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珠有时候觉得这个整天绷着一张精致小脸的白衣娃娃才是真正的夫子。
“你问我,我去问谁啊?反正我和先生们从来不对路,他们说的什么,我总是听不懂。”
韩明珠将书本立起来,那是一本《千字文》,里边套着一卷《九章算术》,小夜子盘腿坐在一行数术式子前,总感到全身发毛。他好几次扭头去看身后的书。
那些字弯弯扭扭的,他明明每一个都认识,可串在一起就不晓得是啥意思了。
他从来没想过韩明珠小小年纪就能看懂这个。
可见扶兰赫赫真不傻了啊。
可是越聪明越讨厌。
“这个是什么?”这书委实太深奥,而且与韩明珠要学的琴棋书画差很远。
“用来学习怎么算钱的。”韩明珠很严肃地看着那本书,过了一会儿,突然泄气地长叹出声,“唉,如果有人肯教我点金之术,我大概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滚。”小夜子跳起来敲了她的一记,恨铁不成钢。钱钱钱,一天到晚就只知道钱,难怪连韩家的几个掌柜都异口同声地叫她韩大钱儿,完全实至名归。
韩明珠没能躲开小夜子的弹指神通,一怒之下举起手里的书册就要疯狂反扑。
夫子之前看她窝在书本后边一动不动,还以为她学乖了些,哪知才安静没一盏茶的时间,小猴精就凶相毕露了。夫子操起身边的书兜头往她脑袋上砸,小夜子却眼明手快地接住了,随即顺势往韩明珠怀里一塞。
夫子老眼昏花,还以为是韩明珠自个人冲上去接住了,顿时气得胡须冒烟。
“韩明珠,‘天地玄黄’后一句是什么?若是答不出来,就抄一百遍!”老夫子吹着胡子。
“天地玄黄……当归党参!”韩明珠眼睛滴溜溜地转,只追着小夜子跑,结果第一句就错了。老夫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这一生教出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二十六个进士,大家闺秀也教出来不少,却没有一个像韩明珠这么皮实顽固的,敢情他教了一个月,这熊孩子什么都没能记住。
“韩明珠,把书放下!”照着书念都不对,这已经不是听不听课的问题,分明是态度不对。
“哦!”韩明珠一边应声一边捞起那本《九章算术》往桌子底下塞,一时间忘记了在课桌上跳来跳去的小夜子。小夜子被掀得一个跟斗,扑通一下掉在也老夫子的书案上,摔得四肢僵硬。他正要起身开骂,忽觉腰间一紧,竟被那老夫子勒着腰身夹在了虎口上。
老夫子的唾沫星子像天女散花般落下来。
“让你学学琴棋书画,你却当着老夫的面玩布娃娃,这都多大的人了!一点也不懂事!生来就是个败家子!”老夫子挥舞着手臂,像个绝世高手一样,小夜子被他甩得两眼睛发黑,可是却只能装死不挣扎,可是老夫子的唾沫星子都溅他脸上了,恶心巴啦,“老夫没用!老夫管不了你!唉……老夫这就告诉你爹,让他另请高明!”
说着,将手里的小夜子重重一摔,转身夹起书本一阵风似的跑了。
小夜子在书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旋了几个圈,才找准韩明珠站立的方向。
他指着那老头离去的背影,仍旧像喝醉酒似的颠来倒去,站都站不稳。
韩明珠呆愣着观赏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捶着桌子大笑起来。
“还笑,你把夫子气走了。”小夜子没想到那老头这么狠,抡着胳臂用力挥了好几次,害他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他说完了话才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丛盆景说话,真正的事主倒是无所事事地趴在桌止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笑屁啊!”小夜子颜面扫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他只是闹闹情绪,明天他就又会来烦我了,我爹给他开的是天价,别处教一百个学生都抵不得教我这一个人的工钱,他舍不得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嘛。”韩明珠用一种近乎轻狂的态度说话,那德性离“尊师重道”这四个字相去甚远,小夜子在心里默默为夫子上了三炷香,有生之年能遇上这样的学生,也是他几世修来的孽缘。
韩老板先后收到了三份大礼。
一是韩明珠的丫鬟控诉大小姐学道人养小鬼,半夜三更不睡觉,只对着一堆小房子傻笑。
二是韩老板的小妾蒙雁枕边打小报告,也说小姐中了邪,说不得就是有人用布娃娃下了降头。
跟着就是在别院教书的先生,抱着书气冲冲地往他面前一砸,只道:“我不教了,我不教了……”一问才知,又是那布娃娃惹的祸。
说起那布娃娃,韩老板虽然记不得了,可心里还有点阴影。三道风一吹,就把他吹去别院了。
韩老板带着管家一道,悄悄潜进女儿的闺房看了看,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座金雕玉砌的小金屋。
小小的珠玉盆景,有山有水有河流,金屋还不是单间的,竟和韩府的主院是一样的结构,连坐北朝南的方向都是一致的。这小金屋,做工精细自不必说,用料考究亦不必提,光是搭建这一山一水的成本,就够韩老板肉痛三五天了。
可见,为了这个邪门的布娃娃,小明珠也是拼了。
那么小气巴拉的一个人,忽然就变大方了,这本身就很有问题。
韩老板痛心疾首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女儿,中邪了。
韩明珠气跑了夫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早下课,她将小夜子放在肩头,依旧是一路打打闹闹,走到了离房门不远处,才发现爹爹,娘亲,蒙雁,以及老管家一字儿排开,正守在门外等着她,活像是要三堂会审。
韩明珠只道是夫子告状有了效果,脚下一错,飞快地打了个弯,就想溜之大吉。
“站住!你给我回来!”韩老板冲着女儿大吼了一声,心急吼太过,嗓子都吼破了。
“珠珠,你过来!”韩夫人的语气柔和些,可是柔和之中却带了一丝少见的凝重。她旁边站着的蒙雁却死死地盯着韩明珠肩头的小人儿,脸色惨白。
就是这么个磨人的小妖精天天缠着大小姐的。
小夜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好装死不动了,他板起了脸,保持着昂然站立的姿势不变,可是这样撑久了,有些腰痛。装布娃娃什么的,还真不是仙灵可以干的事儿。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韩明珠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却不肯马上过去,而是麻利地在衣带上打了个结,将身形僵直的小夜子往腰带上一系,假装他是个配饰的样子。小夜子万万没想到自己扮布娃娃也倒罢了,现在居然还要被人上绞刑。
韩明珠腰间的丝缕系在他细细的脖子上,他的舌头立即被勒得伸了出来。
系着“布娃娃”的丝缕被着衣裙摆动的幅度翻了个面,韩老板看到的娃娃,就是一个双目突起,额上青筋满布,舌头伸得老长的造型,那样一个娃娃,完全不能用可爱来形容。
“那是什么!”韩老板指了指正在拗造型的小夜子,颤抖的声音里已经掺了些哭意。
“我新买的小面人,爹爹你看,他的手脚可以动,衣服还可以脱掉。”韩明珠妄图展示一个巧夺天工的人形娃娃,可是韩老板和小夜子都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的耻辱,小夜子原本想再施一道法术令这一排碍事的人消失的,可是韩明珠邪恶的小手却没放过他,她一边说着,一边身体力行的掰起了他双边的手臂,他极不配合地夹着手不动弹,她却露齿一笑,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腰带。
那一刻,小夜子的脸色轮换在赤橙红绿青蓝紫之间,可劲儿*。
小夜子无声地抗争,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不放手,结果额角的青筋又暴出几根,显得更狰狞了。蒙雁从来没见过这般面容扭曲的巫蛊娃娃,受惊过度,竟忍不住掩脸哭起来。
反倒是一向胆小如鼠的韩夫人没怎么动。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娃娃。
在哪里呢?韩夫人陷入了沉思。
☆、第064章 人生若只妖相见
“这么丑的小东西,留着它做什么!拿去烧了,爹给你买更好的!”
韩老板从难言的震惊之中醒来,趁着韩明珠不备防就要动手抢。
“竟敢说我丑……我主人可是通天彻地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子,我长相随主人的,怎么会丑!你才丑!”小夜子一边腹诽着,一边扭着衣襟继续坚持。
“不能烧,他答应了我帮我退……”退婚!
关键时刻,怎么能忘记了这个!可是这么早说出来会不会功亏一篑?韩明珠欲言又止。
“……”韩夫人仍在沉思。管家却在一旁大呼小叫。
“裂了裂了,衣服要裂了!”他叫得太大声,以至韩明珠和韩老板同时想到自己的价格昂贵的衣裳,便不约而同地低头去瞧,却听手里“嘶”地一声轻响,小夜子的衣裳被无情地撕成了两片,红果果的小夜子金蜕脱壳般掉出来,迎头扑向了地面。
小夜子眼前树也飘零,花也飘零,一颗被碾碎的心,也在飘零。
他是一个仙灵,他主人是一位上仙,虽然主人现在沦为了地仙,但依然受万人景仰。
作为一只英俊的仙灵,他走路的时候从来是高昂着头,不苟言笑,没有人敢亵渎他,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他。然而——
“我想起来了,是山神庙,我在山神庙里见过他!”
韩夫人失声叫道。
小夜子堆挤扭曲的五官恢复正常的刹那,她认出了他,亦伸出双手接住了他。
那一夜,风声凄厉,她一个张惶地守在庙里,一抬头,就看见了昏暗烛火下的神祇。
那虽然是一枚泥胎,可是宽肩窄腰,玉树临风,她从来没见过那样清秀俊逸的神像,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则想起自己竟和相公在这样的神衹面前做那等夫妻事,不觉粉脸飞红。
是他!
一身清洁溜溜的小夜子蓦然落入了一双温柔香馨的手里,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连想死的心也有了。于是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深度装死中。
“他真的是山神,我见过一些香火不旺的小庙,也会比照神像做些小号的神像让香客们请回家去供着……”说好听是“请回家”,说实在了便是“买回家”。别看这样小小的个子,随便一个也得卖六七百两银子呢,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
料想那荒山野地,山神庙里又不设打点的人,这些卖不出的小泥胚就乱七八糟散落在某处,小孩子贪玩,一时捡到了也不奇怪。
“只是……”韩夫人捧着小夜子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惊奇,什么样的泥胚竟能这般巧夺天工,着色、触感到都与常人肌理相似,只有外表温度较低,摸着倒像是一块温玉。听说只有赣州的瓷窖才能烧出这样精细的器物。
究竟是什么人,花这样大的手笔,却又莫明其妙舍弃了?
韩夫人简直爱不释手。
韩明珠看小夜子紧闭着眼睛全身僵直,立时吓坏了,她顾不得和爹爹争执,便跳起来从娘亲手里抢回了光秃秃的小夜子。未着寸缕的小人儿浑身浮着一层粉色的光,可是整个人却*地像块石头。韩明珠抓着他摇晃了几次,小夜子都一直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动也不动,她忽地急出了眼泪:“都是你们不对,来的时候凶巴巴,把小夜子吓死了!”
韩老板尴尬地向了夫人一眼,嗫嚅道:“啊……它叫小夜子?”
韩明珠跺脚道:“他叫什么不要你来管,多事!”说完冲进屋里,将大门给关了个严实。
韩老板举步追上了去,伸手欲敲门,听见女儿在里呜呜咽咽地道:“不要你来,我不想见到你!”竟然为着一个玩偶娃娃要和爹爹翻脸了。
韩老板恶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道:“是你说小姐学那此肮脏道人养小鬼的?”又扭头看向蒙雁,“是你说小姐被人下了降头的?”
管家满头大汗:“老奴替小姐办事,恰好有几个道士也在那家店里拿图样,聊了几句……就觉得有点像。”
蒙雁期期艾艾地不说话,流了一缸子眼泪,最终也只好扯着韩夫人的衣摆跪在跟前:“奴婢也是一片好心,并不是故意的,望夫人莫怪。”
韩老板指着这两人提高了声音,大声道:“管家和蒙雁姐姐都认错了,爹爹替你扣他们工钱好不好?”
里边继继续续传来了韩明珠的哭声:“小夜子,小夜子你醒醒,你不要死啊,小夜子!”竟连扣工钱的游戏也不屑一顾了。
小夜子挺烦的,韩明珠那是真哭,口水鼻涕都抹在了他身上。
他没衣服可穿了,这种感觉尤其恶心。
他还在气头上,压根不想理会她,直到韩明珠抽抽噎噎地为他穿了上了一件小衣服,又在小屋子旁边刨了一个小坑,不等小夜子明白是怎么回事,“死了”的小夜子就被放在一个小银盒子里,准备入土为安了。
韩明珠和韩闲卿一样,以为活物都是有呼吸的,所以小夜子也不会例外。
她看小夜子不动了,也没有呼吸了,就以为他真的死了。
小夜子的脑袋里仿佛被天雷劈了天天八十一道,哪儿都冒着烟,他原本是相当生气的,可气到这份上,反而不知道去怪谁。
只暗忖着,如果这一世,主人能和心上人修成正果,也是一种了不得的能耐了。
他不耐烦看韩明珠那哭丧的戏码,便用移花接木的法术移了根木头进“棺材”代替自己。
韩明珠在那头哭,他在这边默默地守着,韩明珠哭得太投入,完全不知道小夜子已经活过来了。小夜子有些感慨,可是感慨完了,又嫌弃扯了扯自己左右不对称的衣裳。
之前他可是被人看光了,这股子气不能说消就消的!特别是被韩夫人捧在手里的时候,他简直想真的死了算了!那一刻,他羞得全身发红。
“也不知道你真哭假哭,唉,算了,随你高兴吧!”
他慢吞吞地爬上了妆台,翻过几个障碍物,才走到针线盒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