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彧是他堂兄。
宝因眨眼,倒是记得他曾婚配公主,后公主逝去,便又再续弦了范阳卢氏嫡宗三房的长女。
听闻前不久卢氏回娘家探病,不过几日,再回来时,撞见了郑戎和府上侍婢媾和,她脾性本就火爆,似个爆竹,悲愤交加下,当场便叫人割下了那名侍婢的耳朵和鼻子,还将头发也给被剪了去。
侍婢是卢氏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要打要杀,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只是郑氏族老却说得。
他们次日便寻来,告诫为人妇不得善妒,得事事顺着丈夫,尤其是那等子嗣之事,更不得凭喜恶阻挡。
卢氏也是有气量的,恭敬地上完茶,笑着说道:“我若是性妒,府内便不会有三四位姨娘在,我若是阻挡他有子嗣,那些姨娘更是半个都生不下来,可郑家六个儿郎便有五位是姨娘所生,我是哪样不容得他去做了?”
“家里头明明有正儿八经聘来的妾,他偏要去做些偷摸的勾当,还偷摸到我身边来了,那家里的老鼠还知道不来偷吃枕边米呢,且家风事关一族荣衰,我身为郑家妇,自得好好正一正不是?”卢氏说得半点错也是挑不出来,许是见族老被自个儿说得支支吾吾,便开始得意起来,以致说出后面的话来,“我可不是那李家公主,受不得他这晦气。”
这番话也本是流不出来的,偏偏卢氏还说了后半句话。
“那个仆妇从前是安福公主身边的侍婢,公主逝后,成了驸马的妾室,说是在公主病重时,勾搭上的。”王氏见那仆妇上完香出来,说着别家秘闻,“被公主发现后,两人一起合伙生生打死了公主,后来她还给郑家生了个儿郎。”
安福公主之死本就叫人好奇,死的前一天还入宫去看望身子不好的文帝,身上好模好样的,并告诉为她们夫妻吵架而担忧的文帝皇后,她与郑戎已和好,再不会闹着和离。
谁知次日早便去了,浑身是伤。
听得卢氏那话,贵妇们也皆有了自己的猜测,大多不离王氏所说的底本。
仆妇感激涕零地再给妇人跪下:“多谢太太。”
想来是她想为公主办场法事,卢氏不容,后见到她的可怜样,只勉强同意她去上柱香。
卢氏讥了句“公主愿领你的情才是”,而后由近旁的侧阶下去了。
宝因留了些心,瞧着那仆妇手掌撑地站起来,低头拍去尘埃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腿脚似乎不太便利。
这事已然算不上新鲜。
王氏不再过多注视:“宝姐儿可认得路?”
宝因点头。
“那你自个儿小心着点,可千万别磕着碰着,我先去寻无量法师了。”王氏常来这儿,此次来心中也装着许多心事,浅浅说了两句,迫不及待的便要去寻熟悉的法师。
宝因虽不常来,但以往雨雪天,也曾跟随范氏来过,她循着记忆,边走边环视着周围,祖师殿前摆着个巨大的青铜鼎炉,里头盛满了信徒几百年来的愿与所化成的香灰,距鼎炉左右五丈处,各有株银杏树。
树干需五人合围,树冠亦亭亭如盖。
收回目光,绕过鼎炉,她在殿前的门槛处止住脚步,垂头合十,朝殿内神像行了个道礼后,便毫不留念的转身往后面的道场走去。
中途遇一坤道,得知来意和身份后,又知她并不拘于指定法师,只求一个尽快,于是赶忙引她去见此时有闲空的法师。
打理好先人的法事,并为林业绥、腹中孩子以及那几个哥姐儿求得福荫后,宝因舍下些香火钱就出来了,刚要绕到前殿去等王氏,便闻见身后哭声,是王氏伸手倚着廊柱,双眼抵在手臂上,在那儿哭着。
她心下无措的赶忙过去安慰,只听得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我的灵姐儿...我的琮哥儿...”
那位长姊早亡的第三年,王氏的儿子也于八岁时早夭。
接连的噩耗下,王氏都未曾消弭过,反每日侍奉些花草,常与贵妇人往来,时作笑样,不管是主子侍女,她谁都能去逗乐两句,作个没心没肺的样儿出来,且还能去宽慰丈夫林勤勿要悲痛,该想接续香火之事,只是自己年岁太老,无法再生育,劝他纳妾。
刚安慰了几句,便见有一妇人携着位女郎远远走来,待细瞧,才发觉是陈留袁氏的二太太魏氏和府上二娘子。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是来找自己的。
宝因喊住路过这儿的坤道,托她先将王氏搀扶去车上。
没一会儿,妇人便来到跟前,鹅蛋般脸因有皱纹,却还尚存几分年轻时的模样,耳垂宽厚,更显仁厚。
两厢万福见礼后。
袁家二娘也小着声开口:“夫人万福。”
宝因轻笑点头,亦也口道了声“万福”。
这位袁家二娘闺名袁慈航,取自道教女神仙慈航道人之名,长得是端美的,只是稍有些清瘦,颇显纤细之风,像一副仕女画。
魏氏满意于女儿的表现,先开口道:“踏春宴那日,多谢夫人的赠食,吃着比外面的还要好。”
宝因抚平刚被王氏压皱的衣裳,又怕在这儿会扰到法师和旁人,伸手邀妇人慢慢往外走去,过了游廊,绕到祖师殿前,路过鼎炉银杏后。
她踩下一级台阶,方回道:“夫人何须言谢,赠食本就是瞧着跟袁二娘有些眼缘,您愿意接受便是我之幸了。”
魏氏听到眼缘二字,也不顾那些皱纹堆在一起是否会难看,由心笑起来,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说接下来的事。
陈留袁氏所能配的,皆是不高不低的,高的攀不上,低的又瞧不上,博陵林氏终究还是再能攀一攀的,正好那日林府的绥大奶奶还给袁家大帐送去了吃的,她早已打听过,除却自家外,便也只有从嫡宗分出去的崔家有。
明眼人一瞧,便能看出这位绥大奶奶是何意思。
那日虽先去了崔家大帐,但两月来都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恐是婚事没议成。
袁家自然也生了心思,且她这个女儿,性子素来柔软,嫁给那在著作局任职的林家二爷倒是个好归宿,林家大爷也已做到九卿,还能借这门姻亲沾些利。
合计来合计去,只觉得没有比这门婚事更好的去了,她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再往后去,怕就高攀不得了。
可自从林家大爷升任以来,就不再听说绥大奶奶有为庶弟议亲。
许是林府内接连生了事,忙不过来。
本想着过几日亲自登府,谁曾想竟在玄都观遇见。
她仔细想了想,说了半句真话,也掺了半句假话进去:“我家二娘也说林府绥大奶奶恍若是从书里飘下来的神仙人物儿,若能日日在一块相处着,便是她上辈子积德积福了。”
要与她日日相处,莫若做林业绥的妾,或是嫁入林府做妻。
话说到此,宝因思虑片刻,不由一笑。
到底是男子的升迁最有用。
如今崔家那边是不能了。
这位袁二娘虽本就在她心中定下了的,可新妇瞧的不止是个人,而是整个家族,要瞧家风,瞧子弟做派,更要瞧其手足兄弟的德行。
如此,日后才不会惹出祸事,牵扯到林家来。
陈留袁氏的家私倒也清净,族内亦没什么祸乱,魏氏的丈夫出身嫡支小宗,联系紧密的几房及那些儿郎都是规矩的。
走下台阶时,玉藻见天热起来,拿来柄上了漆的风眼竹开片的麈尾扇送与女子,又细心将系带接去,扇面展开后才递过去。
兼着小声提醒了句:“大奶奶,快要午时了。”
早已生出汗意的宝因拿过后,在原地停下脚步,仍有贵女风范的悠悠扇着,对玉藻眨眼浅笑,示意知道后,侧头与魏氏说道:“今日实在是不得空,夫人和娘子日后若是得了闲,亦也不嫌弃的话,不妨过府再叙叙?”
魏氏心知此事有了苗头,笑着应下。
袁慈航也偷偷抬眼往女子看去,心里清楚这个人或许便是自己日后的嫂子了,该是好相处的。
红色暗花石榴纹诃子,绿色撒花的细褶百迭罗裙,白色印花大袖短衫,裙摆完全遮住鞋面,差半指便要及地,只有在走动时,才能瞧见足上锦鞋是何样式。
堆垒起的云髻上簪了支较小的偏凤钗,此钗凤嘴衔垂流苏,金掐丝的凤羽,鹅卵大的珍珠衔接着凤头凤身。
还有支金珠簪子斜插着。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宝因眸里布着细碎的日光,端雅的对袁慈航笑了笑,微垂眉眼以示歉意后,转身离去。
挂在心头许久的事有了些着落后,魏氏也松了些神色,带着袁慈航往停了牛车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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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因举起麈尾扇,挡着愈烈的日头,稍稍提裙,踩凳入车舆。
在车内已哭好的王氏,伸手馋人在自个儿身边坐下,怕挤着人,又往车壁那边挪去。
想起观内一瞥,她忙问道:“我刚瞧着那是袁家的娘子?”
宝因抬手,轻拭额角汗渍:“是袁家二娘。”
“看来铆哥儿也要成家了。”王氏鼻音略有些重,眼眶也红着,但脸上仍是乐呵的,“今年府上的喜事倒是不断。”
牛车往崇业坊外驶去。
宝因拿水蓝的丝帕滚过脖颈的汗津,不紧不慢的答道:“还是要瞧爷和他自个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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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近,林业绥敛目瞧着文书上的官印和字迹。
这是刑部昨日命人送来的,刑部每年会例行视察律法,以求修补漏洞,而此过程需大理寺协同。
大理寺亦有权决定律法是否要缮校。
已四日过去,刑部仍未上书。
...
他在离开官署前,喊来裴敬搏,要了供纸原件。
裴敬搏愣了下。
林业绥扫过去一眼:“裴少卿没有?”
极为平常的一句问询,不冷不淡,似乎真只是随意一问。
敏锐察觉到其中含义的裴敬搏摇头称“有”,然后赶回办公处,在桌案上厚厚一摞的各类文书中,寻到了那张泪痕仍还清晰可见的竹笺。
他在大理寺十载,早看透官场内的弯弯绕绕,亦也学来了那些暗中留一手以对付人的本事。
比如初一差人送去刑部的那张是抄录的。
只是这事未跟男子说过,他竟如此肯定自己留存了原件。
林业绥两指夹着薄厚均匀的纸张,负过手去,温润笑道:“裴少卿浸润官场多年,若连多留个心眼都还需人来教,乌水房也不必再去多想什么了。”
男子对自己隐瞒的行为毫无责问。
裴敬搏望着男子的背影,又抬头望天。
彷佛行事不必告知他,他也自会知道。
有如这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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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角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送奉圣命前来传话的宫内舍人登车离开。
刚要转身上台阶,他又听见车轮碾过地的声音,回头瞧见是自家大爷的车驾,便垂立在原地。
男子弯腰出车舆,下车径直往府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