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灰扑扑的散修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岩洞里徘徊了一会儿。
他冻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全无,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蔺绮眼前停下。
其他火堆边,大都是认识的修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把火堆牢牢围住,只有这里,还能勉强烤到火。
他的目光在蔺绮和容涯身上跳跃,干裂的唇角蠕动两下,问:“二位道友,我能坐这儿烤烤火吗。”
容涯仙尊点了下头:“请坐吧。”
那散修连忙坐下,对容涯投去感激的目光,他伸出两只冻得僵硬的手,覆在燃烧的火焰上,试图从中汲取温度。
蔺绮拢了下自己的长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姐姐怀里,她其实有点困了,揉了揉眼睛。
容涯垂下眼睫,从芥子里拿出一件霜白氅衣盖在她身上,薄蓝色眼眸温柔且平静,他轻声道:“睡吧。”
青年身上,有清苦的草药气息,浅浅淡淡的,蔺绮觉得有点苦。
半睡半醒间,她看了眼姐姐,青年没有睡,他安静地倚岩壁坐着,天青玉耳坠上流苏轻轻晃,衣袍宽松,白衣带血。
他指节间系着一节红绳,为了让她睡得安稳一些,他把她扎起的头发都解下来了。
鲜艳纤细的红绳一侧,浮动着几个纯白的光点,像人的灵魂,他垂眸,将那些光点一一收容,那些白光便化作纯粹的雪,落入他掌心,直至消失不见。
蔺绮不知道这些光点是什么,此时此刻,青年那双湛清的薄蓝眼瞳里,带了些遥远的神性,温柔到足以包容世上所有一切。
——高高在上清贵无双,像永不坠落的月亮。
……
蔺绮再醒来时,发觉岩洞里的大多数人都醒了。他们神色紧张地盯着洞外,洞中陷入了一种沉默的死寂。
她有些诧异,抬头往前看。
——洞外,盘踞了一群夜间游荡的魔物,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个方向,眼神中的贪念和恶欲肆意张扬,吸溜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些魔物都不是魔潮里的,等级并不高,但对于一群被诡雨削弱的修士们来说,这是灭顶之灾。
蔺绮已经听见了细弱的哭泣声。
“怎么办啊,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怂包——”
“我已经没灵气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
“……”
嘈杂的喧闹像蚊子嗡嗡叫,这种喧闹只持续了一阵,很快,洞中又寂静下来,带着绝望的死气。
蔺绮睡到一半被吵醒,本来就很不满,她垂着眼睫,看起来凶凶的,鲜红袖摆中,她的手里拈了一张符,正打算甩出去送那些魔物归西。
这时,她听见一个轻细的声音。
“这些魔物,好像没看我们,它们一直盯着那一边。”
话音落下的瞬间,蔺绮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皱眉,抬眸观察那些魔物盯着的方向,心中一凛,她忽而发现,那些血红的贪婪目光,无一例外地,聚焦在自己这里。
——不,姐姐这里。
蔺绮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境界越高的修士,对魔物而言,就越香甜可口。
姐姐的境界高得难以想象,且目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样的他,在这些魔物眼中,就是百年难遇的珍馐美味,咬一口就能一飞冲天。
蔺绮紧紧攥着袖管,目光冰冷。
容涯垂首,对那些阴暗的窥伺置若罔闻,他点了点袖袖小猫攥起的手,嗓音清温:“袖袖,松一些。”
岩洞内,只有青年温静平和的声音。
“这位道友……”一个弱弱的嗓音响起,“它们好像都在看着你,我有个法器,可以保证使用者一刻钟内不受伤,我、我把它给你吧。”
蔺绮在青年怀里坐直,她回头,目光薄凉,盯着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个面容娇好的小公子,一堆人簇拥着他,看起来养尊处优不谙世事,小公子咬咬牙,道:“你能不能换个落脚地。”
可是方圆十里内,哪还有别的落脚地。
岩洞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没有人说话,良久,有人提醒:“它们快按捺不住了。”
静静听,雨水哗啦声中,弥漫着一群魔物接二连三的低吼。
“你病得那么重,反正也活不长了。”灰衣修士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撇了撇嘴。
魔物的低吼似乎压断了这些修士的最后一丝底线,“道友,求求你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我也有法器,我把法器都给你”“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你放过我们吧”……
一时间,低吼声、雨声、哭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在岩洞里不断回响。
蔺绮握着青年的手,她僵了一瞬,随之而来的,她感到一阵冰冷。
容涯至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似乎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蔺绮抬眸看他时,他甚至眉眼轻弯笑了下。
“你们是人吗!”一个怒音响起,角落处,一个少年猛地掀下黑色兜帽。
简端不可置信地看着岩洞里的人,他不善言辞,一连串的话说得他脸色通红:“除魔卫道不是修士本分吗,你们甚至都不敢和它们打一场,就让同道去送死!你们修仙,修的难道是贪生怕死罔顾人命吗——”
蔺绮垂眸。
她记得这个人,据说叫简端,年轻一代符道第一,她挺佩服简端的,明明气得发抖,还能说出那么多话。
她说不出来。
她对上青年温和带笑的目光,忽然有点难过。
蔺绮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们都出局吧。”
第74章
自简端有记忆起, 他就是全仙门眼中最有天赋的符修。
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盛赞他的符术,为黄纸上那些诡秘难测的流畅符文而高看他;他画的符, 一流入仙门, 就会有无数人高价哄抢。
望月派的林掌门为了看看他的符, 专门来过临云宗;宗主因为他的符道,对他从来都和颜悦色。
他在无数或期待、或艳羡、或敬仰的目光中长大,在仙门眼中,他是年轻一代符道第一, 是天之骄子,虽然他对仙门加在他身上的头衔百般避讳且诚惶诚恐,但不得不说, 在某些时候, 这些头衔确实满足了他隐晦而脆弱的虚荣心。
对于他的符术, 他一直有自己的骄傲在。
然而, 在此时此刻, 简端看着岩洞里的浩瀚景象, 依旧被深深地震撼了。
数百张金黄符纸破空而来。
顷刻间,昏暗的岩洞亮如白昼,耀眼的金光中,倒映着修士们一张张惊恐错愕的脸。
符纸打上修士们的躯壳时, 死符自燃,瞬间烧起炽热火焰。这火焰极纯粹、极盛大,像是天地间第一道火种, 带着些遥远而神秘的气息。
“你想干什么”“别杀我, 我错了”“放过我吧, 我知道错了, 我真得知道错了”“你不能罔顾人命啊”“饶过我,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救命啊”……
急促的呐喊和尖叫声不绝于耳,混入哗啦啦的诡异雨水中。
“你想杀人——你要同道的命!你还有良心吗!”伴随着剑鞘落地的沉闷声响,一个修士提剑而上,剑招凛冽招招带杀气。
红衣少女怔怔站在岩洞中,长发如绸缎般垂落至腰际,清寒的风吹拂鲜红的袖摆。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垂眸轻轻笑起来,金光照亮她端艳薄凉的眉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漂亮。
“有问题吗。”她问。
红衣少女微微抬起手,指点虚空,鲜红袖摆如被风吹动的溪水般招摇飘荡,虚空中竟无端生出些诡谲的金色线条。
风吹动她的长发,少女手上动作流畅干脆,一掌将那些漂浮的线条往前推去。
死符,虚空画符。
符文悬空而起,璀璨瑰奇的金色光芒在岩洞中流动,几乎要流成一条金色的河流。
简端抬头看岩洞中耀眼的金光,愣住了。
他不喜欢出门,常年蜗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却也听说过这位大小姐的事。
听说是废灵根,很漂亮,后来又听说,她修道了,修的是符,修个符而已,天底下修符的人何其多,这件小事不值得他上心。
但是……
“几重啊——”简端怔怔望着流动的符文,低声喃喃。
她到底是符道几重,才能有这么恐怖的符道修为啊。
在这一刻,简端心中忽而生出一丝自卑的情绪。如果他没记错,蔺绮今年才十六七,比他年纪还小。
简端震撼间,忽而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直到他看见眼前,熊熊烈火中,一个灰衣修士被吞没在火焰中,橙红的火焰映照着他泪流满面的容颜,他在转瞬间,化作纯白的光点消失在岩洞中。
玉牌——
他猛地想起这一桩事。
玉牌失效了。
“玉牌失效了!停下来——”急促的呐喊在岩洞中回响,简端踉跄着往前冲去,却被石块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口沙土。
红衣少女站在金光下,目光冰冷、淡薄、高高在上,丝毫不为所动。
简端脑海空白,冷汗直流:“停下……”
“袖袖。”清温的嗓音落在岩洞中。
那个青年终于开口,他站在红衣少女身侧,扼住她画符的那只手,眼睫轻垂,语气温和:“回神了。”
红衣少女指尖微颤。
她看着青年,怔怔的,像是终于回神了一样,那双清润瑰丽的眸子里,冰冷的神色渐渐散去,浮出些许茫然来。
少顷,她终于力竭,一下子倒到青年怀里。
岩洞里,符纸烧起的火自此,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