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不说完吗?”陆希睁开一只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海因里希。
大魔鬼看起来仿佛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是这口气他硬是憋回去了,还把声音尽量放平了一些:“你从哪里来?是哪一层的异世界吗?离光明大陆——远吗?”
“这个啊……”陆希坐了起来,有些烦躁地扯下头上的缎带和发饰,让头发乱七八糟地散了下来,“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海因里希冷眼看着那头黑发被陆希扯得跟个鸟窝一样,到底没忍住走过去,有些粗鲁地从她手里扯过缎带,用上头系着的金梳子把头发理了理:“你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贵族。”
陆希耸耸肩:“我本来就不是贵族。我们那儿也没有贵族。”确切点说,是种花家现在没有贵族,不过那讲起来就更麻烦了。
海因里希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也没有领主,没有国王,对吧?”他真的早就看出来了,这位女伯爵对那些“上位者”毫无天然的敬畏之心,尤其是对国王这种在她看来“无德无能”之辈,简直就是不假辞色的鄙夷了。
光明大陆的人是不会这样的。他们自生到死都受着身份的限制与教育,平民理所当然地要敬畏贵族,贵族理所当然地要尊奉国王,一层压着一层,谁都脱不开。
所以如果真是农庄上长大的露西,想要成为伯爵领的继承人就已经是她最大的愿望了。她渴望进入贵族的阶层,并且进入之后便会循规蹈矩,更加地恪守着贵族的规矩,免得其他人将她看做异类。
更不必说,在农庄上长大的女孩,哪里来的那么多知识呢?他知道冯特伯爵还在用“神授先知”来自欺欺人,但其实看看陆希一直在宣扬的,就知道如果真有“神授”,也不会授给她这种根本不敬神的人啊。
所以有些事情,只要认真地推测一下就能得出结论,区别只在于想或者不想罢了。
“没有领主,只有领导者。有等级,但等级的划分不在于血统,而在于个人的能力。当然,免不了也有出身和门第的影响,但没有世袭,人们最多的还是要靠自己。”陆希扯过一个枕头抱住,加重语气,“有宗教,但没有神;有奇迹,但没有魔力。”
“没有神,也没有魔力……”海因里希喃喃地说,不知道在想什么,“都是炼金术?”
“嗯——都是不需要神恩的炼金术。”算了就这么说吧。
“那确实也不需要魔力了……”一门加农炮轰出去的炮弹,或者一颗地雷爆炸的威力,并不逊于高级骑士的全力一击——哦,在使用了新的火药配方之后,这力量更强了。而且据陆希说,还有更高级的武器,真正最顶级的,甚至可以毁灭整片光明大陆。
如果能做到那种程度,跟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魔力有其方便之处,但魔力不是全部。”其实陆希也想有个魔力啊,比如随手搓个小火球放个烟火,比如抬胳膊就能飞一飞啥的,多有趣啊……可惜没有。
而且她实在不善于宣传,此时此刻让她讲自己的世界,她脑子里想到的东西太多,讲出来的话却干巴巴的。
不过海因里希似乎对她的介绍已经满意了,又或者他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些:“那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希,是个医生。”
“陆希——”海因里希重复了一遍,发音稍微有那么点别扭,但学得还挺准确的,“跟——原来的名字差不多……”原来这个名字也不算完全的虚假。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个名字之后,海因里希一肚子的闷气居然消散了不少。不过意识到这件事,他忽然又郁闷起来,而且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嗯,还不知道该骂啥……
陆希观察着他的脸色:“这会儿能不生气了吗?”
海因里希立刻把脸又拉长了:“你还没说完呢。这个世界离我们很远?你是怎么来的,又要——怎么回去?”
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远不远的,两个世界的距离能用远近来衡量吗?不过对魔族来说,无尽深渊和光明大陆大概是很近的,毕竟只需要人类召唤,他们就能穿过结界到光明大陆来串门儿。
至于怎么来的——或许得说说她是怎么没的了……
“这些现在还不能说。”她还没有摸清楚光球的底,海因里希知道得太多也许是没有好处的。
不过看着大魔鬼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陆希还是补充了一句:“等到能说的时候,我会第一个告诉你。”这不是一句敷衍的话,在光明大陆上,假如她真的能够说出真相,那最合适的对象确实就是海因里希。
嗯,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
有这句话,海因里希的脸色就好看了很多:“你今天不累吗?还在这儿扯东扯西的不休息!”
这就叫倒打一耙!是她不想休息吗?刚才她就只想往床上一倒马上睡着了,不是这个魔鬼跟要债的黄世仁一样跟进来的吗?
魔鬼黄世仁还在嘀咕着,一脸嫌弃地梳她的头发:“你看看你这样子,头发乱七八糟,简直——”
后面的话陆希没听见,因为她睡着了——真的很累啊,体力和脑力上双重的疲劳,管什么头发,先睡了再说!
屋子里没了声音,海因里希后面的话也消了音。他笔直地站在床前,沉默地看着这个敢在大魔鬼面前毫不设防地睡去的人。虽然有主奴契约,但如果奴隶想要同归于尽,也还是有一搏的机会。即使主人能够在一念之间就剥夺奴隶的生命,那也需要心念的“一动”,而在睡梦之中……
所以这是无知,还是信任?
海因里希悄悄地退出了房间——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早在当初陆希答应救助霉菌沼泽的时候,就已经给出答案了。
不过在城堡外墙下面,有人在等着他。
何塞站在阴影之中,他虽然是火焰系的骑士,但雇佣兵的经验让他对于隐藏也很在行,巡逻的骑士压根没注意到在那里居然有个人。
但海因里希一落地就发现了他:“何塞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夜已经深了。”
何塞对他貌似恭敬的态度不为所动:“我在等你。我们出去谈谈?”
如今冯特伯爵升了天骑士,城堡之内的动静只要他愿意都能注意到,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城堡,向远处走去。
此刻夜已深,欢乐的领民们也都各回各家,整个青石城都安静了下来,只余零星几处还传出孩子们兴奋的笑声,听起来自有一种温馨与愉快。
在长长的街道上行走,两人脚下发出轻微却干脆的声音——现在青石城内的街道都铺上了水泥路,路面坚硬而平整,还在路边挖出了排污水的暗沟,即使在下雨天,街道也不会变得泥泞肮脏,更没有白都外城都避免不了的异味。
其实以何塞和海因里希现在的层次,完全不必发出任何脚步声,但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种方式,似乎是这样更能让他们体会到青石城的夜,更能与青石城融为一体。
“你不是今天才觉醒成魔鬼的吧?”虽然是疑问句,但何塞的语气却十分肯定,“当初灰羽在城外遇到的那个魔鬼,就是你。”
当初那个魔鬼一击即走,此后再也没有现身,谁都没发现他的踪影,倒是教会的守夜人跳出来搞了些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倒把魔鬼给忘记了。
但灰羽没有忘记,何塞也没有忘记。只不过灰羽没有看见那个魔鬼的样子,只知道他有一种魔法能够将人牢牢吸在地面上难以移动。
那时候何塞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魔法能够做到,因为灰羽的身体上并没有被缠绕什么,不管是触手或是藤蔓之类都没有,亦不是因为中毒而失去行走的能力,只是脚底有一股力量将他往下拖,就仿佛无尽深渊在他脚下开了个口子似的。
但现在何塞觉得自己有答案了——重力。伯爵小姐所讲的,让飞鸟下坠,让苹果落地,让一切物体最终回归大地的力量。
有了对重力的了解,再加上海因里希今天突兀地现出了魔鬼的形象,两下一联想,何塞难道还想不到吗?当初那个突然出现又销声匿迹的魔鬼,原来天天都在他们眼前。
“嗯哼——”海因里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鼻音,然后反问了一句,“这对你有影响吗?”哎哟,终于可以把第三句话说出来了,刚才在陆希那里被噎了一下,他到现在还不舒服呢。
虽然说话的对象换了一个,但总算是把这句话甩出去了,他就痛快一点儿。而且想想是甩给何塞,就仿佛更痛快了一点呢。
何塞的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伯爵小姐知道你的身份吗?”这可跟汉克那种刚刚觉醒成魔鬼的情况完全不同!
海因里希对他露出一个带点恶意的微笑:“你说呢?”
何塞收紧了手指。他很想说陆希是被海因里希骗了,但是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从守夜人手里救人的也是你?”
当时他被红龙拦住,而冯特伯爵还没追上去,按理说面具应该直接把人抓走,可是最后陆希却被毫发无伤地扔下了。那时候她说自己失去了知觉,所有人都没有怀疑,最后也只能认为面具怕带着人被冯特伯爵追上,所以扔下人质跑了。
但是现在想起来,这中间应该还有一个人也在救人,那这个人——不,这个魔鬼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
所以陆希早就知道海因里希的身份,可是她还是把一个魔鬼放在身边,不但替他隐瞒,还看重他,培养他……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何塞声音有些沙哑,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是偷了龙晶的人把我召唤来的。”海因里希迅速地也想到了这一点,“很有趣不是吗?你猜偷走龙晶的是什么人?”他绝不介意让何塞以为他和陆希的关系再紧密一些,但召唤魔鬼这事儿可不能含糊。
果然最后这句话既让何塞松了口气,又引开了他的注意力:“是教会的人?”当初他也是这么猜测的,原来真的没错。
“是啊。”海因里希嗤笑了一声,“教会一面宣传着魔鬼就是邪恶,一边豢养着守夜人,一面又想召唤魔鬼,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们一向是虚伪的。”何塞冷冷地说了一句,但并没被他绕开话题,“那你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召唤你的人?”
“因为他死了。”海因里希一摊手,“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他临死之前召唤了我,可是还没来得及签订契约就死了,白忙一通。”
何塞唇角抽搐了一下——难怪没人找到龙晶,原来还是被用了,但他随即抓住了重点:“你跟伯爵小姐——”签订了契约?签订了契约!
人类与魔鬼签订契约!这件事比把一个魔鬼留在身边更……
“怎么,你打算去告发吗?”海因里希露出了微笑,但这笑容充满了危险。
不过何塞不为所动:“如果被人发现,你该知道伯爵小姐要冒什么样的风险!”
“风险?”海因里希又笑了一下,“如果没有人告发,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你真以为签订契约的人,那么容易被发现吗?当然,如果有人被举报为与魔鬼签订契约,那么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倒是挺困难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塞很明白,他自己不就是个神弃者么,深知要证明自己无辜实在太难。
但,这也不代表伯爵小姐没有危险啊!
“放心吧。”海因里希终于说了实话,“她可以随时解除跟我的契约——”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又不无坏心地补了一句:“只要她愿意。”?
第240章 突如其来(一)、把他们抓起来!
跟去年的时间一样, 长云领的车队离开青石城,向白都进发。
汉克没精打采地送走车队,蔫蔫地打算回自己的住处。
冬季已过, 魔兽潮也消失了, 边陲镇的民兵们甚至都需要自己进山去找魔兽来打,他这个预警器当然就用不上了。
“唉——”汉克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海因里希跟着车队走了, 他唯一的朋友也不在身边了——真没想到, 海因里希居然真的跟他一样觉醒成为魔鬼了,如此一来汉克觉得他们的友谊更加牢不可破(大误),也就对他的离开更加怅惘。
而且,另一位能跟他同病相怜的人这次也跟着去了白都,那就是至今都没有再次觉醒的安东尼牧师——唔,现在也不能叫他牧师了。
两位“病友”都离开了, 汉克只觉得有一种被抛弃的悲伤, 忍不住长长叹息。
“你也想去白都吗?”一起来送行的劳拉问道。
虽然已经是觉醒者并且在好几个工坊里都被尊称为“劳拉技术员”, 但劳拉本质上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其实她是很想去白都看看的, 但好几个工坊里现在都离不开她, 比如造纸工坊和染料工坊的排污;比如盐碱工坊在提取盐碱之后剩下的残液需要再次分离……哎, 好烦恼的啊,被需要当然是非常高兴的,还能靠自己挣钱, 但偶尔也想出去玩玩呢。
“伯爵大人和伯爵小姐去王都,是去推销新产品的。”胡安娜摸摸女儿的脑袋——原本稀疏发黄的头发现在已经浓密了许多, 而且呈现出有光泽的深栗色, 个头也蹿高了一截, 不再是原先那种脑袋大身子小的样子, “汉克先生也有自己的工作,你以为是想去白都玩吗?”
“可是罗斯和朱迪也去了……”劳拉小小声地嘀咕。她说的是来到长云领治病的那二十多个女人中的两个。
“她们是去白都接自己的朋友和亲人过来的。”这种事胡安娜还是比女儿知道得更多些,毕竟没有人会跟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讲那些事。
罗斯是从妓院出来的,这次她打算回妓院去看看,有没有生了病而失去“用处”,以至于妓院愿意便宜放人的那种“朋友”。在长云领这一年,她攒了一点钱,并把它们换成了一些小东西——比如说圆润的彩色玻璃珠子,或者结晶的冰糖,以及马上要推出的“巧克力”。
这些东西在长云领买到只需要成本价,尤其她属于“内部人员”,自己人,又是为了这种用途,所以她拿到这些小东西的价格低到会让外头的商人不可思议,但是拿到白都去,这是可能换出好几个人来的。
跟她一起从妓院出来的朋友没有回来,但也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一起来治病的女人们也都凑了一点——她们在长云领都找到了工作,最差的人也能养活自己,像罗斯这样识字还对商业上的事有所了解的,甚至在“商业部”找到了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
她们有些人惦记着自己的朋友和亲人,想把他们也带到长云领来。有些人对自己的家人早已冷了心,但对于跟自己一样命运的女人们却怀着同情……
汉克当然是知道这些事的。从前他觉得这些出卖身体的女人简直是魔鬼的仆人,她们引诱人堕落,掏走人口袋里的金钱,总之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是现在他必须承认,邪恶的真不是这些女人,而是逼着她们走上这条路的这个世界。
嗯,那是因为他自己现在也成了魔鬼,也知道了“身不由己”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想到这一点,汉克更郁闷了。他正打算转身走开,忽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他猛地抬起了头,望向远处。
“你们,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有些犹豫地问。
“没有。”旁边的百丽儿摇头,“你听见什么了?”
汉克也不太确定,那仿佛是一种并非用耳朵听到的声音,但也许是离得太远,他此刻再去仔细倾听就没有了,似乎刚才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也许,也许是我搞错了吧?”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冬季已经过去,魔兽潮确实已经消失,否则领主大人也不敢带走这么多骑士,所以大概就是他的错觉,毕竟一整个冬天他都这么紧绷着精神,可能是太过敏感了。
“唉,为什么我就听不到呢……”百丽儿十分羡慕他,“你接收到的是声音,我也能接收声音,为什么就听不到呢?”
“因为声音和声音是不同的。”劳拉这个好学生非常雀跃地举手回答,“伯爵小姐讲了,百丽儿姐姐你是超声波,是超过了耳朵能听到的范围,所以叫做超声。除此之外,还有次声波,是低于耳朵能听到的声音范围的,所以也听不到。”
“所以我只能高不能低吗?”百丽儿有些失望地说,“能有什么办法让我也接收到次声波呢?”既然都不是用耳朵,那她为什么就不能接收低的声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