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真的太安静了,那女人在听筒里的嘈杂,我听得一清二楚——完全是那种对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无理取闹,非常鲜明和生动,放在爱人眼下可能是可爱的撒泼,但放在旁人眼里就是不可理喻骂街婆。她太能闹了,我依稀能听到她利落地搬出了双方父母的大山,来压迫江医生,从语速到语气都嚣张得能炸掉半边天的移动信号。
她的分别尖锐:“你到底来不来?!吃不吃晚饭?!”
“去不了,”江医生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谎地托着辞,“我在加班,手头上还有事,脱不开身。”
也许他本不打算骗人,只是积蓄了够多的烦和倦,不得不给那姑娘一个鱼钩让她尽快从海里出来,别被情绪化的水冲掉正常人的思维……
我还是扬起了唇角,他明明不在医院而在我旁边啊,我请他的奶茶杯还稳在副驾和主驾之间的杯框里,甜香四溢。
唉,我明明是那样三观正直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为什么此刻还沉迷在这种近乎于“偷情”的氛围里,这样逼真而庞大的氛围里,喜悦到不能自拔?
等江医生一掐电话,我就压抑着内心的窃喜,面上正气凛然:“那个,骗人是不对的。”
“是不对,不要学。”在忽闪忽灭的夜灯里,江医生打着方向盘,音色有轻忽忽的一本正经和严峻。
“是谁啊……”我用小心到不能再小心的口吻试探。
我偏头去打量江医生,他的眉心有些疲惫的皱褶,在阴影的勾绘里格外明显,但他讲话依旧不露山水:“你见过的。”
“蓝大衣?”难怪公放的时候,听声音有些接近。
江医生笑了一下,眉宇间疲惫的皱痕被个形容揉散。他像陡然历经时光倒流一般,成了一个年轻的大男孩,在分担着源自我的,一个好玩的秘密:“你都叫她蓝大衣?”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啊,就只能找个比较有特征的描述了,”我吸了一大口奶茶,两边的腮帮子都鼓出去了,像要通过这个动作,给自己打足气,这股气的名字叫勇气。不过我还是挫惯了,憋出口的措辞依然有些紧张的闪烁不定:“江医生……你不会已经跟她在一起了吧……?”
我也不想太平洋警官管这么宽,我怕我的唐突和逼问会让我变得和蓝大衣一般,让他再度厌烦,可我就是忍不住,就借着这份轻松的黑暗和空间当掩护吧,让我问出快挤破心脏的困扰,让我的一切碌碌和疲乏都别又捶打在海绵上。
……
……
车子里静了许久。
江医生才慢慢答着:“在一起了……”
他像是在刻意地放缓,声线也端得那样平,放佛这个回答事不关己。车同时拐了个弯,我的心也跟着身子漂移悬乎了一大下,险些发展出心肌炎。
接着,我听见他的声音再度浮现在我身畔,像幽夜里一点点冒出青草尖儿的萤火:“你就不会坐在这了。”
☆、第二十张处方单
到家一打开门,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香味,大概是老妈在烧着什么糖醋类的菜肴。我换好拖鞋往客厅走,听见老妈在叫我。
走到厨房,老妈系着围裙背手站立在窗户边,就隔着一道流理台。我拍拍门板,她也回过头来了,找我揽揽手。
等我一过去,她就放低声音,只有我们两个听见,她目光灼灼地抓住我:“小含啊,我刚才在窗口看见你从一辆车子上头下来的。”
外面这么黑,三楼,我妈眼睛居然还这么尖,我摆出“什么”的表情:“车子?”
老妈一口咬定我在装蒜:“反正我看着不像康乔的车子,像男人的车。”
“哦……你说那个?傍晚跟康乔几个去打牌,其中有个女孩子的爸爸一定送我们回家啊,”几分钟前才答应江医生“撒谎不好”,这会直逼脸不红心不跳不用打草稿:“你看见的应该是她爸的车?”
我妈将信将疑:“你别谈恋爱了瞒着不告诉我们。我看那车啊,也不像男学生能买得来的,车主肯定起码得上社会了。你年纪不算小了,但也不大啊,没什么阅历,怕你被欺负。”
“那是什么车?”我极尽地在面上渲染无知,仿若这一路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人在送我,导致我连车标logo都懒得看:“很贵?”
还好刚刚上楼,进家门前,我拍了好几会脸颊,把那些点了笑穴基本没救的面部肌肉给强制回原样,这会顶多只有眼里有些回味的快活吧,才不至于让老妈看出更多的端倪。
老妈避开我走向灶台,大概是要放过我了:“反正价格不便宜。”
我在她掀开锅盖的第一秒,赞叹着转移话题:“好香啊,烧得糖醋排骨?”
“就你鼻子尖,是糖醋里脊。”谢天谢地,她总算走上我临时搭建的话题路了。不过很快,她在用铲子翻动肉片的同时,注意到我手里的装书袋了:“你手上拿的什么啊。”
“噢,几本书,”我抬高那一些压得我指腹有些发疼的重量:“等吃晚饭的时候再跟你们讲。”
说完我就蹿回了自己卧室。
老妈,请姑且原谅我的欺骗和拖延,再让我准备准备吧,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份,我都要在最恰当的时间,找到最合适的机会,再把对那个人的执着和爱恋告诉你们,我的家人。
其实江医生也是为了如此吧,他本打算在小区门岗处就让我下的,但问了问我家楼号后,发现抵达目的地还有一段挺长的夜路,最终还是选择就把车开进来,停在楼道口。不过他依然没下车来送我,也在担心我家里人看见他吗?
真的真的是非常地下恋情的感觉,在外人前,要不动声色,不能当众情绪化,只能偷偷想念,走向家里楼道,也不准一步三回头;——可光是这些都让我满足得像点了大份的豆浆油条,油条蘸着豆浆吃,咬起来酥酥脆脆,每咀嚼一下都会滋出一点丰厚的甜味,吃完一顿管饱一整天。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的时候,我随意一提了一下要报考事业单位的事情。
“考哪儿啊?”爸爸对我的新决定有些讶异,舀汤的勺子都卡在大碗口顿了下,随后才继续:“我记得你不是很讨厌公务员事业单位银行么,说压抑发展泯灭本心。”
“我说过吗?估计那时候年少轻狂,”我装死装失忆:“估计考省人医吧,没几天省里卫生厅就要开放报名了。”
奶奶一听笑开了花:“这个好,离家近,稳定,在医院混熟了,以后家里人看病都方便。”
“对啊,”我见机附和,装出玩笑的样子:“说不定能找个医生当男朋友,以后你们在家就能看病啦,对不对。”
一桌人都共同笑出声,其乐融融。
爷爷眼皮子耷在那,眯得很欢喜:“是啊,小含就是比我们有想法,考虑得更远。”
老年人都爱求个稳妥,尤其家里晚辈是女孩子。
有祖辈的加持,父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且事业单位本身就是大热的毕业选择,我爸基本是秒妥协:“随你,考考也没什么,”他又想起什么:“诶,那你公务员考么?”
“应该……也考。”回答不考肯定会让他们生疑,毕竟复习的都是差不多的教材,属性也是格外相近的岗位:“反正这些都考下吧,看的书都差不多,不考白不考。”
“嗯。”爸爸点头,从我的考试话题中抽离,继续单位和生活事物的琐屑了。
我边吃饭边分神倾听着他们那些让我一点不感兴趣的交谈,告诉他们这个应该算是在打桩基了,今后就努力一天一根木头地黏好栅栏吧,惟愿有一天我说出真实目,爸妈心里已经形成一片有关“江医生”之印象的商品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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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饭桌上宣布过要参加事业单位考的消息,好像全世界就一下子都知道了。
没过两天,我就在一次洗完澡后,接到了季弘的电话,上次通过话后他就沉寂了一阵子,还以为他不会再找我了呢,结果今天忽然二度联系。
他从我长年就职于ibm(international big mouth,国家大嘴巴)、并且是当局骨干成员的好闺蜜那获取了最新情报:“听康乔说你要考省人医啊?”
“嗯,是啊,快毕业了,考着玩。”人一生中要有多少次,在与人通话交流时,必须言不由衷地让自己的语气里画上笑脸符号,皮笑肉不笑。
“挺好的啊,我以后估计也会留在省人医上班,”他吊儿郎当的口吻陡然转正式,像是在语气里伸出了一只手要跟我商务客套地交握:“吴含,我真诚地希望我们今后能够成为同事。”
我勉力笑着:“但愿没问题,事业单位毕竟不是那么好考的啊……”
“相信自己,不会有问题的!什么问题到你那都不是问题!”如果刚才是在握手,那么现在一定是在挥舞拳头。鹌鹑蛋说什么像什么,鼓动士气的意图非常明显,难怪能当上外联部长,他在古代绝对是能杀牛犒军的良将。
对啊,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这句话很戳心,我大概有点动容了。
又跟季弘随意侃了几句,就互相道别各找各妈了。我仰面躺回床上,就仰在那,正对天花板,举高手机,敲进江男神的信息栏。
这几天,我会时不时往江医生那塞一些短信博取存在和好感,每发一条短信也会反复检查语气,标点符号和错别字,停不了地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对方会因为某一条的语境不对而给我减印象分。我的拘谨也卓有成效,江医生一般都会回我,除非这条短信真的很没意义。
比如:「江医生,晚上好,你在做什么呀?」
他依旧大力发扬无标点空格号星球作风,还特言简意赅,「实验室」、「加班」、「刚下晚课」、「领导应酬」、「空闲」,等等。
字少得很,画面感却极其强烈:身穿白大褂,坐在实验室的操作台后举高血液器皿观察;还是白大褂,在办公室里,边审阅报告单边喝水;大衣英挺,目不斜视地夹着教案,走在南医的某条林荫路,路灯下;一身西装,觥筹交错中,非常自持有原则的以茶代酒;……至于最后一个,发呆?无聊?无所事事?恕我无能,脑补不来。
我经常盯着他的短信发笑,老男人就是好玩儿,他不会说“无聊”“没事做”“nothing”“boring”,他都一本正经官方兮兮地打下“空闲”或者“空暇”二字,倘若有一天他用摩尔斯电码回我短信我恐怕都会处之泰然。
——「空闲」这个短信梗,我见康乔一次讲一次,百说不厌,还边高呼着萌死了萌爆了萌得肝胆俱裂满地打滚;康乔一般就死鱼眼注视我,哪里萌?
通常情况下,我问完这个,就不敢再打搅江医生了,总觉得他工作一天已经很累,还要再耗费多余脑细胞跟小姑娘发短信。他能回我一条,我就是拥有了国家许诺最低保障的平民窟百姓,足矣,满意得可以立刻仰头就睡,还是面带微笑一宿好梦的那种。
比较可惜的是,江医生从来没有主动给我发过短信,问一句“在干什么”也好啊,我很早很早前就在心里计算好回一句“废话当然是在想你啊”的短消息,可惜他就是不给我一个宣泄爱意的好机会。
明天就是三月七日,等了整整半个月的3.7啊,我定好闹钟,提前打了个电话给负责招考的联系人。我想报告的那个岗位是不用参加卫生厅统一组织笔试的,所以需要私下联系,再去招聘单位报名。
很凑巧的是,报名费是整整一百元人民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从那天早上开始,江医生就在无意间赠与我一张粉红色的邀请函,让我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走近他,走进他的生活。
明天就要去省人医报道,我又有正当理由去探望江医生了,就看一眼说不上话都行,我怒开衣橱,把所有能看的衣服裙子裤子全甩在床上,每一次去见他,都会必经这个步骤,不然连家门都不敢迈出一步。康乔总是无法理解我的热度为什么能超过三分钟,而且同一个男人看多了处久了不是大多都会开始厌烦了么,男人都在留恋旧时光,而女人都在嗖嗖换对象,为什么我还能喜欢江医生这么久,甚至到了一种完全忘我的丧心病狂程度。
“我真的很奇怪,你到底喜欢他哪啊?就因为他脸好个高工作不错性格温和?”康乔第五次问我这个问题,她每回问当面问我时都要仰眸望天(其实是翻白眼),像不能体谅得出老天的“用心良苦”,去了解它戏剧化的安排和看戏的心情。
我犹记得她第一次问我,我回答的是“脸”。
不过此时此刻,我貌似有更为明确却也更为抽象的答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就像没办法描述出来空气长什么样有什么味道一样,我问你,你能描述得出来吗?但如果你想顺利存活下去的话,你就完全不能离开空气吧,”在康乔的沉寂深思间,我又将这种情结具体形象化:“我为了江医生,我都开始每天起床叠被子了!你也知道的,大学四年除非领导来宿舍抽查,我从不叠被子,生活部长大驾光临检查,我一样用满床凌乱来j□j他,但我现在就天天叠,形态不佳就重叠,坚持了个把月了。没别的原因,为了锻炼叠被子的水准,假如有一天能跟他……同居啊,嫁给他?他说不定会称赞我一次被子叠得不错,想想都觉得高兴上天。”
——就是这样的感情。
挑选好衣服,我把其余的淘汰选手一一叠好,打回衣柜冷宫,静静等候朕的下次翻牌。我再一次把自己交付到席梦思里,像往常一样,以中国移动短信平台为枢纽,对江医生进行每日一问(sao)候(rao)。
“江医生,晚上好,今天在干什么呢?”
防止他审美疲劳,我绞尽脑汁地打着稿,一周里会变着花样发“做什么”“忙吗”“在干嘛”“这会是不是有事”“what are you doing”,有写夸大但也的确在有意无意地告诉他,我强烈地想要与他互动的*,我就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他每天下班后都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变相地参与着他的人生和日常。
「空闲」——他回道,又在非常正气、正派、正直、正道地卖萌,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萌吧。
明天就要为了他报考医院,这会就让我放肆任性一下,再多给他一个我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吧。我在心里自我宽慰着,又追问出去一条:「其实一直挺好奇的,你空闲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也不知道这个首次追问会不会触到他的雷头,觉得我每晚的短信就跟和尚念经一样啰嗦,像查岗的河东狮悍妇一样烦扰不休。
手机被我端放得极近,快挨上双眼,放远了的话会多浪费一秒钟阅读到江医生新短信的时间。如果一不小心手滑,估计能立刻把我自身的五官砸成甩饼大s那种被踩上一脚的情态。大概过去一分钟左右,屏幕重新亮起来,我急切地刮下通知栏,点进去。
果然,他答:「没什么」
我与生俱来的金刚钻立即自动切换成后天形成的玻璃心,导火索是江医生。这条短信硬是被我读出了几分淡漠和自讨没趣的意味。我沉顿了片刻,拉长语调回:「喔……那你可以随便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啊,不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班下班,多无聊,淡出水来了」
发出去后,我发现我又能找到新话题聊下去啦,比如补充提供一些点子帮助他缓解无聊时光和工作疲惫,此间我也竭力联想出一万种方法,发呆啊,打游戏,看电视,上网,做家务,看报纸,连花前月下喝红酒翻旧照写日记练毛笔字这样文艺不靠谱的错想我都脑洞到了。
但过了会,手机震开来,江医生还是很有礼貌地搭理我了:
「还是有有意思的事的」
我有点好奇:「什么?」也许我揣摩出的那些事情里有一个能对上号。
没多久,江医生就回复了,
我按出短信框,一下子就怔在原处。
……
……
我把那条短信看了一遍接一遍,反反复复,正着看倒着看,舍不得移开眼睛,以咕噜一样的贪婪和着迷,它就是我的魔戒。
一个世纪内,恐怕都不会在出现任何一条短信比江医生的这一条还要美,还要好,我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再经历这么美这么好的回答了。房间里的光线愈发清明,床头的盆栽更鲜活旺盛有生命力,枕头松软得像躺在花蕊里,而我埋藏在床褥里的些许懈怠和慵懒,都带上了香味,这一切,都只因为这个回答:
他说,「等小朋友的信息,然后回小朋友的信息」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三更,但是还是希望你们可以通过留评翻阅下一章,我一晚上没睡觉奋战到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