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院门口本就有学生锻炼的石锁,石墩,秋千,高杆,秋千……
顾茂丙跟着一身书朽,功名利禄满嘴巴的茂道实在说不出什么共同语言来,于是,他坐了没一会,就上了秋千飘来荡去。
人家,那是上京大戏班儿名角的底子科班出身,家传的七十二路顾家枪打基,边城几年马场的鞍上功夫,以前后小郎玩的那一套,对顾茂丙来说,那都轻巧的很。
顾茂丙玩的正嗨呢,可怜顾茂道吓的一身冷汗,又怕耽误老父亲的“大事儿”,也不敢叫,他只唠叨了几句,探听了小叔叔家的一些事儿,没说几句呢,就眼见着顾茂丙就变成了猴子。
待长辈们出来,顾茂道都快哭出来了,一脸的被救赎的感觉。
他跑过去要告状,却不想他大伯却是一脸的兴高采烈,抚掌大叫:“嘿!瞧瞧,我就说呢!好小子啊!这小子!这玩意儿好,都多少年没见了,还是先帝那会子,坊市那边常有,如今也不多见了……这小子,这小子,还会玩这个!明儿回去给瓜官儿他们也整一个,叫他们叔叔好叫他们,对身子骨好……”
说着来至秋千不远处,满心喜欢的手臂一挥大叫:“好小子,给大伯来个三翻旋儿,晚上大爷叫给你炖牛肉汤喝!”他就喜欢活蹦乱跳的。
三翻旋儿算什么,顾茂丙用力一荡秋千,几下子,那秋千板子跟横杆子几乎就平了。
顾茂道吓得坐在了地上,张着大嘴冒凉气。
“看你没出息的样儿……”顾山有些羡慕,他想起来,小时候他们兄弟都爱这个,仿佛,顾老四玩这个玩的最好,可惜啊……老四……
老猴子在秋千下折腾,小猴子在天空翻腾,顾山心里微微叹息,就差个娘胎时运,凭什么旁人就能不费心,轻而易举的想怎么就怎么,一个祖先的基业,眼见着就是这样的东西继承了。
看这份没脸没皮的闹腾,人家不觉得子孙没饭吃,可怜他家大大小小一窝的崽子,那里有这般好运,送到嘴边还嫌弃不好。
顾老四死的好,他一死,给家里换了俩猴,自己呢?劳心劳力挣了一辈子,就给孩子在边城折腾了这么一点意思,还提心吊胆的,这股子难受刺眼就别提了。
他们是凭什么呢?
场子上,眼见着那秋千板子几乎荡到比杆子还高的时候,周围压抑不住的一声喊,廊下仆奴都惊叫出声,顾山冷眼往那边看了一眼,一回头,脸上又带了笑。
顾茂丙的身体离了板子,在空中打了四个旋儿,脚下轻易的就黏在回来的板子上,那身姿美健美俊俏的不像样子。
“好呀!”
真真是杂技也就这样了,顾昭吸吸鼻子,大力拍拍手。
顾茂丙折腾完,下了秋千,径直来到顾昭面前道:“七叔,才将高处看见一处热闹……”说着,他搂住小叔叔的肩膀道:“瞧瞧去?”
顾昭笑笑,回头对两位哥哥道:“阿兄,我们去街市看看,买些土产,回头京里给嫂嫂她们稀罕稀罕。”
顾山摇头笑道:“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怪冷的,你只说来,叫他们办去就是。”
顾昭一歪脑袋:“那不一样!这好歹是小弟亲自挑的,值不值钱另说,好歹是些心意。”
说罢,也不管他哥哥们应不应,一副很是无赖的样子指指已经站起来,正拍灰顾茂道说:“小道士不许跟,没事儿之乎则也的忒烦人了……”
顾茂道怪无奈的,他才不想跟呢。
眼见着那叔侄搂着跟一对好兄弟一般去了,顾岩还挺高兴的对顾山道:“咱家,就他俩好,不过也就是出来了,回了上京,那里有大饼子的事儿,我家老四跟小七好的就差没穿一条裤子了。”
顾山笑笑一脸真诚的道:“人生一世维年少,一岁春光有几时,他们正是好时候了,那里像咱们小前,吃不饱穿不暖的,他们无牵无挂的,什么时候看着都长不大,明儿做爹了,便好了。”
顾岩连连点头:“对的,对的,就是这个意思。做爹好啊!”
顾茂道正正衣冠,看着远去没心没肺的那一对,小半天方摆摆手,叫了两个随身的小厮指指远去的,那一对儿小心翼翼的跟了过去……
却说顾昭与顾茂丙带着人一溜烟的去了本地的白兰巷子,走得一会,顾茂丙看左右安静忽然道:“七叔,侄儿左思右想,有些不对啊!”
顾昭点点头笑道:“你大爷那里是个能藏奸的,早就看出来了。不就是子孙后代那点事儿么,凭他们说呗,咱们应着就好,一会找个地方多喝几杯,回头就说醉了,我那屋子他们谁也进不去,管他们怎么折腾呢,三五天也就走了,千招万招的,我不接着,怎么折腾那也没用!”
顾茂丙鼻子里哼哼了几下,也没言语,走得一会,迎面看到一处北疆特色的小酒楼,这会子刚过了饭点儿,看那地方有处二楼,推开窗子能看到来往半条街,因此便道:“咱那边说去,捎带尝尝北疆特色,也不枉白来这一次。”
顾昭道好。
且不说这北疆有几种特色,只说这叔侄一起上了小酒楼,要了雅间儿,顾茂丙便径直推开雅间的窗户,拿着一个黑瓷的小酒壶对着壶嘴儿喝热酒,喝了一会,胆子大了,心思开了,他才开始说些长辈的坏话,也不算是坏话,就是有些东西,他见不得。
“七叔,今儿小侄儿说些话,你听了可别怪我。”
顾昭点点头,拿着筷子正在抠羊头上的眼睛吃:“你说呗。”
“那侄儿可就明说了,错了您可别骂我。”
“说吧,我骂你作甚!”
顾茂丙挠挠脑袋:“七叔,我就觉着大伯二伯算计你呢!”
顾昭顿时乐了,取了刀子在羊头上削了脸肉到一边的盘子里,待放满便给顾茂丙端到窗台上与他吃。
“没事儿,在上京也常这样,你大伯二伯具是好心,也是担心以后我老了没个后,你是聪明孩子,有些事儿你看到了,心里也清楚,也别揭破了,随他们闹吧,我不接就是,总归……也是我对你大伯不起。”
顾茂丙看着顾昭,心里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小半天,他才艰难的说:“七叔……您能不能别把旁人看那么好,大伯那肯定就是这样,可二伯伯……”他靠在窗栏上想了好半天才说:“叔叔跟大伯是做大事儿的,那里知道私下的恶水烂腌臜事儿……”
说到这里,他看看外面的街道:“七叔,这是二伯伯经营了多少年的地盘了,咱们几个人,他们几个人,您甭说燕王殿下在这里呢,也甭说大伯在这里呢,虽是一家人,不是侄儿多心,他要算计,小侄儿与你加上大伯和一块那都不成的,二伯那人……”
顾昭手里的筷子也停了,看看顾茂丙:“你二伯如何了?”
顾茂丙双手抱着头苦笑道:“七叔,打咱们来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全家一起算计了,当家的啥模样,下面也啥模。
咱就说二伯家的祠堂吧,如今他家才几个人,盖的祠堂却是五代人都能堆的下的祠堂,您看那位台,您数数几层,您看看祭垫,列了多少行!
你看他家那条街,前街后街,左巷右条子,那些书院学舍,二伯跟旁人不同,他是走一步算的是十步的人,他盖祠堂想着是庇护五代十代百代,盖家里的屋子,那是前前后后算到玄玄孙的院子,那书院,亲戚左右五个手指那家没被拉进去?他是左拉右捆把能拉的都系在一条绳儿上,您只当他们是长兄为父呢,怕是我大伯是这般想的,二伯……小侄儿不敢说旁个,倒也能堆出几样结果,我只怕说了,叔叔您就真生气了。”
顾昭只觉着这孩子写戏文写多了,见他有些急迫,也就笑着说:“那些规矩向来我不是太注重,论年纪,你也知道咱俩差不多,你只管说,出了这门,我忘了就是。”
顾茂丙张张嘴,他少时受罪,虽然家里的教育受的不多,可到底是大家子弟,教养在那里呢!那些没发生,他能预想出来的事儿,真要说出来,那可忒恶心了,再者,给长辈说坏话,背后编排长辈,这孩子眼球子都憋红了,小半天儿,总算是说了一句:“叔,你跑吧,这事儿没办法解决……也没办法说。”
顾昭一愣:“怎么了,还有人要谋害我不成?”
第一百四十二回
许是人生经历太多,顾茂丙自小便对这世上种种颇有自己的见解,他从一边看着自己小叔叔这几天被算计,算的他颇为怅然。
小叔叔是没见过从前的嘴脸,何尝知道他见过什么,瞧瞧那些如受了乾坤秀气,有贤圣奇资,似玉品质的好人们,一个个的没皮没脸的打着孝敬的名声算计人,
可这就是家啊,他的家,小叔叔的家,姐姐的家,大伯伯的家,便是你有通天彻地的能够,又如何?
他看看小叔叔,心中有千般话,却只能化作一句:“如今这北疆的天是二叔的,地也是二叔的,小叔叔,日防夜防,未必能防得住自家人。”他苦笑了一下,虽是旁观者清,却也至多再劝一句:“昨儿,侄儿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那是长辈,侄儿不能说不好,就只能说,您任他们千般造化,只管走了干净,您说呢?”
顾昭站起来,呆立窗前,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弦乐,仔细听来,却是琵琶三弦之声,那套词便是这样的:
去岁神京春拂面,酒半醺,卧玉床金做屋瓦,高堂筝弦邀罗宾,呼玉女侍八珍,佳人轻挑玉带钩……
许久,顾昭笑了:“也罢了,便避一避吧!横竖,也就这一次,你伯伯还活着呢,由着他们,若是那天,老的都没了,我不找他们就好了,到了那会子……谁知道呢!”
顾茂丙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种种的沉重落下,周身轻松。
“侄儿陪您回去,我那点字事儿大家心照不宣,人家都是读书人,明儿您安生回去了,我也去自己的地方呆着去。”
顾昭点点头:“由你,你那里是大事儿……”
顾茂丙这几天手下的人没闲着,他自幼机敏,心思灵透,旁人练的是什么心肝,他又是什么心肝,一件事他能杜撰一本书出去,何论现在。
二婶娘这几天找的那几户他俱都查清楚了,那种女娘是给谁预备的,又是什么背景,都是婶娘族里的亲戚。明儿小叔叔去了,不用多,只管兄弟亲密,醉上几场,第二天起来,身边一准有个有理说不清的,转几年,家里就能悄悄帮小叔叔养个亲生骨肉出来。
就是小叔叔没醉到那边,过上几年,他哥哥硬是送去一个,赫赫扬扬的一宣讲,这个脸给是不给?
这种事儿他见的多了,到时候小叔叔认不认的,他都得认下!这里是两位兄长的慈爱之心,到时候,旁个不怕,就怕小叔叔心寒。
他自宗门长大,自然知道宗家的厉害,家里虽是分家了,如今大伯还在,转天大伯没了,二伯便是长兄如父,小叔叔自己作的那份名声也比自己好不到那里去,哎!
这世上千万种伤害,旁人怎么蹦跶,却也害不到你,最最害怕的便是那几种,父母,至亲,故友。
随你心上铸着铜墙铁壁,你跟他们亲,他们才能伤到你,正是因为亲了,一份伤害,回头也是十分心痛,多少年也忘不了,想起来就针扎一般的难受。
叔侄俩晃晃悠悠的出了这里,在白兰巷转悠了许久,置办下许多土产,这才回转住处。
这夜,老哥俩备下酒菜,埋下机关,人也预备齐整了,顾岩特特挑选了个屁股大好生养眉清目秀的,那边却派人来了,说是京中有旨,迁丁司下的事情,七爷来不及告别,连夜去了。
如此,老哥俩相互看看,一时间也不到该说什么好。
小半天,顾岩挠着头皮看看自己二弟,苦笑了一下:“他竟然跑了?”
顾山没说话,只是拿起碳夹子在炭盆上敲了敲,心底微微叹息了一下,他知道,顾昭这一走,本就微薄的情分便没的干干净净,他如今就是有千般解释,万张嘴,他也解释不清楚是为顾昭好。
即是聪明人就只当没这回事儿,谁也别认!
两个月后。
往上京的官道上不急不慢的来了一行车马,这行车马看马头,车架,具是一般客商所乘平头顶,倒是车马前后随行的壮汉一个个身材健硕,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
这行人急匆匆的来了,却在距离上京以外的十里长亭歇住了脚。
“眼见着到了,心里却没底了,回去该怎么跟嫂嫂交代?”顾昭捧着一碗药自己在那里叨叨,心里很是恓惶。
他就这样把老哥哥丢在北疆了,虽不怕几年后那边闹出个小侄儿,可是到底是过意不去。
打从北疆出来,这一路便是疾行,因心里憋了事情,一出北疆顾昭便开始满嘴起水泡,到了半路,竟忽然发起低烧,把随行都吓得够呛。
亏那路上遇到一个村落,村中有年老的妇人取了大葱的胡子合陈年老姜,熬了水,几碗下去,出了一身汗,这才退了烧。
这一路回来,大病没有,小病却一场接一场,不是眼睛发涩,就是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夜里也睡不安稳,回到上京门口,初春的天气,顾昭又染上了春日咳,整夜都无法安睡。
“小叔叔,先那里去?”顾茂丙在车外低声问。
顾昭一口气入了药后说:“先家去,嫂子那边先瞒着吧。”
“那……等夜了关了城门,再取牌子进吧。”
顾昭想想,点头说:“可。”
这一行车马靠着官道便安安静静的呆着等天黑,顾昭拢着毡毯,闭目养着神,他自己清楚,这一路他的毛病都从心底来的,说他胆小也好,畏惧也罢。
如今他活着,亏了没个后人,又没有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的气魄,他杜撰出了那惊天骇俗的事情,养出顾老二那一家胎像,这还是北疆,再看下去……他是实在不敢看了。
心里越想越烦,便又是一阵猛咳嗽,咳了一阵,因药中添了安神的药剂,他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却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耳边一阵风,又是身上一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看到阿润一脸喜意的看着他。
“你睡。”阿润高兴的不成,说完伸手将毯子拢起来,裹了顾老七往院里走。
“你来了。”顾昭的心里一下就稳当了,胸腔子也不憋得慌了,他自然是知道他会来的,他本就应该来接自己的,他来自己就稳当了。
阿润抱着自己家大宝贝,心里美的不成,他到底是舍不得自己,没出去多久就回来了,这是想自己想的都郁气了。
“睡你的吧,有话明儿说。”
这下彻底安稳了,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反正他本就没有阿润高。
迷迷糊糊的有人帮他脱去衣裳,诊了脉,用热手巾擦了脸,床与被都是自己家的,熏香味儿也是自己喜欢的,这一觉睡的实在香。
第二天晚夕,顾昭硬生生被饿醒,他睁开眼,咳嗽了一声,有人撩起幔帐,这方见到光明,依旧是他的家,他的帐子。
“爷起来了,那头四爷大早上就来了,在咱这里用了早饭,午间回去了一会,下尚,在旁屋候着呢。”说这话的是孙希,只是他不在阿润那边侍奉,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