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摧眉瞬间无语,白术嘟着嘴小声嘀咕:“比奸商还奸……”
这时,城门口一个掮客模样的中年男子注意到他们,走过来,拍了拍花渐遇的肩头,压低声音笑道:“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商人吧?”
花渐遇操着一口宁州口音回道:“也不是,就是很多年没来惠宁而已。”
“哦?”掮客顿了顿,道,“那好说,其实交税也没这么麻烦,只要你们肯给蛟龙会交保护费,官府就不会为难你们,而且只需要交一半的税就行。”
“蛟龙会?保护费?”
掮客侃侃而谈:“惠宁的蛟龙会可是远近闻名的,会首孟苌公子,人称宁州小孟尝,为人康概大方,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公道之人。”
萧青冥和花渐遇对视一眼,前者缓缓勾起嘴角,这宁州可真有意思。
明明商税课税高,朝廷每年收上来的却没有农业税的零头多。
后世人人喊打的黑势力和黑道老大,现在反而被百姓赞颂公道,商人向当地的地头蛇交保护费,竟然可以免去一半商税,官府也不闻不问。
他倒要看看,宁州那些出了名暴利的产业利润,那么庞大的财富,究竟流向了哪里。
※※※
柳梦娘是惠宁一家缫丝作坊的女工。
这天天色蒙蒙亮,她照例早早起床,在家中煮好稀粥和几个粗硬的烫饼,放在锅里温着,就急匆匆出门,前往作坊上工。
进了作坊,踏入缫丝间,一股热腾腾的滚烫气息扑面而来。
已经有几个来的早的女工开始上工了,她们身上穿着薄薄的衣衫,袖口挽到手肘,每个女工面前都有一个烧得滚烫的大缸,缸里蓄满了热水,正腾腾冒着热气。
柳梦娘在她的位置上坐下,待面前的水缸滚沸后,她立刻将已经烘干的蚕茧投入沸水中不断蒸煮。
一边煮,她一边擦汗,用索绪帚反复在蚕茧上擦帚,直到蚕茧被热水煮开,开始出丝头时,她飞快用捞勺将蚕茧捞出来,放到另外一个温度略低一些的热水缸里,开始抽丝。
找出蚕茧丝头抽丝是个细致活,无法用别的工具,只能靠女工们灵巧的双手,这也是缫丝作坊往往选择有耐性的女性织工的原因。
水缸的温度依然很高,柳梦娘熟练地探入热水中,准确地找到一只蚕茧的丝头,轻轻捏住抽出来,然后卷绕在丝筐上。
缠完几枚蚕茧,她的手指变开始快速泛红,她轻轻低头吹了吹发烫的手指,又开始继续缫丝。
一个上午过去,柳梦娘的手指已经疼得要命了,她勉强处理完最后一颗蚕茧,把烫伤的手指简单地浸在冷水里泡了泡,稍微减轻一些刺痛感。
暂时下工,她没有直接从工作间的正门离开,而是而是从旁边一个小门出去。
门后,是一个很狭窄的房间,四面都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只有一前一后两扇门。
除了她之外,已经有几个女工等在里面。
几人刚打过招呼,不一会,外面走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量矮小,生得贼眉鼠眼。
他带着两个壮实的妇人,打着哈欠懒洋洋走进来,一看见柳梦娘丰腴的身段,那双吊梢眼就亮起来。
几个女工都有些瑟缩和惧怕地看着他,此人正是这间缫丝作坊的管事。
“别耽误时间,快过来搜身。”管事朝两个妇人努了努嘴。
两人便一人抓过一个女工,手法粗暴地快速将女工们的衣服全部摸索了一边,确保她们没有将任何一点属于作坊的东西带走,哪怕一枚蚕茧,一根丝线。
女工们忍受着被当做贼的憋屈,陆续走出搜身室,最后就剩下柳梦娘。
她咬着牙被搜完正要离开,没想到,管事却抬手拦住了她,故意凑近,拍了拍她的肩膀,猥琐的眼睛上下打量,嘿嘿笑道:“我觉得怕是搜的不够仔细吧?”
说着,竟然抬手朝她的胸口伸过去,柳梦娘一惊,立刻用力拍掉管事的手,极厌恶地瞪他一眼:“已经搜完了,你不要胡说!”
管事看着对方转身跑掉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嘿嘿直笑。
柳梦娘忍受着几乎日日都要忍受的屈辱和手指的疼痛,快步回到家中。
她本是惠宁城郊一户农人的妻子,家中有丈夫、婆婆和两个女儿,日子清贫但也勉强能糊口。
自从好几年前,她家的田地被周边的富户以各种名目侵夺了大半后,日子就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十亩不到的薄田根本养不起一家人,其中种稻仅只六七亩,其余都是当地官府要求种的桑麻田。
为了谋生,夫妇两人合计后,决定农田由丈夫和婆婆照料,她自己则进城务工补贴家用。
她做过刺绣,织布,可惜手艺实在有限,最后只能去缫丝作坊做缫丝工。
这行很辛苦,一双手烫伤起泡乃是家常便饭,挑破了再长,久而久之,手上结了厚厚的茧,一到冬天天冷,冻疮干裂,越发难以忍受。
但是好在工钱高,一天能有十文,若是勤快,一月下来能攒下三百多文钱,加上家里的田,勉强够全家开支。
柳梦娘回到家中,丈夫和婆婆已经上桌吃饭了,丈夫一见到妻子回来,立刻给她盛了饭:“快吃快吃,还热着。”
婆婆斜眼瞥了她一眼,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她没有手脚吗?你吃你自己的,一会还要下地干活呢。”
“知道了娘。”丈夫不好忤逆母亲,只好尴尬地看她一眼。
柳梦娘端了碗到厨房,混着冷掉的咸菜下饭,忽然听见里间断断续续传来婆婆的声音。
“我的傻儿子你可长点心吧,她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说不定心都野了,你没看她后肩膀的地方,有一个油手印吗?不检点……你知道街坊邻居说话多难听吗?”
“娘,您能不能少说两句?梦娘赚钱很辛苦的,还要带孩子……”
“哼,指不定是外面什么野男人给的……一连生两个女儿,有什么好带的……饭也不好好做,哪有媳妇在外面,叫丈夫和婆婆做饭的道理?”
柳梦娘委屈地浑身发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双手捧着破旧的陶碗,恨不得把脸埋进去。
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娘?你吃饱了吗?”小女儿轻轻从后面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把怀里一块热乎的饼给她。
“没吃饱的话,茵茵这里还有,娘好辛苦的!”
柳梦娘心尖一颤,赶紧抹一把带着湿意的眼睛,把乖巧的女儿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又酸又怜。
“娘不辛苦,为了你们,娘什么都可以忍耐……”
第81章 新式纺车
不多时, 婆婆在外面喊柳梦娘,让她收拾碗筷。
她擦干净眼泪,让小女儿自己去玩儿, 自己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洗刷碗筷。
丈夫下地干活时, 她也没能闲着,家中有一张老式的织机,上面还有一半尚未完成的麻布。
柳梦娘借着昏暗的烛光开始纺麻织布。
她在丝绸作坊织出来的绸缎光滑细腻, 可她自己一匹也穿不起,只能靠着自家桑麻田种出的麻,织些粗布麻衣。
虽说缫丝作坊工钱高, 惠宁城作为宁州首府, 物价也贵得很,宁州稻田日益被桑田挤占, 粮食依靠外运, 粮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们家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勉强能吃口饱饭。
柳梦娘一想到将来两个女儿的嫁妆,便是愁眉紧锁, 若是家里攒不出嫁妆, 女儿就算嫁出去,说不定会被婆家瞧不起, 受婆家的气。
就像她自己这样,若是嫁了老实人也就罢了, 若是嫁得不好, 说不定还要出去做工。
柳梦娘深深叹了口气, 她在外面的作坊和婆婆面前怎么受气, 她都能忍耐下去, 唯独受不了最心爱的两个女儿,将来也过着她这般看不到希望的苦日子。
这世道,女子的命运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
她除了没日没夜的做工、织布,偷偷给女儿攒钱,也别无他法。
到了夜里,柳梦娘伺候完婆婆和丈夫,揉着疲惫的眼睛爬上床,劳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她照例继续去缫丝作坊上工。
临走前,婆婆不耐烦道:“再过一阵子就是冬天了,过冬的炭火柴薪冬衣要提前备好,我儿最近下地腰累得厉害,这几天你就辛苦些,多攒些工钱,知道了吗?”
柳梦娘默默捏了捏自己发疼的手指,点了点头:“知道了。”
缫丝间空间不大,上十个女工挤在一间屋子里,烧水煮蚕的炉缸,滚水噗噗冒着泡,房间热得如同一个逼仄的蒸笼。
冬天天气冷时还好,一旦到了夏天,那湿热的环境混合着汗腻的气味,越发酷热得难以忍受。
许是昨天手指烫伤得厉害,柳梦娘在热水里抽了好几次丝,都没找好绪头,眼看着断了好几截,她顿时心里有些着急,断掉的丝线是没法要的,白费了力气,卷出的丝还比别人少。
正当她耐着性子继续索绪时,一双油滑的手,从背后悄悄摸上了她的腰际。
柳梦娘猝然一惊,一回头就看见了管事那张猥琐的脸,正色眯眯地盯着她。
“做什么!”
管事摸着下巴冷哼道:“你看看你,都扯断了几根线了?我看你今天的工钱是不想要了是吧?”
柳梦娘忍着恶心感,把身子挪开,厌恶地瞥他一眼:“我会好生抽,今天一定把数量做足……”
她越躲,管事越是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嘿嘿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但不扣你工钱,还会多给你一些……”
说着,那双手又伸了过来,柳梦娘对他的骚扰实在忍无可忍,猛地起身将对方用力推开:“你走开,别碰我!”
管事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了两步,竟然一不小心碰歪了一个正烧着开水的炉缸。
沸腾的滚水一下子撒出来,浇到管事腿上!
“啊啊啊!烫死我了!你、你是不是故意的!”管事被烫得哇哇大叫,一边叫人给他端凉水,一边指着柳梦娘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小贱人不识抬举,竟敢害我!我看你是不想干了是不是!”
滚水泼了一地,缫丝间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其他女工都惊愕地望着两人。
柳梦娘也吓了一跳,憋红了脸:“明明是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先……”
“我呸!”管事恼羞成怒,上来给了她一个巴掌,“你个小贱人,先是弄断了好几颗蚕丝,又用开水烫伤了我,还敢污蔑我!”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这事我跟你没完!你这个月的工钱没了!”
连日来遭受的委屈彻底爆发,柳梦娘死死咬着牙,红着眼睛道:“我不干了,我走就是了!”
管事嚣张地冷笑:“你还挺有骨气?我告诉你,这条街上的缫丝作坊管事我全都认识,我只要把你害我还敢污蔑我的事说出去,保证这条街没人会用你!”
柳梦娘气得浑身发抖,一侧的耳朵几乎被打出耳鸣。
一双手死死攒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她眼眶通红,眼泪打着转,被她竭力憋住。
哪怕再委屈,也不能在这个恶心的小人面前露出丝毫弱势,那只会招来更加猖狂的羞辱。
其他女工都忍不住露出同情和愤怒的神色。
她们中的许多人也遭遇过同样的骚扰和屈辱,可她们同样需要这份高薪的工作补贴家用,谁又敢站出来讨公道呢?
一旦有丑事传扬出去,街坊邻居还不知道背地里如何编排她们,丈夫和婆家又如何看待她们?日子只怕更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