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节

    惠妃仔细想了想,想不到什么。
    皇帝又问:“出宫前要不要先回家看看?等你开始修行,再回家就不太方便了。”
    惠妃点点头,复又摇头,轻言道:“省亲安排起来也费人费力,不如请臣妾的父母进来一趟吧……恰在孝期,说他们进来凭吊太后也说得过去,免得落人话柄。”
    “也好。”皇帝点头答应,二人便饮着茶各自沉默起来。
    许多时候都是这样,说完了正事,便没什么其余的话可讲。惠妃常能看出皇帝在试着没话找话缓解气氛,但她仍不知该怎样接口。
    或者反过来,在她偶尔想没话找话的时候,他也并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茬。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一直在后宫执掌凤印,和皇后的差别也就剩个名号了,但二人间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夫妻间该有的“心有灵犀”可言,每次都是有要事才会见面,说完了要事也就再没话讲。
    越处越像是简单明了的君臣关系。
    这般的静默又持续了好久。
    在皇帝看向她打算起座离开的时候,惠妃终于又找到句话:“陛下……”
    “嗯?”皇帝又坐回去。惠妃一瞧,便觉自己这找到话茬的时候太不是时候了。
    她倒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近些日子,用不用臣妾教教阮娘子后宫的事?孝期一过,陛下也差不多要封后了吧……”
    皇帝沉吟了会儿,淡笑说:“不用了,雪梨怀着孕,孝期又还有三年,近来让她好好歇着。后宫的事,日后她慢慢上手就是了,不急这一时。”
    “诺,听陛下的。”惠妃垂眸应下,皇帝就起身走了。惠妃在他身后浅浅一福,抬眼间无意中扫见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愣了一瞬。
    那个背影惯常的挺拔,在她刚入东宫的时候,曾经一度痴迷过。
    而且……而且他确实生得很好看,面貌英俊气质硬朗,她从来无法否认这一点,就像她无法否认他是个很好的人。
    ——但这好像没什么用,她对他就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他也是一样。他谢过她很多次,却显然并不喜欢她。
    现在可算到了快终了的时候了,她要去修行去,而他有了阮氏。那个总开开心心的小姑娘,让她一度不懂她为什么总能那样开心的小姑娘,确实是挺招人疼的。
    他容阮氏对后宫的事慢慢上手,大概意味着到了该上手的时候,他会愿意腾出闲暇帮帮她吧。
    对别人都不会的。
    惠妃稍稍叹出口气来,踱到案前打开盛着凤印的檀木盒看了看,叫来兰心:“送去紫宸殿吧,我方才忘了还给陛下了。”
    .
    修行的日子,似乎比在宫里过得快一些。
    转瞬间就过了一年多,每天的事情依旧单调无趣,但是到底少了些压抑。
    这处小庙修得挺清雅,院墙内四周种满翠竹,推门出去就是满眼碧色,晨间挂着寒露的样子看起来更诱人一些。
    惠妃喜欢这些翠竹的心,甚至比礼佛时的心还要虔诚些。
    葱郁竹林,这是武侠书里常会有的场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阵疾风,接着便是几位大侠的对决。
    ——可惜了,这里没有竹林,翠竹只有薄薄一片,前面是院子、后面是院墙,更不会有大侠来对决。
    但这并不妨碍晚风习习的时候,惠妃在石桌边品着茶、吃着茶点,望着翠竹痴想一阵子江湖。
    蓦然间,身后的青竹传来一阵窸窣。
    惠妃回过头去望了望,夜色中什么也看不到。她一笑,拿了只小碟子放了块点心,放到了几步开外的地上。
    偶尔会有山上的小野猫或者小狐狸来造访的,她这样喂过很多次了。
    几只常来的小猫她见过,现在大多能看到她也不躲了,有一只黑色的上回还一边观察着她的动静一边慢慢走过来,她伸出手去,小黑猫就让她摸头了。
    至于小狐狸……则不曾见过什么“真容”,只偶尔看到身形知道是狐狸,绝对不会过来靠近她。
    哪怕她远远的多看上它们一会儿,它们也会很警觉地溜走,一点都不知道谢谢她的点心。
    惠妃将那碟点心搁到地上之后坐回原位,聚精会神地听着后面的动静。如果脚步声比较明显,就是狐狸,她就装不知道为好;如果轻轻的听不到什么,应该就是猫了,她可以转回身去逗上一逗。
    少顷,一声十分清晰的脚步传入耳中。
    惠妃浅一怔,旋即又一声。
    ……这不是小动物能发出的声音,沉重得像是人的脚步。
    她后脊骤然一阵寒气,僵硬地缓缓回过头去:“啊……”
    喊声刚一出喉又被自己噎住,惠妃错愕地看着对方在几步外栽倒,还真真切切地看到,她放在地上的那块点心上落了血点。
    惠妃吓得一步都不敢动,直到从房中出来的兰心一声惊叫响彻寺院。
    “这……这是谁!”兰心发着抖怔了一会儿,回过神后几步上前拉住惠妃就要往房里拽,“娘子进屋去,我、我去找御令卫……!”
    山下是有御令卫守着的。
    惠妃却猛一攥兰心的手腕:“你等等……”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嗓音都有点发哑,交代了一句后又静了良久,才得以挪动脚步。
    “娘子?”兰心面色发白地望着她,一时连要护她都忘了。
    好在,惠妃也没有走得太近,她在离那人尚余三四步时停了脚,驻足看了看:“这位……公子?”
    伏在地上的人抬了抬头,无力一笑:“叨扰了。姑娘,你这里会有旁人寻来吗?”
    “不会……”惠妃下意识的答话刚出,前院的院门陡然敲响了。
    “咣咣”地敲得很重,院外的人喊着:“娘子,适才有匪人闯入,娘子请开门让臣等进去看看!”
    惠妃一惊,脑中“嗡”地一声,不知怎的,下意识地就要去扶那人。
    这看上去已虚弱得毫无力气的人,却倏然反擒了她的手腕,眼底怒火逼出:“这么大的阵仗……你是什么人!”
    惠妃狠挣未果,一语喝回:“你疯了?你闯的我的地方!”
    那人手上又添了两分力:“让他们走!”
    “他们不听我的!”惠妃腕上痛得不敢妄动,瞪着他道,“我带你进去躲着!再多说两句,他们两步就能翻院子进来!”
    她说罢立即让兰心去开门回话,眼前怒气很盛的男人终于不敢再多耽搁,随她先进屋了。
    外面的话语一字字传入房中。兰心一贯很听她的,此时就是心里再怕,做事也还是按她的意思来了。
    她听到兰心没好气地对那些御令卫说:“各位大人要搜就搜搜院子吧,我们娘子睡了,你们这会儿进去不合适!”
    没听到御令卫回这句话,但院中陡然一静,转而有人声音凛然:“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兰心哑住,房中的男子手上握住了剑柄。
    惠妃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扬音问外面:“兰心,怎么回事?”
    “娘子,他们说要来搜个闯山的匪人。”兰心气息还算平稳地回说,“地上这血……”
    “哦,我刚才看到有狐狸进来就去喂,不小心被那畜生挠了一爪子。”
    外面的声音显有狐疑:“当真?”
    “大人没见地上的点心还放着么?”惠妃沉了口气,“大人若怕我有意外,就稍等片刻,等我更了衣出来见大人。”
    御令卫不敢拿她的安危当儿戏,理所当然地回说“那臣等着”。惠妃也没躲,褪了沾血的外衫换了一件,又取出白练将胳膊一裹,推门就出去了。
    “娘子。”众人一揖,为首的百户打量她一番,“不知娘子伤了何处?要不要臣入宫禀话,请御医来?”
    “我这里有药,自己清理过了。”惠妃声色平静,手在胳膊上抚了抚,“伤在胳膊上,给大人看不方便。但大人若要搜房里,就请吧。”
    她说着往旁边一退,几人刚提步要进去,她又道:“哦……床榻那侧各位大人就别过去了。本宫刚在那边更过衣,榻上……”
    她面色泛红,御令卫们旋即有点窘迫:“诺,臣等不过去便是。”
    他们说罢就进屋去了,兰心紧张地压音道:“娘子,这可是御令卫啊……”
    惠妃抬手示意无事。
    是的,御令卫是最警觉的。即便她说不让他们去看床榻,他们也有法子能知道榻上有人无人——大概听呼吸声就能知道,或者他们若往隔着幔帐往里刺一刀,她也说不了什么。
    所以……
    她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并不是刻意不让他们过去,真的是因为榻上扔着她刚换下来的衣服,不怎么好看。
    御令卫搜查一圈后未有结果,出门向她谢罪后告辞离开。
    惠妃目送他们远去,让兰心也退开了。她进屋后打开衣橱,轻一拨衣橱后的铜钮,探手把衣橱推开。
    衣橱后有一个凹槽,宽高都差不多是一个人的大小。这是皇帝专门安排的地方,连御令卫都不知道。
    皇帝说:“你到底是去山上,万一有个什么意外,留个躲的地方没错。”
    可他大概没料到,她头一回用这个细心的安排,就是藏另一个人。
    惠妃睇睇眼前愈显虚弱的人:“出来吧,我这儿有药……你歇歇再走。”
    那人支着墙壁走出来,勉强一笑:“多谢姑娘,不麻烦了,我这就离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上来的,但山下的御令卫功夫都不差,你应付不了他们第二回。”惠妃说着一喟,“公子歇到明早,我知道有条路可以直接到西边的那座山,你绕到那座山上再走,就可以避开他们了。”
    那人到底坐了下来,惠妃看到他腿上和肩头都有伤,迟疑了好久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到底怎么弄的?看公子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匪人……”
    那人嗤地一笑,沉吟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末了,他到底抬了头:“外头来的使节喝醉酒伤人,我看不过眼,把人打残了。”
    “……使节?!”惠妃傻了,那人一哂换了话题:“姑娘又是什么人?又是御令卫又是请太医的……皇亲国戚么?”
    惠妃脸上一红,道了句“别问这么多”,就出去给他打水了。
    一盆清水端进来,惠妃猝不及防地看到他赤|裸的后背。甫一怔,继而听见他倒抽冷气的声音,好像是动了伤口。
    她面上滚烫地别过头去,木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眼继续看他。
    说不出哪里和皇帝不一样,但就是让她觉得很不一样。
    浓重的血腥气与浅淡的汗味在房里荡着,她凝视着他的后背滞了好久,开口时颤颤巍巍:“……我帮你?”
    眼前的背影也一滞。
    那人语中带笑:“不用了,血肉模糊的,别吓着你。”
    惠妃心底突然荡起些许不服,转而就不自觉地抬起了杠:“哪儿那么可怕?我见过的场面未必就比公子少!”
    话出口后她才一僵,复又看看他:“算了,我去睡了。”
    她不做多留的回到卧房,珠帘撞响了一阵后,迟亦明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这姑娘胆子够大的,他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这里,她还真敢扭头就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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