是喝醉了,在赌场闹事,被关了三天。”
    宋正昀,宝瑜的手在空中停了瞬。她那个不学无术,每日只知道喝花酒、逛戏楼的小叔子。
    宋正昀和她年纪相仿,只比她小了三个月,但十八岁了,也没娶亲。
    整个淮宁都知道他那个放|荡的名声,没人愿意将好女儿嫁给他,差了的,宋正昀也看不上。
    生于经商世家,宋正昀在算账上很有天赋,只是人过于浮了。从前宝瑜尽大嫂的本分,每次宋正昀惹出事来,宋老爷和宋老夫人嫌他丢人,都是宝瑜亲自去衙门领人,再把他送到私塾去,谆谆督促,劝他好好读书,以后给宋家争光。
    不过,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人要是管的事多了,连狗都嫌。
    宋正昀不但没感激,还总是白眼看她,后来宝瑜才从他院里一个仆人的口中得知,宋正昀烦她烦得很,说她多管闲事,日日盼着她早点被休。
    “以后这种事,不用和我说。”宝瑜道,“咱们就在这寒春院里好生呆着,外房的事,一概不管。”
    采萍接过二黄喝净的空碗,应了声:“知道了,大夫人。”
    采萍走后,宝瑜又在床上逗着二黄玩了会,看它精神越来越好,心里头也高兴。
    把手指放在二黄的脑门上,宝瑜轻声问:“二黄,等你的伤全好了,咱们就回沈家,好不好?”
    二黄仰着脑袋看她,低低地呜了一声。
    “我今日抽空算了算我傍身的钱财。这一年的月俸,加上大爷死前留给我的一笔钱,差不多快一百两。”宝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不多,但是也够咱们花了。咱们在平昌有房有地,生活不知道有多舒坦,才不留在宋家受这窝囊气呢,你说是不是?”
    二黄嗓子里哼哼一声,像在附和宝瑜的话。
    宝瑜笑了下,她拿出针线篓里的荷包,端详片刻,忽然又问:“那你想不想再要个爹爹?”
    这次二黄还没反应,宝瑜忽听见窗外面传来了“哐当”一声巨响。
    宝瑜急忙回头看,几扇窗子都严严实实地关着,并没有异样,宝瑜心口砰砰地跳,又盯着看了会,暗道自己多心。
    她刚才听那个声音,好像是谁跳进来了似的。
    “睡觉吧。”宝瑜没心情再说下去,她忽然想起了那会采萍说的什么桃树招鬼的传闻,觉得后背阴嗖嗖的。
    她原本不信鬼神,可自从重生了这一遭,不信也信了三分。
    说不定真有鬼呢?
    宝瑜掖了掖二黄的小被子,下床吹熄了灯,临转身前,她下意识看了窗子一眼,身子却猛地一僵。
    宝瑜的视线盯着最东侧的那扇小窗,刚才隐隐约约的,她看见好像有一道黑影走过去。
    有人?
    宝瑜不知自己是眼花还是怎么,她紧张地咽下口唾沫,手摸上了针线篓里的银剪子。
    她其实很害怕雨天,也讨厌雨天,前世,她死去的那一天,就下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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