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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民国] 第24节

    挺任性的,翁格格出身好,学问也高,在哪儿都是备受瞩目的人,这会儿已经极其没有耐心了,她认为宋旸谷不说话是不答应,“您得给我一句准话儿,我们去美国后会在那边结婚,我们很相爱,不想耽误你了,你不要再抱有期望。”
    “或者严肃一点讲,当我死了,这个事情我并不介意。至于我姑姑那边,不用担心,她是什么都不大知道的内宅妇人,您的家庭应该也会娶一个这样的人。”
    宋旸谷铁青着脸,他从没受过这样的气,浑身冷冰冰的背对着翁格格,他打定主意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的,说什么?
    说一个字他都觉得背!
    鱼承恩请人请不出去,翁格格一身洋装,小卷发,拿着一只鲜艳红色的坤包,摩登又漂亮,时尚又精致,看的扶桑不大想眨眼,这是新时代的女性,跟所有的女人都不大一样,敢爱敢恨,比任何人都浪漫而勇敢。
    她觉得翁格格做事儿挺猛的,看她就有点星星眼,“格格,您来,我们东家不会为难你的,就如你所说的,婚事儿就从你俩这里作罢。”
    扶桑站在门槛外,筷子压在碗上端着,笑模样的看着翁格格,想引着她走的,别在里面待着了,翁格格看她一眼,“您是?”
    “我爸爸是佐领下面的甲兵,求了您府里的太太到宋家来当差的,您不大了解我们东家,对他也是有许多误会。我不是劝你回心转意的,只是教您知道,三少爷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他这人啊,优秀,虽然没有跟您一样出国读书,可是老祖宗的东西未必不好,仁义礼智信未必不教人进步,我们都是读过私塾的人,跟您这样的进步人士没法比,但是对社会对国家我们没有一点坏心眼,勤奋能干、务实沉稳、学以致用这些都是我们三少爷的本事。”
    所以啊,您别那么小瞧人。
    这话没说出口,宋旸谷在屋子里都听见了,扶桑不愿意他给人贬低成这样,她觉得男婚女嫁的事儿,本来就是世界上第一个难题,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干不好,“只是各人有各人的考虑,您一走了之了痛快,只是家里事情还是要处理好,到底是两家人的事儿,一些话儿,您跟三姑奶奶就是我们府里的太太留个话儿,她是我们三少爷的伯母,日后他们是要朝夕相处的人。”
    翁格格听着宋旸谷能答应,已经满意许多,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咄咄逼人,对着屋子里说话,语气已经缓和,“刚有冒犯的地方,请您包涵,我国外长大的规矩跟你们也不大一样,我们国人总是很隐忍婉转,我直来直去恐怕惹得您不高兴了,您别往心里去。”
    “至于其中的顾虑也合理,三姑奶奶那边儿,我自己去跟她说,她总不能绑着我结婚了,了不起跟家里断绝关系,谢谢您成全了。”
    痛快!
    扶桑给她悄摸摸比个大拇指,小声送着她外面走,“翁格格,我佩服您,您做的事儿,多少女人不敢做。只是啊,您去国外了,好好照顾自个儿,国外人精明阴险的也多。”
    这样的姑娘,性格大开大合,太明媚有棱角了,其实也不大符合扶桑的处事原则,她这人圆滑而低调,比宋旸谷更像是一个传统的男人。
    有棱角的姑娘,教人羡慕,可是容易吃亏,撞到南墙的时候比别人都疼,这是扶桑打小就遵循的道理。
    翁格格从包里掏出来一小瓶香水,“我跟你投机,我这次从日本回来的匆忙,也没有带什么东西,这是法兰西的香水,不要嫌弃,往后您多开导开导他,别为了我们的事儿费工夫了。”
    扶桑不要,她个男孩子也不能用香水,再说了,拿了宋旸谷能打死她。
    “您收着,这样的金贵东西,我们也用不上,您——”
    没等说完就给人塞手里了,翁格格确实直来直往,她不大懂扶桑的婉拒,拎着包就走了。
    扶桑看着那个拇指大的琉璃小瓶儿,不敢收着,去塞给鱼承恩,鱼承恩也不敢拿,“你自己去说。”
    扶桑也不去,“您要不给扔了?”
    鱼承恩杀鸡抹脖子的不干,宋旸谷里面喊人,“你鬼鬼祟祟在外面干什么?”
    扶桑头皮一炸,进去把那个小瓶放桌子上,“这国外东西也不都是好的,这香水咱们也有,咱们还有螺子黛是不是,比外国人好用多了,依我看啊,留洋跟不留洋的都不耽误过日子。”
    给人呲哒一顿,不留洋没见识,翁格格算是结结实实贴在宋旸谷脑门上去了。
    扶桑原以为他等人走了得折腾他自己个一番,最起码气的骂人,谁想到宋旸谷只是笑了笑,他自己走到饭桌前,六面桌上面满满当当菜,“还不快吃,都冷了。”
    扶桑饭吃了一半儿,也一下笑了笑,把那剩下的半碗饭端进来,喊鱼承恩也来吃,“这一大桌子菜,便宜我们两个了。”
    鱼承恩不坐,他府里长大的,在山东老家的规矩比这个还严呢,怎么也不肯坐,给扶桑换碗,“您别吃这剩菜了,都凉了,我给您换一碗热的,刚才多亏你。”
    他殷勤去换碗筷,又给宋旸谷热汤,扶桑吃的腮帮子鼓鼓的,她规矩要差一点儿,也是咽下去才开口,“您刚才故意不吭气儿的吧,其实就一句话的事儿安她的心,结果您就是不吭气儿。”
    这人使坏呢,宋旸谷眉目舒展,他也不是个泥人性格,又不想对着喷唾沫吵架卖嘴,他就不吭声,急死翁格格,“人都欺负到门上来了,我还能跟你一样,梗着脖子给人打?什么事儿都是她自作主张,那她就多操心受累吧。”
    他顶讨厌的事儿就是别人自以为是,他没留洋,没见识,可是他觉得自己也不差什么,没那么多的不平衡,也不是别人能拿来说嘴的。
    这样的人格自信还是非常强大的,又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乡巴佬难道我就是乡巴佬了?
    宋旸谷看扶桑今天顺眼的很,没想到她给自己说话撑场面,觉得她也不是那么没有眼力劲儿了,“你今天中午干的好,给你主子撑事儿了,那香水啊,什么好东西,回头我给你一盒子,咱们家里就??x?有香水行,汉口那边的店里什么东西都有。”
    宋二爷供应儿子们,都是一船一船的往府里进东西的,哪些是给大儿子的,哪些是二儿子的,清清楚楚的单子。
    颇有老子在外面跑破船,一心一意给儿子攒家底的意思在,宋旸谷总是好东西不少。
    扶桑这人最会打蛇上杆儿,头铁的时候是真铁,嘴甜的时候真的嘴甜,“嗨,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东家可着您这样的满京畿找,也找不出几个比您好的,看您——”
    长的多好——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样貌,从没有觉得这个人的形象,如此清晰过,他不是那么强壮却身板挺拔,总带着一股向上的气势,眼睛微微下垂,看人不看人的时候都深重。
    她不好再深想深看,便盯着宋旸谷跟前那碗贡菜火腿,宋旸谷就很上劲儿的给她端过去,眉目含笑,像是两个倒挂的月牙儿,“你继续说——”
    扶桑的舌头转个弯,有些不好意思,只垂着脸,“您挺好的。”
    宋旸谷拿着她当小兄弟看,罕见的夸她一句,“你也好,最起码长的好。”
    他不知道夸的是个女孩子,扶桑也罕见的想起来自己是个女孩子,眼睛抬起来的时候,里面包着一团彩色的烟花,“我也觉得我长的不差,我挺白。”
    宋旸谷认真打量她,是白,白的在人群里面发光,她如今下座背对门口,阳光扑背有些热,一层绯红,英气的五官也染上一点光柔,一层细细的绒毛在脸上,他突然觉得两个人是有点不一样的。
    像是个女的——漂亮的像是个女的。
    他想。
    只是心里想,未曾说出口,怕扶桑骂他,但是他觉得扶桑长的好看,比翁格格好看许多,顺眼。
    从今天开始,他顶讨厌女的,一个府里的太太闹的他不得安宁,一个翁格格也是讨人嫌弃。
    这两位都是漂亮而明艳极了的人,也让宋旸谷过早地知道,漂亮不漂亮跟人品没有一点关系,他对漂亮这个词儿从今以后特别免疫。
    就是一张脸,他有,扶桑也有,鱼承恩也不丑。
    “入端午时候,府里去八宝山庄子上避毒月,你一起去。”
    扶桑不大想去,她想回倒簸萁胡同看看家里,“我想着——”
    “有赏赐,派赏呢,给你家里也送一份儿,那边离着你家里也近,左右你还能回去住一晚上。”
    多好的事儿,扶桑就是为了那一筐粽子,也得点头,“全听您安排的。”
    宋旸谷看她把话咽下去,他就知道,这人呢,什么都可以,就是见钱眼开,好在他别的没有,钱多。
    家底儿总是厚实的,他院子里派节礼,向来是出了名丰厚,大太太派府里的,他单独出一份儿,赏扶桑一筐粽子,一筐咸鸭蛋。
    鱼承恩又从库房里面拿了好几盒香水,紧着宋旸谷挑,“您看看,什么味儿的都有,我不懂节气,主子您给配一个。”
    鱼承恩笑眯眯地,他这人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盼着宋旸谷好,教他高兴,谁让他高兴了,他就愿意捧着谁,宋旸谷永远排他心里第一位。
    宋旸谷什么都懂,什么香配五月呢,他还会试香,贵的东西他都懂行儿,“这一盒子,白苔。”
    扶桑其实闻着挺想要那个栀子花的,但是白苔也好,因为宋旸谷点评说冷香,“清爽、干净,夏天用正好。”
    她还能说什么?
    她现在对宋旸谷有点崇拜,“您挑的一定好,我不懂。”
    宋旸谷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香水,哪个暖香,哪个冷香,国人用的熏香是什么,国外喜欢用的什么香,他的知识是真的光,两位老爷请的老师们都没白请。
    扶桑头回贴近宋旸谷的生活,才知道什么是含着金汤匙,“您用什么香?”
    “三爷不用香水,衣服被褥都是熏香的。”鱼承恩眯着眼睛笑,这活儿他常干,喷的香水不持久,不大均匀,有时候太浓有时候太淡。
    宋旸谷见她爱不释手,“都给你了,你拿家里玩儿去,只别一个劲往身上抹。”
    “唉,我知道,东家您放心吧。”扶桑利索谢他行礼,捧着几个盒子都走了,里面十几瓶呢。
    她一个也不舍得打开涂,除了什么宋旸谷说的那款白苔的,其余的都拿着家里给姑奶奶他用去吧,姑奶奶还没婆家呢。
    马车满满当当的往黄桃斜街去,她现在成就感相当足,办好差事儿了,主子高兴,那可真的是太发达了,她现在打心眼里向着宋旸谷了。
    大太太弃用大师傅,她往后也不能是大太太的人了,她认宋旸谷是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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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都病了
    车子停在门口, 她远远地看着几个孩子趴在院儿里看,这斜街外面几家是大杂院儿,里面有个独院儿是唱戏的艺术家, 还有一个是读书人家文先生的院儿, 还有荣师傅这样带着徒弟的人, 日子都还过得去。
    这几个孩子,看的是那样的有烟火气, 扶桑拿粽子给他们吃,拿起来才想起来是生的,“等煮熟了, 来家里吃。”
    她自己是吃过苦头的人,其实心疼小孩儿, 她也没大跟人玩过,看着孩子就稀罕,胆子大一点儿的, 是大杂院里拉车大力叔家的儿子,神气活现地, “我不去吃, 妈说了,那是太监屋子,不能去。”
    说完他妈就跑出来, 拽着他耳朵,“瞎说什么呢, 你哪里来的话儿,教你爸爸知道了, 回来准保揍你一顿。”
    对着扶桑不好意思, 走到跟前儿去, “您别心里去,这孩子我们少教了,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脏话儿,荣师傅我们知道,是个好人,跟我们一样,是个苦命人。”
    当太监的,都是苦命人,多富贵的都教人看不起。
    扶桑不在意这个,“没事儿,您就是当我面说了,我也不生气,这人啊健全不健全的,不在那一点儿事儿上,心地善良又有一身本事,又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比什么都强,在我眼里啊,就是个君子,是个大丈夫。”
    她甩开辫子,“来,您抬脚借一下道儿,我搬进去。”
    大力媳妇儿精明又能干,帮着她搭把手,小荣在屋子里听见了小力□□,羞得不出来。
    等着扶桑进屋子里,瞧他一眼,“听见了?”
    小荣摸眼泪呢,“邻居们都笑话,背地里不知道说怎么样的难听,原先在府里,好歹有差事,大家都是办差的,谁也不能笑话谁。等着我不如去甘泉寺,那才是我们待着的地方。”
    甘泉寺不大出名,最出名的就是收留了一些老太监,给他们一个屋头遮风挡雨的,像是开辟了一个不跟人接触的新世界,教这些人能有个地方养老送终,能不受别人的嘲笑讽刺,也教人心里向善,有个安稳处念经求佛。
    小荣自备,觉得自己就是命不好,这辈子就是受罪,就是荣师傅,也是这样想的。
    扶桑抱着他,扶着他的肩膀用自己肩膀头顶着,“你说的什么话儿,我刚说的你可听见了,师傅也听见了,别哭唧唧的,你是比别人少什么了没有?就那点事儿不算什么事儿,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
    “远的不说,就近的,变法那会儿掉了多少脑袋,不过就是碗口大的疤,你这又不碍着什么事儿,人最不能自苦的。当太监怎么了?太监那也是一种职业,跟街面上的臭巡警、拉黄包车卖糖人的,都是找饭辙的人。”
    小荣就是给孩子笑话抹不开脸去,扶桑两只手撑床边,脚丫子还来回晃荡,她一双大脚,“人活着看不出来,等死了才知道,留给大家伙儿是人性儿,是品格,说这人生前是个好人,是个善人,报纸上的讣告评论,也从不点评这些细枝末节。”
    她觉得,这都是小事儿,生死之外,无大事。
    荣师傅在房外听半天,忍不住推门进来,“说得好!”
    “这才是我的好徒弟,我什么盐没吃过,什么饭碗没端过,咱们既然搬到民宅里面住了,咱们就活出个体面来,比别人还要脸面才是,给大家伙儿都瞧瞧,也给咱们太监争口气。”
    前朝的时候,太监名声臭到家了,到如今也是没翻过身来,提起来就跟小鬼一样的,见不得人,外面的人都觉得是妖魔鬼怪还不吉利,谁都能踩一脚笑话几句,今儿起,这面子得撑住了。
    “走,咱们煮粽子去,今晚煮出来,分给邻居们尝尝去,我明儿早上跟你一起去送,也算是咱们搬家招呼了。”
    小荣烧火,扶桑在一边儿读洋文,叽里咕噜,小荣一会儿看看火,一会儿看看那书,一个也不认识,他不打扰扶桑。
    煮到半夜,这粽子可真不好熟,一大锅得两个小时起,最后上面再放一层鸡蛋鸭蛋的,就着粽子煮出来的青水儿,连带着鸡蛋??x?都有一股子香味儿。
    俩人夜里才睡起来,一早起来,便放在网兜里面,一兜子里面俩粽子俩咸鸭蛋,还有俩煮鸡蛋。
    府里面的粽子,都比外面大的多,特意用来送礼用的,里面包着八宝蜜枣儿。
    扶桑一个下去就见饱了,从胡同口第一家就开始送,大杂院儿里面住的人多,她另方一份儿大的,“给大家伙尝尝,家里刚来事情忙,我师傅身子骨不大好不常出来,家里师兄照料着,有什么事儿只管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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