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舟长腿斜撑,倚着盥洗台,饶有趣味地看着手机屏幕,左手把玩着只机械打火机,骨骼分明的手指推着盖开合。
“啪嗒、啪嗒。”
幽蓝火光和弥散水雾交错,浴室橙橘暖光照不穿幽深眸底。
林寻舟有晨跑的习惯,今天刚跑完进门,就看到了某只从未脱离视线范畴的兔子突然自投罗网,是他此前未曾想过的开端。
不过无所谓,林寻舟是钢铁丛林里搏杀的人,绝对遵循丛林法则。
既如此,便没有放过的道理。
助理成有全发消息:【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帮忙助力成功,这是您今天的行程,洪发集团洪总的飞机因天气延误还未起飞,会面时间帮您暂时由午餐调整至……】
lin:【知道了。】
他切回置顶界面,看着那串保持了六分钟的“正在输入中……”,薄唇微扬,嗤笑加码。
lin:[图画还不错,不过我有八块腹肌,你不想自己试试吗?]
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晏柠橙现在只想死,她手足无措得想给舒悦窈打个语音求助,肢体动作过于机械僵硬,不小心碰倒了满杯的拿铁。
试图拯救手机,却没能扶住,反而改变了杯子泼洒的方向。
浓郁的咖啡馥香涌入鼻腔,晏柠橙无可奈何地捏着手机,望着褐色水流顺着电源插排淌进去,三台屏幕齐刷刷的黑掉,一百八十度照出她这张欲哭无泪的脸。
手机没能被抢救成功,跟着哥哥们同时宣布罢工。
这就是背着人偷偷画他小黄图的报应吗?
晏柠橙扔开手机,她想去敲自己的头静静,可满手咖啡渍,亦没有多余气力先去冲洗。
真正的画师敢于直面崩溃的软件和突然死机的电脑主机,画到今天,晏柠橙所有的东西都带备份,强迫症到每两分钟保存一次psd,把损失降到最低。
她不忧心别的,只是崩溃自己在这个关键时刻再次突然消失跑路,林寻舟会怎么看自己呢?
且不论色字头上一把刀,单说喜欢了这个人快十年,总是想看、想试的……
晏柠橙蜷着腿抱膝在凳子上郁闷了半晌,光着脚去翻到备用手机,然后就发现了世界上最离谱的事情。
神他妈的为了安全起见请使用原设备扫码或手机验证码登录。
如果能登录原设备的话,又为什么要换设备啊?
晏柠橙急得团团转,又不好为了这事特地叨扰还不到起床时间的父母。
有大型商场要十点钟开门,最近的一家倒是离自己不过两三公里,奈何现下才刚到七点半。
她在无尽的忐忑里熬过每分每秒,彻夜未眠的倦意与无穷尽的心里压力反复再体内对冲,呼吸开始被拉长。
晏柠橙把自己瘫成个大字,颓然躺在地板上看天花板,家里每处都是她自己参与了设计的,华丽复古雕花的石膏顶角线,纹路繁琐。
阳光透窗落进来,延展到发丝边缘。
晏柠橙阖眸,回忆鲜明地闯进了脑海。
她的成长经历颇为传奇,又或者说是父辈七十年代生人的半部拼搏发家史。
晏柠橙出生到小学四年级前都长在帝都,目睹奶奶车祸逝世后患上过心因性失语症,被接到父母身边。
后来辗转在江浙、云南磕磕绊绊地读到初二,为了寻梦远赴俄罗斯进修油画准备考学。
每一处的气候人文都需要重新熟悉,听不懂得方言、需要新接触认识的师友。
人是社会性群居动物,必须适应环境。
总是花大力气学到五成熟,勉强够明白对方意思,不待开嗓就该换地方的流离的生活贯穿着晏柠橙的少女时代。
直到十五岁油画梦破碎,才彻底停下来,跟随父母扎根港城,插班就读于沪江维多利亚学校。
沪江维多利亚是所顶尖的私立贵族学校,价格不菲,晏柠橙上学早,中间也跳过级,哪怕美术预科耗费过一年,也才刚满十五岁四个月。
学费捐得足够多,想念哪个年级由她自己挑,晏柠橙决断不了,最后还是通过测试卷子,选择了从中四念起。
那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港城,根深蒂固的英属殖民文化还没能全部被清除,晏柠橙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她穿鹅黄色的素色连衣裙,齐刘海扎高马尾,肤白如雪,狐狸眼蓝眸,顾盼生辉。
在转学的当天用标准的普通话自我介绍,讲自己的名字,说她是中国帝都人。
讲台下多数人都回以轻蔑或怀疑的目光,弄得晏柠橙如芒在背,捏着翻到打褶得学生手册,很小声得换了英文问站在旁边的老师,“是必须要说英文吗?”
“啧。”戏谑清润的少年音倏然响彻,晏柠橙寻声看过去,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林寻舟。
少年把窗坐,正偏头看窗外,晏柠橙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来。
留寸头,鬓角干净,制服白衬衫穿得笔挺,夏日炎炎,他的扣子一丝不苟得扣到最顶。
林寻舟蓦地掀起眼皮,视线虚空逢撞,晏柠橙终于看清出少年深邃凌厉的五官,薄唇开合,漫不经心地讥讽道,“1998年起,普通话科就是港城小学至中学的必修科目了……”
语闭后鸦雀无声,教室里静得针落可闻。
沉寂须臾后,老师用普通话打着圆场让大家欢迎新同学加入。
林寻舟率先轻拍了两下手掌,欢迎的掌声随之如雷鸣般响彻。
后半句晏柠橙没有听明白,因为林寻舟是拿粤语说得,好在她怕跟不上随身带录音笔,当天晚上就彻底靠翻译器听明白了。
林寻舟质问的是,“究竟是在座各位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小学没毕业,根本不配坐在这间教室里?”
晏柠橙最初学会的粤语长句即这句没头没尾的仗义执言,她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反复听,满心都是欢喜。
世上的喜欢多无缘由,不必金风玉露一相逢,只消一瞥就足够沉在心间许多年。
温软日光在眼睑上打出薄晕,藕白的手臂曲折,挡住眼前。
视线昏沉下来的同时胸腔剧烈起伏,晏柠橙耳畔又响起林寻舟泠冽淡漠地提问,“跑什么?喜欢我就那么丢人?”
每次“表白”都非自愿,还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奇收场。
上帝果然不会亏待痴心的人,他老人家都是直接往死里整。
也不知道林寻舟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刻意玩弄他,等下修好了手机,会不会已经被拉入了黑名单。
“好气哦。”晏柠橙小小声发出感慨,愤然决意以后都拜佛了,外国的神保护不到还有点儿说法,算水土不服。
中华大地不养闲神,本土的总得跟我俩显显灵吧?
‘南无阿弥陀佛,千万保佑我顺利渡过这关。’晏柠橙默念着,‘要是遇事您不刚,那平时谁能烧香?’
只要信女这次没被心上人删除拉黑,我马上供三年香火且修缮寺庙,真的拜托啦。
第3章
初夏的天气莫测,乌云隐没骄阳,细密的雨丝斜横在玻璃窗上,凝聚成水流蜿蜒折下。
阴冷绵软的雨,像极了被“挚友”算计,决裂的那日。
晏柠橙前阵子完结的长篇漫画《留低》中有位以自己经历而衍生出的配角,被长期校园凌霸,她鲜少去看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想画什么画什么,她只活这辈子,不必迎合谁的期待。
但大数据就是偏偏不许她如愿以偿,某次刷到了个有她迄今为止所有出版漫画集的up主,好奇点进去,看到最新一条就是针对《留低》的。
【本人看过桃桃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可还是感觉《留低》女配的设置太刻意了,很不合理。长相漂亮、家境优越、成绩也突出的大小姐,真的有可能遭遇到校园霸凌吗?】
晏柠橙和读者的互动寥寥,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抽奖打钱,可那天她回了许多许多的段的文字。
【为什么不可能呢?被校园暴力或者是孤立真的需要理由吗?不需要的。】
【十几岁少年人的恶有时是种纯粹的恶毒,绝不会因为你家境好、长得漂亮就不会被归为异类和放过,这是刻板印象。另者说,反正难道弱、土、不合群和没有优越家世背景,就活该被欺凌吗?】
【霸凌这种事情的出现本来就荒诞不经,毫无正义性可言,应该被全面杜绝,而不是来讨论什么会遭受不幸……】
这件事情被带着话题和讨论度上了热搜。
为晏柠橙带来了不少新的关注,同时也被些只想在她构建的理想国里开心的读者诟病厌弃。
可她通通不在乎。
反手画了张反对校园暴力的短漫。
不知道是否所有在港插班念中学的内地学生都会受到莫名其妙的恶意,反正晏柠橙是有的。
她来的晚,只剩下最后一排的空位,独坐。
周围人在讨论时都说粤语,晏柠橙听不懂,她按照平时的经验微笑附和,被冠以“假、空、装”这类形容词。
时间久了,便不愿意在曲意迎合,人是没办法被讨好的。
晏柠橙来到港城的第一个朋友是念书一个月半后才交到的,姓莫,名姓同字,莫莫。
莫莫是福建人,比她早几年随父母来港经商,两人的成长经历类似,依偎取暖,莫莫普通话说得不太好,会羞却地道歉,两人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挽手上卫生间,同进同出的好友。
直到十六岁的雨天,晏柠橙帮身体不适提前离开的莫莫做完她那份打扫工作,从窗口望出去看雨势,忽然发现告示板前聚集了许多撑伞围观的同学们。
她俯瞰下去,五颜六色的雨伞簇密杂乱,绝无美观性可言。
晏柠橙特地多缓了几分钟,仍不见人有散去的迹象,只好锁门走向拥挤的门口。
雨来的突然,温度跟着被拉低,冷风擦蹭着外露的肌肤,晏柠橙早已会说粤语,她在嘈杂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在念,不绝于耳。
伞骨微倾,露出姣好素净的面孔,晏柠橙茫然地扫过一张张满是嘲弄的脸,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人潮自动的让出条通路,腿如灌铅般沉重,晏柠橙昂头,终于看清出公告栏里那封写着绵绵爱意的情书,是表白林寻舟的。
她自幼习字,练了手漂亮的楷体,近一年来常常帮老师抄写板报这类,甚至“情书”旁,就是她誊写地艺术节活动规则。
两相对比,任谁看了都知是出自晏柠橙手笔。
诚然是她写得,不过是莫莫拜托她替自己写给喜欢的人。
“求你啦,我字写得不好看,想给他留个好印象,你就帮我抄一下嘛。”
温言软语犹在耳侧,化做滚滚惊雷,径直把晏柠橙劈开来。
少女情怀总是诗,莫莫给她的信纸姓名那里用墨水涂黑了,晏柠橙就贴心得没问她喜欢的人叫什么,直接空出了块能让她写名字的地方。
她的好心与信任。
是给别人递了把捅向自己的利刃。
晏柠橙快速扫过人群,透过凄风冷雨精准地看到了莫莫,她站在带头造过自己黄谣的男生伞下,笑意灿灿。
身旁有群绕着莫莫的男女生,皆带着得意,晏柠橙在心里默念它们的名字,一个一个的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