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今日起?了个大早,穿着大红交领云绸袄子,水绿长褙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两只手?上共有五只金镯子,哪儿她都要盯着,忙得转来转去,脚不沾地。
八尺早上去大厨房端朝食,回来偷偷告诉何?平安,说钱氏就像个大孔雀似的。
何?平安眼里沁出笑?来,她对着铜镜,把匣子里的金狄髻拿出来戴上。
六尺等人过来时?将她旧日在顾家的一应首饰衣裳都带了来,收拾了有三个大箱子,如今梳妆台上摆得金灿灿的,八尺要是不开口,何?平安估计也要跟钱氏一样。
上了妆后,铜镜里的少女?气色甚好?,乌漆漆的眼,粉浓浓的脸,檀口点脂,像熟透的樱桃果子,比起?十五岁那年,多了一丝的明晃晃的娇艳。
何?平安到明间吃早膳,这里里外外有钱氏操持,她如今就是个大闲人,饭吃到一半,门口冒出个熟悉的影子,何?平安当是谁,抬头才发现是朱娘子。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原来两个人过去都是街坊邻里,后来顾兰因为设局套住何?平安,就娶朱娘子做妾,可?他也不碰朱娘子,事成之后就把人丢在了脑后,这一年里朱娘子过得连府上丫鬟都不如。
白泷不待见她,偏她又占着顾兰因妾室的名分,钱氏在白泷那里吃了亏,火气就撒在她身上,她这一年真是吃够了苦头。
“我今儿是偷偷来的,少奶奶莫要声张。”打扮寒酸的妇人像是老了不少,她坐下后便忍不住唉声叹气,“你从?前不在这儿,不知道我过的有多苦,我今日斗胆,是想求您一件事,就看在咱们过去那点情分上,求您跟少爷说一声,将我放了出去罢。”
何?平安猜她还未吃早膳,叫六尺再添一双筷子来。
而朱娘子看着桌上膳食,就差哭出来了,今日好?歹是除夕,厨房那头仍旧是克扣她的伙食,她长到这么大,却一年不如一年,在这里快把她熬死了。
何?平安拿帕子给她擦泪,见她可?怜,便道:“这里里外外,我说话不算数。”
“您说话不算数?少奶奶快别开玩笑?了。”
“您是顾三少爷的正?妻,若要打发走一个不受宠的妾室,旁人哪管着。只要您肯开口,我这就悄悄地走,谁也不知道,就是问起?来,也怪罪不了您。”
朱娘子抓着她的手?,目光甚是急切。
“我从?前对不起?你,可?那也不是我的本意。对不起?,妹妹,求求你……”朱娘子说着说着,抱着她大哭,“我是真不想在这儿待了,你要不就卖了我,我叫朱郎过来,一分钱都不会少你,只求你开口!”
何?平安看她头上多出的白发,想起?当初被她灌醉的那夜。
那是她在浔阳苦难的开头。
“你从?前在顾兰因那儿得了多少好?处?”
“不多不多,他许了我一百两。”
何?平安抽出帕子,自己拂了拂鬓角,神色温柔道:“这一百两你拿下了,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不不、不!他还打伤了朱郎,威胁我,不然?我怎会如此?”
“你有万般无奈,那我就活该了?我本来好?端端的,因为你骗我,这三年我吃了无数苦头。”何?平安面无表情地掰开她的手?指,道:“你听好?了,我现在一句话值三百两银子。你拿了钱,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可?不是现在哭一哭就能还的。”
“三百两,我哪来的三百两?你这是要逼死我。”朱娘子哭着摇头,诉苦道,“朱郎拿了一百两银子,还了赌坊里的债,剩下的钱做小营生,偏偏到了大霉,全部赔进去了,我们真没有这么多,求您宽恕一二。”
何?平安听笑?了:“钱拿了,自己留不住财还能怪我?我只要这么多,你自己想办法,反正?这府里也不缺你一口吃的,待一辈子也无妨,谁还能杀了你不成。”
朱娘子闭了闭眼,见哭不动?她,一面擦了擦泪,一面叹气。
“少奶奶真是铁石心肠。”
何?平安哈哈笑?出声,随后小声在她耳边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铁石心肠,咱们松风馆里那位白姑娘,你去哭她试试。”
朱娘子一惊,扭头看了一眼。
“瞧瞧,柿子挑软的捏。”
何?平安嘲了她一声,随后便让六尺送客。
她吃着饭,忽想起?多日不见白泷了,听说染了风寒,可?她那要强的性?子,就是强撑着也要出来服侍顾兰因的,怎么这般反常。
何?平安蹙着眉,思量再三,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她就是死了自己也懒得去看她的尸体?,这会儿过去了,倒假惺惺的。
何?平安吃过朝食,起?身在松风馆走动?。
她路过书?房,透过窗,见屋里都是书?,漫着一股浅淡的墨香,不由往里踏了一步。
顾兰因的书?房布置的十分清雅,窗前摆了两张紫榆木打的大书?案,一张案上放的是账本,整整齐齐,一张案上则摆了许多闲书?,堆叠在一起?,看着杂乱无章。
何?平安走近后瞧了一眼,渐渐地,目光凝注,她怕自己看错了,于是又近了一步。
衣着鲜亮的少女?从?一本游记下头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孙子兵法》,因翻看的太久,书?页脚都卷了起?来。书?上标注的字迹十分笨拙,扉页上却写?着何?平安三个字,与书?中的字迹截然?不同,铁画银钩,秀丽刚劲。
何?平安看着自己的名字,眼神逐渐惊恐,这是……这是她的书?,怎么在他手?中!
像是被人发现了秘密,她的脸慢慢涨红。
何?平安没上过学,不过她那个死鬼老爹是秀才,家里还有几本书?,她跟着娘学了几个字,慢慢地摸索着,听别人背诗,照着书?上的字,将读音一一对上,奈何?不会句读,读起?书?来都是一知半解。
后来到了赵家,因赵婉娘琴棋书?画俱佳,赵老爷怕她露馅,便给她请了一个先生,教她读点书?,她那时?候才有些开窍。
这本《孙子兵法》何?平安读了许多年,那一日逃得匆忙,未来得及带走,哪里知道他翻了出来,竟还带在了身边。
她急急忙忙把书?塞到袖子里,满脸的窘迫,也不知顾兰因看了多少,又在暗中笑?了她多少次。
何?平安手?指微微发抖,慌忙起?来不慎碰到其他书?,只听啪地一声,靠着桌沿的一本薄书?坠到地上。
何?平安赶紧弯腰捡起?来,拍了拍灰,不想一张纸从?书?里抖了出来。
她歪着头,捡起?后等看清纸上的画,一时?怔住了。
这张小像与她眉眼相?似,不过看衣着打扮,分明是赵婉娘。
何?平安最爱穿金戴银,而画上的女?孩却十分文雅。
作画之人笔触细腻,巴掌大的纸上还写?了几个字,何?平安看字迹就猜到是出自顾兰因之手?。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夹了回去,按照方才的印象,放归原位。
何?平安左看右看,见没有大的破绽,才悄悄松口气,不想这时?候有脚步声从?窗外传来,她惊了一跳,下意识便想逃,只是为时?太晚,她连躲都来不及,便被顾兰因抓了个正?着。
第63章 六十三章
面容清俊的男人抬眼看向她, 在门首先拂去肩上的?碎雪,他的?声音温缓轻柔,只是眼角眉梢微微带着?冷意。
“谁许你进来的?”
被抓了个正?着?, 何平安心下生出一丝慌乱,她将袖子?里的?书抽出一角, 反问道:“这是我的?书, 怎么在你这儿?”
顾兰因剔了她一眼, 伸手?抢来,嗤笑道:“你以为我偷你的书?当初跑的?时候留了这么些个破烂,那些丫鬟不晓事,收拾来丢到我的书箱里,替你存了这么久,正?嫌碍事,快拿走。”
男人将那本卷边的?《孙子?兵法?》翻了个遍, 见没有夹藏东西, 丢到她怀里。
何平安拿了书就跑,生怕触他霉头, 只是一只脚才跨过门, 身后人忽然道:“站住。”
顾兰因拍着?书页上的?灰尘, 一双俊眼觑着?她,眸色冰冷。
“你碰了我的?画?”
“我一不小心弄丢了, 那画掉了出来, 我好心又夹了回去。”何平安解释道。
“撒谎。”
那张巴掌大的?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点?墨迹。
何平安皱起眉头, 仔细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
“我没有撒谎,许是你的?书案太乱了, 瞧瞧,那书下头竟还有砚台, 想来是……是我抽书时不小心手?指沾到了墨,当时不曾发现?,后来那本书落地,我捡起来时不慎弄脏了。”
略有些慌乱的?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果然在虎口往下的?位置看到一点?墨痕。
顾兰因捏着?那张小像,隔着?薄薄一张纸,想起过往诸多的?画面。
只是那一点?落在纸上的?枯墨十分碍眼。
它如今而易举地模糊了他记忆里赵婉娘的?那张脸,尤其是对着?如今站在自己面前,与她极其相似的?何平安。
穿着?素白?狐裘的?年?轻人缓缓抬起眼帘,几?乎是同时间,门首站着?的?少女掉头就逃。
何平安吃多了亏,如今只一个眼神便?能?猜他心情,他但凡这样看着?自己,心里必然又存了坏。
穿堂风迎面而来,风里卷着?细碎的?雪,挟着?若有若无的?梅香。
屋檐下,衣裳厚重的?少女被裙摆绊了脚,兼之头上金饰繁多冗沉,不比寻常时候容易跑动,她只慢了一会儿,身后翻窗追来的?男人就抓住了她的?领子?,用力往后一拽。
她脖子?被勒住,一时像是离水的?鱼,翻着?肚皮,因缺氧而张着?嘴大口喘.气。
“你这样跑,我会误会的?。”
玉扣崩坏,他松开她的?领子?,转而从后掐住了她的?脖子?。
被风吹冷的?手?碰到温热的?肌肤,把她冻得一颤。
顾兰因将她拖回书房。
她头上的?钗子?一路往下坠,何平安伸手?抓不住,进门扑倒了毯子?上,尚未来得及收捡,他猛地关上了门,险些夹住她的?手?。
“你发什么癫?!”
何平安爬起来锤门,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放声大喊救命。
顾兰因伸手?将书案上的?杂物都挥落。
那些赶来的?丫鬟听到书房里有这样的?声响,纷纷噤声,而何平安见他逼近,泄了气,连忙往桌子?底下钻。
“我不是有意弄脏你的?画,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死死抱着?桌腿,诚恳道,“不会有下回,就饶了我这一回如何?”
“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东西,岂是你能?随意染指的?。”
他看着?她求饶的?样子?,眼神平静至极。
“要么给我弄干净,要么就……”
顾兰因隐了下半句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粒蚕豆大小的?小铜珠,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何平安摇着?头,想起他从前绑着?自己不顾她死活恣意取乐的?手?段,眼神微颤,最后见他耐性将要耗尽,忙开口道:“我会帮你弄干净。”
“你会画画?”
“我画的?可好了。”
何平安睁着?眼睛说瞎话,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不知哪来的?勇气,这会儿到处找画笔。
顾兰因见状,开了门,叫丫鬟去库房里找些熟纸丹青来,他这里硬毫软毫兼毫都有,墨还是上好的?徽墨,不过一会儿工夫,作画用的?工具都齐齐摆在书案上。
衣裳松散的?少女端坐在桌案前,缓缓研墨,最后被他一戒尺打?在手?背上,疼的?呜呜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