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秀云便道:“大人明鉴,民妇未犯七出,为何要被休弃?民妇虽无子,但实是因为成亲时日不久,怎能因一年无所出便要休妻?况且妹妹丝柳已有身孕,民妇若不求去,这孩儿便跟民妇所出的一样。”
丝柳就是那怀孕的妾室。
咦?秀云何时如此能言善辩了?文正龙尚顾不得思量,便痛心疾首道:“秀云,便是你多有过错,我也不忍明言,免得伤你名誉。可你执意说自己无错,还要将我告到官府,我……我虽肯原宥你,可总要顾及双亲颜面,少不得要与你辩白一番。”
杨雁回觉得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欠揍了。回头她就跟杨鸿说去,让焦云尚再打重点。
就听文正龙又道:“你对双亲多有不敬,兼且无端泼醋,对妾室心生妒意。”
庄秀云便道:“我每日里都在母亲跟前立规矩,她身子不适时,我日日煎汤喂药。医馆大夫可为我作证,次次都是我去为婆婆抓药,那药怎么个煎法,药引该如何下,大夫也是细说过的。整个文家,唯有我知。婆婆腰不好,我也曾跪在床边,为婆婆揉腰推拿,这也是大夫见过的。我那手法,还是跟医馆的大夫学的。你若怪我不该将家事闹到公堂上,便早该私下里给我一纸放妻书。何苦到了这会子,方在众人面前诬赖我不孝?”
她并不哭哭啼啼故作可怜,也不像往日里那般怯懦,只是态度决绝的要和离。
不就是揉个腰?还需要跪在床边?众人皆窃窃私语,说这文母分明是苛待儿媳。
文正龙便道:“你分明时常顶撞母亲,屡次害她伤心生气。”
庄秀云便道:“这实乃污蔑。我何曾敢对婆婆不敬?便是婆婆瞧上的钗钏,我也尽数孝敬了她去”她又打量了一眼文母和两个小妾,“如今婆婆头上戴的金钗,腕上戴的银镯子,可都是我的嫁妆。便是两位妹妹,丝柳妹妹此刻戴的耳坠,嫣红妹妹此时身上穿的褙子,不都是我的?我记得嫣红妹妹还看上了我房里的帐子,非闹着要了去,我也给她了。那帐子也是我的嫁妆,现如今还挂在妹妹的床上呢”又朝堂上道,“大人尽可传唤证人,并去文家取证,便知民妇所言非虚。”
都这样了,文家还好意思说人家不孝?妒?旁听之人皆对着文家一众人等指指点点起来。
文正龙张口结舌。庄秀云的嘴皮子怎么变得这么利索了?
他哪里知道,都是这几日杨雁回撺掇着秀云练出来的。杨雁回还扯着杨鹤扮文正龙,将文正龙可能说的话当做话本来念,让秀云练习如何应对。杨鹤很不情愿,他并不想扮作文正龙这么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怎奈妹妹又是撒娇又是讲理,他被缠不过,只得就范。庄秀云也只得硬着头皮,练了几天。
此时庄秀云虽被众人瞧得颇不自在,但想想这官司若是输了,她自己丢人不说,还要带累双亲遭人耻笑,便硬是撑着,说出这番话来。好在练得多了,她也能分说个明白。原来强硬起来,也不是多难的事。话说回来,被逼到这样的地步,再不强硬,也就只能任人踩到烂泥里去了。
穆知县便依言而行,命差役前去文家查看。
堂外旁听的便有丘城县医馆百草堂的于大夫。这于大夫为人刚正,年高德劭,颇是瞧不上文家,便主动上前作证,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
众人方知,庄秀云所言非虚。
于大夫还道:“这文家的老妇人,素来脾气刁钻,为人跋扈,草民并不愿为她诊病,是这文庄氏屡次恳求,草民又想,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医者本分,这才去了几趟文家。这老妇虽身上不大好,但也能走能动,也不知她为何自己不去医馆,偏要一日三五趟的打发儿媳来求草民上门诊看。”
说话间,差役匆匆回禀,果然如庄秀云所说,东厢北边第一间屋子里,床上挂着红绡草虫撒花帐子,庄秀云的嫁妆单子里,也确实有这么个帐子。
事情很明显了。这文家苛待儿媳不说,还宠妾灭妻。
庄秀云又向堂上禀道:“大人明鉴,若非说民妇有何不孝,便也只是对婆婆殷勤了些,对公公却冷淡了些。但民妇瞧着丝柳妹妹日日不离公公身侧,既有妹妹分担家事,服侍公公,民妇便也懈怠了些。但公公昔日并未对民妇有过不满的言辞,只这一点,也不至闹到休妻呀!否则天下女子,便该要生出八只手四个头来,才好做得处处周全。”
堂外一片哗然。
这是暗指文父扒灰,和儿子的小妾有私情,但却不明说。这文家如此混乱,也难怪人家要求去。
只听庄秀云又对文正龙道:“你有所不知,你三个月前流连京中,说是做生意,夜夜不肯归家,都是丝柳妹妹悉心照顾公公的。那段时日,她已有了身子,我却不知,眼看她日日侍奉公公,却没想着替她分担,这是我之过。待我去后,你切记要善待丝柳妹妹。她如今才三个月的身子,胎像虽稳,也要着紧照看着些才好。”
堂外众人发出爆笑之声,各个指着文家父子说些讥讽的言语。直听得外头被堵在门外的人心痒痒。
摊上这种破官司,穆知县也只能忍着心下的怒意和笑意,板着脸拍惊堂木:“肃静!肃静!”
文正龙也听出庄秀云话里的意思了,怒道:“你诬陷自己的公公和丈夫的偏房有私情!”心中却也是惊疑不定。莫非丝柳真的趁他不在家时,和自己的父亲做下了苟且之事?秀云不是个会撒谎骗人的。若她所说属实,那丝柳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只听秀云道:“我并未如此说。公公是我的长辈,别说他并无过错,便是有错,我又岂能不担待一二。我只是赞丝柳侍奉公公尽心罢了!”
丝柳早已怒不可遏,冲到堂内扬手朝庄秀云脸上打去。只道暂且吓她一吓,先让她闭嘴再说。衙役不备,被她钻了空子,又怎会再容她放肆,忙上前拦了。丝柳犹自骂不绝口:“贱妇,你血口喷人!”
庄秀云却好生劝道:“妹妹,你如今怀有文家骨肉,切莫动怒。我不过是看你辛苦,赞了你一赞罢了,你何苦这般埋汰我来?”
穆知县怒道:“放肆,好个刁妇,竟敢在县衙内撒泼。本县念你身怀有孕,不动杖刑。左右衙役,将这咆哮公堂的妇人掌嘴四十!”言罢,从令签筒里抽出一支黑签抛了下去。
丝柳花容失色,只喊饶命,衙役哪里会听,喝令她跪下,一左一右将她按了,另有一人便一五一十的着实掌嘴。众人只闻得清脆的“啪啪”声,丝柳却连喊冤叫痛都没机会了。
行刑完毕后,丝柳双颊已肿得如同发面饼一般,浑身抖得好似糠筛。被这么一教训,她也不敢再放肆了。若真被穆知县动了杖刑,莫说孩儿能否保得住,单说要当众去衣受责,饶她是窑姐儿出身,也受不起这份耻辱。原本她也是不敢放肆的,都是被庄秀云一番话逼急了,这才一时忘了身份。
众人皆道,好嚣张的妇人。公堂之上尚且如此,若在家中之时又该是怎样的嘴脸?因此并无人同情。
穆知县又训斥文正龙道:“家中小妾竟敢对主母如此不敬,你之过也。日后理当严加整饬内宅。”
文正龙只得垂首道:“草民知错。”
穆知县又道:“庄秀云并未犯下七出之条,而今她既需对父母尽孝,本官判你夫妻二人和离,让庄秀云归养父母。你服也不服?”
这件案子实在简单,并不值得旷日持久的拖着,穆知县很快便当堂做出判决。文正龙只得垂首道:“草民不敢不服。”
说白了还是口服心不服。
穆知县不由微微蹙眉。
文正龙很会察言观色,发现知县大人不满意,立刻改口道:“草民心服口服。”
穆知县又对庄秀云道:“妇人庄秀云,你对父母尽孝,自是应当,然既嫁入文家,也理当对翁姑尽孝。如今既为侍奉父母,便要舍翁姑而去,本县判你将嫁妆尽数留在夫家,以充作奉养公婆之资。你服是不服?”
这个结果,本就是杨鸿和雁回预料到的。庄山和也说了,破财免灾,只要能和离,嫁妆不要也就不要了。
庄秀云松了口气,正待回答,堂外忽起了喧哗:“萧夫人到。”
萧夫人去安定府姑母家探亲,坐马车行上三日才到,做客两日再回京,此番正好到达丘城县城。她回程时,悄无声息便回来了,没再折腾地方官府。
县衙内外虽已拥挤不堪,众百姓依旧勉力让出一条窄窄的路来。
穆知县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果见堂外走来一个美貌妇人,周身有几个佩刀剑的侍女护着。众百姓虽见萧夫人近在眼前,却也冒犯不得。
这萧桐的面貌,丘城县百姓是有人见过的,一眼便可认出来。萧桐上回从丘城县城经过时,这穆知县也是见过的。见果然是萧夫人来了,县衙内外阵阵惊呼。
穆知县上前躬身施礼道:“下官不知忠烈侯来此旁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萧桐却笑道:“我不过是听闻有女子请求和离,过来瞧个热闹罢了。穆知县乃一县父母官,如今又是在这县衙公堂之上,实在无需多礼。”
穆知县忙命左右看座,而后复又坐到案前审理此案。
偏堂外有百姓高声问萧夫人如何看待此事。县衙内外人虽多,问话的人却是声音清朗,叫众人都听清了。杨雁回闻言,不由回头打量一番,却只看到乌泱泱的人头肉身。她怎么觉得这问话的声音,那么像俞谨白呢?
既有人有此一问,众百信竟停止喧嚣,只为听这忠烈侯所答。萧桐只得笑道:“庄秀云既是一片孝心,理当准其和离返家。然她也曾为夫家主持中馈,如今既要归养父母,文家若是仁善之家,除了将嫁妆归还于她外,理当另外奉上赡养银两。毕竟夫妻一场,庄秀云若无甚过错,便该好生待着她一些。总不好叫她一介妇人,日后抛头露面,辛苦挣银子奉养双亲罢?只是这县衙公堂之上,一切都要听凭知县大人做主。咱们不可于堂外喧哗,且听穆知县如何判案。”
杨雁回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萧桐。不愧是她仰慕之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道理,听着便觉舒坦。
庄秀云愣了半晌后,忙朝萧桐叩首:“民妇庄秀云,多谢忠烈侯仗义执言。”她的嫁妆里有良田二十亩,金银首饰数套,上好的布料两箱,并全套的榉木家具,连锅碗瓢盆筷子都是齐全的,另有压箱银子二百两。几乎耗去庄山和夫妇一半积蓄。这嫁妆对庄家而言,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萧桐这话说的既不失礼又合民心,堂外又起喧哗,“侯爷英明!”“萧夫人大义!”之类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穆知县心中暗暗发苦,若真如此判案,叫他日后如何教化百姓?但萧桐既已开口,他若真敢当众违背她的意思,这官运恐也就到头了。
穆知县只得拿起惊堂木,连拍数下:“肃静肃静,不得扰乱公堂。”如此数番,方才安静下来。
穆知县长叹一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民意不可违啊。”遂改判,一切依萧桐所言,按律让庄秀云带走全部嫁妆,并判文正龙赠庄秀云三百两银子,以做赡养之资,当场交付。
文家人心中大恸,简直像被人剜去心头肉一般。可如今这局势,他们一言不敢多发。
庄秀云朝穆知县拜了几拜后,复又去拜萧桐。
萧桐只是淡淡一笑,起身离去,端的是来去匆匆。穆知县忙起身恭送。
众百姓只道案子已审完,下判决书无甚可看,追随萧桐离去者竟有大半。余下的一些,依旧等着看交割财产的好戏。
杨雁回只闻众人又在窃窃私语,品头论足。
“人都说萧夫人孔武有力,生得五大三粗,我看都是混话。”
“萧夫人观之可亲,温柔知礼,实乃贵妇典范。”
杨雁回瞧着萧桐的背影,几乎要看呆了。萧夫人说话一点架子也没有,真是温和可亲呀。最叫她敬佩的是,萧夫人还有一副抱打不平的侠义心肠。如若不然,她为何特地来管这么一桩闲事?想到这里,杨雁回越发仰慕萧桐了。
哎,可是不对呀。为何萧夫人匆匆走出县衙屏门时,跟随而去的百姓里,咋有一个家伙的背影那么像俞谨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明清县衙,大堂审理刑事案件,二堂审理民事案件。二堂断案,知县一般不动用刑罚,就是讲讲三纲五常的大道理。但也不是说从来不动用刑罚,还是要看情况。
咱们接着说和妇女相关的吧。古代在很多方面,真心挺讨厌的,就说打离婚官司吧。
古代和离的实际情况中,男方主动和离很容易,夫妻都想和离也好办,但女方自己想和离就难办了。汉朝魏晋南北朝时期还好说,女人想出夫不算啥罪过。越往后对女人越不利。
唐朝时期,有个女子,丈夫整天读书读书读书,家里穷的叮当响,过的是食不果腹的日子。但是这男的整日里就是醉心读书。这女的受不了,索书求离,告到了颜真卿那里。颜真卿支持该女和离,但因该女不能和丈夫固守贫道,罚笞刑二十。还奖励她丈夫布匹、禄米,并赏了个职务。
颜真卿这一判决,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江左十数年来,莫有敢弃其夫者”。这还是风气比后世开放的大唐。
宋朝时期更惨。
本文上上一章提到的那个告到衙门请求和离的案子,原型是南宋时期,某女子嫌丈夫痴愚,公公又非礼她。该女要求和离,告到了胡石璧那里。胡石璧说她“不悦其夫”,“上诬其舅”,杖责该女六十,判和离。
胡石璧这是把长辈和男子的利益放在了首位,完全忽视女性的基本情感诉求和人身权利。请注意,是完全忽视。虽然他最后是判了和离,但这是基于女子有错的情况下判的(这个错还是他强加的),而且杖责六十。打完有没有命还两说。
另外略略提一下古代的人口买卖。
宋·洪巽《旸谷漫录》:“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剧杂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级截乎不紊。”
看到没有,生女儿就是为了卖给男人享用的。
明朝也很惨。从明朝的文学作品里就能窥得一斑。
《金瓶梅》里,家中排行老六的潘金莲被她的亲生母亲卖了两次。第一次,潘金莲还小,还可以说寡母为生计不得已,这才把她卖到王招宣府里。但是后来,王招宣死了。这时候,潘金莲十五岁了,生得漂亮不说,知书识字会作诗,女红针黹样样在行,品竹弹丝不在话下。简直有才有貌心灵手巧啊!很值得疼值得爱吧?放现在能被捧天上去吧?
潘金莲她妈干了什么呢?她去王招宣府里把女儿“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给了张大户家。要作者说,这潘妈简直就是个畜生。
三言二拍里,各种拐卖孩子的,甚至还有专门的犯、罪集团。可见政、府打击不力。这就不说什么了,毕竟现在也有,但是打击力度总比那时候高。别的不说,至少高官不会蓄养成群的仆婢。要谁养了一群二、奶,还要小心被二、奶揭发他腐败。
三言二拍里,合法卖孩子的也不少。真是卖女儿的有,卖儿子的有,更甚者,连小叔卖守孝的嫂子的都有。
古代对妇女儿童的保护,真是太差劲了。
有些读者,大约是了解了一下古代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觉得古代比现代能保护正妻的利益,认为这一点还是古代好。你看现在做大老婆有什么好?什么二奶小三的,你能随意打卖吗?不能。那是犯法的。
可是现在还可以离婚呀,离婚还可以分走婚后共同财产呀,如果男方是过错方还可以分走大部分财产啊。古代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呀。有一段时期,女性被休,嫁妆都不让带走。现代女性还可以随便工作呀,高兴让男人养也行,高兴自己养自己也行。
古代无论妻还是妾,要让作者说,都远不如现代。
就说大名鼎鼎的潘金莲。《金瓶梅》里,张大户贪图她美貌,好容易找到个机会,趁着老婆不在,将潘金莲收用了。
这是潘金莲的错吗?
但是张大户的正室很生气,妒意大发,百般苦打潘金莲。这正室嫡妻确实能随意打卖丈夫的二奶小三,但这叫什么事?在这件事里,张大户的老婆和潘金莲同时都是受害者。
张大户后来没办法,就将潘金莲嫁给了他的房客武大郎。他当然不是为了武大郎好,更不是为了潘金莲好,他只是为自己还可以天天占有潘金莲。
这还是《金瓶梅》里的。
《水浒传》里,张大户要收潘金莲,潘金莲不肯,还告诉了主母。于是那个张大户记恨在心,将她嫁给了武大郎。这就是下场!
真心太惨。
做体面人家的正室很好么?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放现在干什么不好,何必容忍丈夫纳妾?古代就得忍了这种事,不忍你就是妒妇。
古代贵族妇女的地位也是一降再降。到了清朝,大清公主的命运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未必舒服。贾府多牛掰?万一不幸是个庶出,性子再软点,就得被下人踩到头上去。迎春不就是酱紫吗?如果这小姐再不幸点,有个贾赦这样的爹……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