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也并不了解详情,只把刚才跟孙兰芝说过的话又大致重复了一遍,“靖贵妃娘娘今晚本来好好的,但喝了咱们大少爷的血药引子之后,不出两个时辰就殁了!现在宫里正追究大少爷的罪行,估计很快就要发落到咱们白府来了!”
白实文气得猛砸了一下身前的茶案,茶杯被震得叮当作响,“人血怎么能做药引子!白璟他这是惹祸上身!”
白实谨总共有两子一女,次子白瑄,小女白珎。白瑄仅比白璟小四岁,也在太医院当差,现在他就在白府家里。白珎比较小,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她大哥出了事,她闻声后也立刻跑来了正堂。
“爹,您消消气,当务之急是赶紧想个对策,怎么能周全大哥,周全咱们白家。”白瑄十分老练冷静,他试图安抚白实谨的情绪。
白实文心里清楚,白璟已然难保,他一定要确保白家其余人不受牵连。他知道这样想,对白璟太过残忍,可像白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根本顾虑不到每个人的安危。
孙兰芝强撑着靠在墙边,她满脸都是泪水,乞求着白老爷,“爹,您想想办法,救救白璟吧。”她的儿子白敛也靠在墙边,他看着自己母亲哭了,也无法遏制地嚎啕起来。白珎走到孙兰芝跟前,拉住了孙兰芝的手,劝道:“嫂嫂你别担心,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大哥她不会有事的。”
白老爷叹了口气,又让老周备了车,带着白瑄向皇宫赶去。
与此同时,皇宫中也不得消停。靖贵妃骤然薨逝,皇帝龙颜大怒,已经下令叫人去太医院擒拿白璟。
白璟被两个禁卫一左一右押着身子,被逼着一步步向凝华殿走去。他的心情沉重极了,他揣度着,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都说太医院的差事不好当,怎么治病都是罪,稍有差池,脑袋咔嚓一声就掉了地。看来,他离这一刻,也不远了。
正路过太子东宫殿的时候,当朝太子慕安蓦然出现在三人跟前。
“你们两个先退下,我与罪臣白璟有话要说。”慕安伸出带着碧玉扳指的手,为两个近卫指出方向。
两个禁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本太子的话,你们也想违抗?”慕安抬高了声音,两个禁卫立刻退出了数十步开外。
白璟虽在朝中当太医院的差事,但皇帝和太子两个人的身体状况都只有他父亲一人经手,所以他和慕安并不相熟。现在慕安在路上拦下了他,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慕安带着白璟来到了僻静处,他直接了当地对白璟说道:“父皇面前,小王可以保你一命。只是,你也要为我做件事。”
白璟瞪圆了眼睛,他不知道慕安所谓何事,或许是比掉脑袋更加难过的什么刀山油锅。
慕安察觉到了他的不踏实,他低沉了眸色,直言道:“你很清楚,靖贵妃家世背景显赫,父皇只有把她的死都推到你的头上,才能免于朝廷动荡。你的死期就在眼前了。”
白璟也意识到了这些,他更感兴趣的是慕安还未说出的话。
“你身边的煎药宫女如玉,有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所以,本王会保你一命,从此,如玉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慕安说的轻松,就好像这个交易中他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白璟略加思索一下,慕安是在两个月前刚刚被册立太子的,他又有两个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皇弟,而且慕安还未册立太子妃,如果叫人知道慕安占有了宫女,那对慕安来说将是非常大的打击。宫女可是皇帝的女人啊。
思虑之后,白璟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要求道:“白璟自身难保,能苟延一命十分万幸,还请太子也要照顾白家不受我的牵连。”
慕安见白璟死到临头还在讨价还价,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但他又发作不得,只得道:“你知道我若是想杀死如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之所以不那么做,是不想造孽。太医院里,人人称道你的医德,所以,你应该最懂我这么做的原因。”
白璟依旧坚持,“白家不能有难。”
太子甩手而去,离去前留下一句:“凝华殿里,本王会保你。”
偌大的凝华殿已经张罗起了白帐白绸,靖贵妃的遗体就平放在她的寝榻之上,冰冷下去的身体旁依旧是重重的熏香味。
皇帝坐在正堂主位,太子慕安已经先一步赶到了凝华殿。
白璟噗通一声被人按着跪了下来,他伏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罪臣白璟,求陛下赐死。”
“你一个人死,也不够祭奠朕的爱妃。”皇帝的声音冰冷,天威之下,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打了寒颤。
“父皇,儿臣有话想说。”慕安插了一句。
皇帝默许,慕安继续道:“白家自我朝开国以来,世代就职太医院,医术精湛非旁人可比。如今白家出了一个废物白璟,也并非白家全家之过。”
“太子怎么看?”皇帝见慕安话中有话。
“儿臣认为,处罚白璟及其妻子即可。边关戊庸十分苦寒,戍边将士常常疾病缠身。儿臣以为,不如将他发配戊庸,便于为戍守边关的将士们看病,也算保卫我大慕朝廷,白璟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皇帝赞许地看着慕安,他万万没想到,慕安已经有了为天下考量的悟性。失去爱妃固然心痛,但皇帝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挪了挪身子,下旨道:“既然太子这么说了,就这么办吧。”
白璟从头至尾都伏在地上,当他听到皇帝松了口,这才放下心来,手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攥满了汗。
白璟被押出皇宫的时候,煎药宫女如玉就守在皇宫门口。她小跑着跟在白璟和禁卫的身后,一道去了白府。
“罪臣白璟,罪臣之妻孙兰芝,罪臣之妾如玉,罪臣之子白敛,即刻发配戊庸——”悠长的声音响彻了整条朱雀大街,大街上的人家都隔着围墙听着热闹。
孙兰芝双手托着肚子,十分艰难地跨出了白府的大门。白珎扶着她,满脸都是泪水。孙兰芝反倒镇定了许多,最坏的打算都做过了,死亡她也都打算好了,只是她没预料到白璟为何有了小妾。
如玉怯怯的躲在白璟的身后,打量着孙兰芝。孙兰芝控制着情绪,她在安慰自己,白璟没有被赐死就是上天的恩赐了。她的手最后覆到刚刚挂好的桃符之上,自语了一句,“今年竟没了好的兆头。”
押着这一家的囚车扬尘而起,白璟最后对白珎道:“大哥不孝,不能当面拜别父亲,还请小妹代为转达。日后不知何时再见,大家各自珍重。”
白珎哭着点头,目送着囚车远去。
远方,戊庸。
【备注】
1)白珎,珎,zhen,一声
☆、第3章 白家药堂
启宣五年,边关戊庸的一家药堂里,白璟掐着胡须给人把着脉,看病的队伍排得老长,都挡住了别人家铺子的门面。距离那年靖贵妃的事情,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
他已不复当年的风华正茂,如今岁数四十有六,快到知命之年了。
他娴熟地覆上病患的手腕,双目一闭,脑子里那些医药的知识就都浮现出来了。若是留心观察他,就会发现他的三指尖端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老郎中就是这点好,经验多到闭着眼睛都能下出□□不离十的方子。
这时候他的药童,名唤“青之”的一个后生从院门外跑了过来。
“师父,慕家的公子来换药了,人在外头排着队呢。”
白璟听了,眼睛也不张开,直截了当地回道:“排着就排着。”
青之见白老爷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敢反驳,只好自己低声嘟囔道,“他们慕家在戊庸也是个大户,我听旁人念叨,这天底下姓慕的人家多少都跟皇室有点宗亲关系,师父你总是不待见人家。”
白璟睁开眼睛,瞪了一眼青之,喝道:“叫你煎药,火候看着呢吗?”青之被唬了一跳,赶紧朝后院溜了开去。
白璟边看着病,心里头边寻思着当年的事。从前在宫里头伺候慕家的人,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错误就丢了太医的名分丢了自身的性命。不管他多么谨慎,还是因为一碗荒唐的血药就贬来了这里。他算是伺候够了慕家的人,姓慕怎么了,该排队候着就要候着,天底下所有的病患都是平等的。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这才轮到青之口中的慕家公子。
白璟也不用抬头,就从来人那淡青色绣着金线暗纹的衣服行头认出他来。他接过旧方子,把了把脉,然后问道:“十日以来可有按时按量服药?”
慕家公子翻折好袖口,动作十分斯文,“完全依着白老爷的方子,每顿都不曾耽误。”
“剑伤在肩口,如今愈合的差不多了,适当加以锻炼,活络筋骨。”白璟拿起毛笔,刷刷刷就开起了方子,思路没有任何的阻滞。
末了,他将新方子递给慕家公子,自己又存了一份放在木头匣子里。
“多谢白老爷。”
“去后头屋子里领药材吧。”白璟十分冷淡,随手一指,就开始给下一位病患看起了病。
慕家公子握着方子,绕进了白家的药铺,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鼻而来。他注意到柜台后头站着一个十分秀气的姑娘,出于尊重,他没有多看,却也点头示意了一下。
“公子把方子给我呀。”姑娘见来人一动不动,只好先开了口。
慕家公子稍有吃惊,将方子递上前去,后又自然攀问道,“我以为是青之兄弟给抓药。”
“青之煎药去了,我代他一会儿。”这姑娘只看了一眼方子,就立刻转身在满目琳琅的药抽屉跟前啪啪啪地抽开了十余个药盒子,动作之迅速和娴熟着实让慕家公子吃了一惊。
“龙骨五钱,冰片八钱,地榆五钱,五倍子三钱,血竭两钱,珍珠两钱。一共十份,每日外敷伤口一次。”
“三七五钱,小蓟五钱,紫珠草三钱,蒲黄三钱,槐花两钱。一共二十份,每日煎煮两份,分两次服用。”这姑娘边说着边把称好分量的药材分别倒入黄纸里面,又利索地包成小份,拿绳一系,串在了一起。
“姑娘,这些药材你都认得?”慕家公子接过药材,终于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目光中满是赞许。
“家父行医救人,我便也习得一点皮毛。”这姑娘与他对视起来,根本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反倒落落大方。
慕家公子被她的一双如水华眸吸引了住,一时忘却言语,半晌才道,“原来是白老爷的女儿。在下慕天华,敢问姑娘芳名?”
“白苏。”她转手又去接下一个人的方子,挑药称药的动作依旧娴熟,就好像百余种药材的位置她都了熟于心。
慕天华掂了掂手里的药材,也没有多做停留,心中默念了一下白苏的名字,随即旋开了步子。
称药的间隙,白苏忍不住打量了一眼慕天华的背影。君子淡雅,温润如玉,这八个字蓦然在她的心里头撞了一下。
“二小姐?”青之的声音在白苏的身后突然响起,惊得白苏一跳。
“青之?做什么,药都煎好了?”她收回落在慕天华身上的目光,又低头包起了纸包。
“大小姐去哪里了?一早上就找不见她人影。”青之也绕进了柜台后头,帮着白苏给人抓药。
“这才半天不见,你就想姐姐了?”白苏笑了,脸上晕开浅浅的酒窝。
青之慌了神,手里不安地拨弄着草药,“二小姐,你真会拿青之开玩笑。青之若是惦记上了大小姐,那不得要被师父打断双腿。”
白苏笑容愈甚,她怎么会听不出青之话音中的无奈,她拍了拍他的肩,“我爹又不是什么修罗鬼煞,况且,你被他打的次数还少吗?”
青之被白苏的话逗笑了,一手去接病人递来的铜板,粗略拨弄一下,发现多了两枚。他刚想把这两枚挑出来,手却被人按住。一个大娘模样的人笑呵呵地对青之道,“我的病多亏了白老爷子,多给点是我的心意,你们白家就收下吧。”
“这不成吧,我们从不多收病患的银子。”青之还是想将钱还回去。
“不行!大娘我没什么可给的,两块铜板就是我的心意,你们不收,我就不拿药了。”说着,这大娘还真死心眼儿地将药包丢回了柜台上。
白苏赶紧扶住药包,她将柜台上的两个铜板捡了起来,“那行,大娘,我们收下了,您好好服药啊。”
大娘点了点头,“我的病根都落了二十年了,现在身子骨都养好了,上哪去找这样的神医去?大娘不骗你,戊庸这地方,从古至今就数你们白家的医术最高超。”
待到大娘拎着药包走出屋子后,青之用手肘碰了碰白苏,“二小姐,你不怕师父收拾你?”
白苏知道他是指那两个铜板的事,她笑道,“她的钱我哪能收呀,都给她塞回药包里了。”
“郎中,抓药!”又一个客人进来抓药。
“来啦!”白苏乐呵呵地应了,又开始忙了起来。
青之对着白苏竖了竖大拇指,“二小姐,我瞧着,师父的衣钵将来都得归你。”
“胡说什么呐?我上有大哥大姐,哪里轮的到我,况且我瞧着爹并不希望我从医。”白苏压低了声音,不想让青之太张扬。
青之心下思忖,他的师父白老爷还确实不喜欢让白苏学医。白家的长子白敛和长女白芷,两个人自小就跟着白璟研习医术。白敛是个十分独立的男子,他不喜欢从医救人,反倒感兴趣于商贾之事,为了这个白老爷没少责骂他。白芷跟白苏这对姐妹,虽同父异母,但感情比那些亲生姐妹还要深厚。小时候,白芷经常带着白苏一起学习医术,只要被白老爷撞见,白老爷就会把白苏赶出屋去,没收她的医书。
如今,白苏长大了,她的医药知识却一点不比白芷少,都是偷偷学来的。青之作为白老爷的正经学徒,都自愧不如,他也就十分佩服这个白家二小姐。
青之知道白苏是白老爷的妾室的女儿,也就是所谓的庶女。他常常琢磨,白老爷是不是因为白苏庶女的身份才不肯让白苏习医,可他看着,白老爷医术超群之余还有着不可多得的仁爱之心,他也疼爱白苏,也不像是嫌弃她。
罢了,青之也懒得想太多他们白家的事儿。他拍了拍衣袖,跟白苏告了辞,又绕去后屋煎药去了。
午后的时光过得很快,药堂里的人也渐渐少了,白苏闲了下来,就对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药匣子学习。
她看着赭色木头上的金色药名,一一对应着说出药材的对症。
“麻黄——平喘,镇咳,祛痰,发汗,利尿,解热。连翘——辛凉解表,清热解毒,镇咳,利尿。贝母——化痰降气,止咳解郁……”白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注意到白璟已经来到了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