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这个人虽然是煎药宫女出身,也算见多了繁华,但骨子里还是喜欢素雅清净的。她并没有什么贴身丫鬟,一应的起居,能自己做到的她都亲力亲为。她的住处也远不如孙兰芝的房间宽敞,但她也满足了,内心深处她一直记着自己是带着别人的女儿寄人篱下在这里。
过了许久,屋内的烛火才被点上,光亮透过纸窗温亮的传来。白苏一脸歉意地对着前来开门的如玉道,“娘,这么晚还来打扰娘,娘不会怪苏儿吧。”
如玉裹着长长的中衣,她还打着哈欠,“这么晚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来,有娘陪着。”如玉说着就伸手揽住了白苏,将她引进了屋子里。
白苏笑盈盈的,她为有这样贴心的娘感到温馨。然而,她来的目的她也直言不讳,“娘,有件事如果我不马上弄清楚,我是怎样都睡不着的,别说做噩梦了。”
如玉见她这么认真,睡意顿时减了许多,她拍了拍白苏的肩,问道,“什么事啊?可是也想向你白芷姐学,来求我准亲的不成?”
“娘你胡说什么呐。”白苏知道母亲一定是指慕天华了,她真想不明白,那天衙门前她跟慕天华也没什么,母亲怎么总是想歪呢。罢了罢了,白苏没空解释她跟慕天华的关系,“是肃远侯和咱们家的事情。”
☆、第19章 从医则
听到白苏突如其来的问题,如玉愣了一愣,她琢磨着,看来今晚是不能好好睡觉了。
“苏儿怎么提起这件事了?可是为了你白芷姐?”如玉牵着白苏走到床前,她铺好床铺,给白苏腾出了一块地方。
“我也知道爹反对过很多事,包括我学医,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决绝。娘,当年肃远侯究竟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为什么孙夫人说肃远侯险些将我们灭口?”
“这件事,你爹一直不希望让你们知道,他怕你们的心会被仇恨蒙蔽。你也知道你爹的性子,他认定的道理,没人可以撼动。你们小的时候,他就常说,将来要你们成为出色的医者,而医者,是不能有仇恨在心的。”如玉提起白璟,心里多的是敬佩和感激,还有一丝爱慕。
多年来,他们维持着虚假的夫妻关系,白璟对她呵护备至,更将白苏当作亲生的女儿看待。一个女人,她真正的男人为了前途不要她,却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照顾了她和她的孩子一辈子,换了谁都会从心底产生真挚的感情。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名正言顺地做白璟的女人,可白苏的亲生父亲不是别人,而是当朝的太子爷。她的心再怎么向白璟靠近,她都不能越矩半步。
如玉的思绪飘的远了些,白苏哪里会知道母亲的心里还藏着这些事,她只是好奇于肃远侯的事情,而母亲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好继续追问。“娘,我已经长大了,我想知道白家过去的事情。不知道事实,就永远做不出正确的事,我想白芷姐也有权利知道。”
如玉看着已经长大有了自己主见的白苏,犹豫了片刻,还是妥协道,“既然如此,我且说与你,不过,你不许向第三个人提起,甚至白芷。”
“为什么?”
“我不想做忤逆你爹的事情,我把事情告诉你,已经违背了他的初衷。这是咱们娘俩的私房话,白芷有她的娘,她的未来要她的生母来决定,你万万不能干预。”如玉十分谨慎,她在白家的屋檐下一直紧守本分,这件事上更加不会例外。
白苏点了点头,她也清楚自己的庶女身份,纵然孙夫人和白芷没有嫌弃她们的意思,但在世人的眼中,嫡庶有别,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扭转的。
如玉细细缕了一下过去的事情,才缓缓向白苏讲了出来,“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爹任职太医院的副提点,我们白家也是京城的医药大户。”关于白家,如玉所了解的只有这么多,她毕竟不是明媒正娶走进门的,她遇见白璟的时候,就已经踏上了前往戊庸的路。而这么点事情,就足以让白苏大吃一惊了,她知道父亲医术卓绝,但万万没想到他甚至做过太医院的副提点。
“那时候,肃远侯虽只有三十而立,但在朝中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他的亲妹妹赵夫人,更是深受皇帝宠爱,被册为贵妃,赐号靖。靖贵妃得了毒痊,一直由你爹诊治照料。出事的那晚,靖贵妃不知从哪听来了流言,非要用你爹的血做药引子。后来,就在当天夜里,靖贵妃骤然薨逝。”
白苏听着,不觉浑身一冷,尤其是听到靖贵妃要喝人血的时候,她着实打了个寒颤。
“当时的皇帝顾忌肃远侯的势力,只有把靖贵妃的死都归结到你爹身上。而后,你爹,孙夫人,还有我,就被被贬来了戊庸,那时候你大哥才四岁不到。”
“娘,这么说来,白家的仇人应该是靖贵妃才对啊,或者是不辨是非的皇帝才对。”
如玉立刻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傻孩子,这种话绝对不能胡说。”如玉不仅担心白苏大不敬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她更顾及白苏的身份,皇帝毕竟是她的爷爷,哪有孙女贬低爷爷的道理。
“这件事还没结束,皇帝最后还是开了恩,没有要我们的命,只是发配戊庸。”如玉绕过了整件事情最重要的那个人没有讲,她还没做好向白苏提起太子爷慕安的准备,“然而,在发配戊庸的路上,肃远侯竟然派人来下毒手。那些人个个手握长刀,都是冲着你父亲来的。当时若不是还有一拨势力在保护我们,我们可能就会命丧在颠沛的路上。”如玉回忆起那个血腥的夜晚,心中不安,她阖上了眼睛。
白苏沉默了下来,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赵子懿之事的态度会如此坚决。肃远侯虽然没有得手,但这份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父亲是永远无法正视肃远侯的家人了。白苏不禁为白芷心疼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等到她知道后,会做怎样的选择,白苏也完全揣测不出。
“好了,你这丫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如玉揪了一下白苏的鼻尖,目光中满是宠爱。
“娘,是什么势力在保护我们?”
如玉怔了一下,她迟疑着摇摇头,答道,“为娘怎么知道。”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护卫就是太子慕安的手下。她只是不想说出来,毕竟以白苏这种不依不饶的性格,是一定会顺藤摸瓜把所有事都揪出来的。
白苏靠着如玉躺了下来,她叹了口气,问道,“娘,你说白芷姐的事情,我是不是该站在爹这边?”
“白芷那孩子善良,一直规规矩矩的,为娘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其实感情这种事情,来的时候轰轰烈烈,仿佛倾此一生都再也得不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到了娘这个年纪,才会明白,违背太多人意愿的感情,就算最后得到了,也不会快乐。”如玉幽幽地说着,一只手抚着白苏的头发,一点点为她理顺。她这话,其实也是说给白苏听的,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重蹈白芷的覆辙。
白苏听得若有所思,她有些困了,一双眼皮不住的合合张张。如玉看她如此,便下床去吹熄了烛火,母女俩偎依在一起,慢慢沉入梦乡。
纱帐迷离,明明无风,却仿佛在晃动,白芷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眼前却还是十分模糊。她微侧过头,看到木香蹲在地上,趴在床边,似是浅眠着。
“木香。”白芷挣扎着撑起身子,木香喂过她糖水后,她的体力也恢复了好多。
木香听见主子的呼唤,猛然从梦里清醒过来,人还未抬头起来,应答的声音就先传了来,“嗯!”
“几时了?”白芷伸出手,示意木香点亮烛火。
橘金色的火焰眨眼间边窜了起来,晃的白芷眼前一阵晕眩,她抚了抚额,听得木香道,“已经过了三更了。”
“小姐,先直直身子罢,二小姐拿了饭菜,嘱咐我让你醒来后吃些。”木香边说着边取来了食盒,又帮白芷拉来了软枕垫在了背后。
“不了,我吃不下。”白芷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她裹了裹长衣,靸起鞋,走到了窗边。
木香有些担心,她跟了上去,“小姐,还是吃些吧,你这么累,二小姐也特意嘱咐我了。”
“先搁下吧,我一会儿便吃。”白芷撑起纸窗,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她目不斜视,只单单盯着夜空发呆。这时候,窗外的树后想起了窸窣的声音。白芷注意到了树后的异动,她正纳闷的时候,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悠悠绕了出来。
霎时间,白芷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震动了一下,她强忍着泪水,清唤了一声,“子懿……”
赵子懿两步上前,隔着窗户就环住了白芷的上半身,压倒性的吻似是铺天盖地而来。
木香在一旁还端着碗,她完全看傻在当场,险些摔了碗,“小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她主子的恋人。
白芷在他的怀里挣扎,她的泪流个不停,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这种时候,他的出现无异于黑暗中的萤火,她担心这点萤火被旁人看见,又不忍将它熄灭。在无限的矛盾中,她最终还是屈服了。她迎合着他的吻,似是想将万千心事都通过这个吻传递给他。
半晌,赵子懿才松开她,他伸出食指轻轻拭干了她的泪,“芷儿,是不是我们的事情遇到了难处?”赵子懿知道白芷今天会向她父亲提起他们的事情,他很关心白芷父亲的反应,所以在入夜后离开营寨匆匆赶了过来。他来的时候,白芷的房间一片漆黑,他还以为她睡下了,正当他要走的时候,烛火亮起,她也走到了窗边。他只是没想到,她哭得这样伤心。他猜得出,白老爷一定是不同意她随他去平阳了。
白芷回过头,对还呆立在身后的木香吩咐道,“木香,你先出去。”
“可——”木香有些担心白芷会违抗白老爷的规定,她适才还用那规定打发青之出去了。可小姐的吩咐她又不能不听,她忧心忡忡地合起门,绕到了房子后方。
待到院子里再没别人,白芷才扶住赵子懿的脸庞,破涕笑道,“子懿,不要担心,爹只是觉得我一个女儿家孤身去京城不妥当。你放心,爹这边我都会打点好。”
赵子懿感受着女子柔软的手,也微笑了起来,“你吓坏我了,哭的这样厉害,傻瓜,你在京城还有我啊,怎么会孤身一人。”
“嗯。”白芷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飘散迷离,她隐藏起了残酷的真相,说给他的,只有再轻飘飘不过的谎言。
☆、第20章 初次诊脉
次日一早,白苏起来后就很关心青之的情况,她在药厨里找见了他,他正在卖力地对着炉膛扇着扇子。
“二小姐来了?”青之听到了脚步声,循着声音转过头去。
白苏愣了一下,她意料之外的就是青之此刻的笑容,这个笑容她从前看了很多,就是青之一贯的笑。难道昨天晚上,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不曾存在过?白苏琢磨着,拉来了小木凳,坐在了青之的旁边。
青之将手边搁着的粥推到白苏跟前,“二小姐,喝粥吧,今天可是滑鱼粥,香的很。”
白苏谢着接过,余光中又瞥见灶台上还摆着另一碗,果然,青之很快就道,“大小姐还没起来吗?每次就数她来的最晚,你说她懒不懒?”
白苏正喝着一勺粥,听到这话差点呛到,这青之一定是不对劲。以前就算轻松的提起白芷,他也是一副羞涩的模样,今儿居然大胆打趣了起来。
“青之啊,昨晚我跟我娘一起睡的。”
这下青之也懵了,他上下打量着白苏,道,“二小姐跟我说这个干嘛?”
“自然,这不是重点。”白苏白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娘说了一句很受用的话,我给你念叨听听啊。”
“娘说,感情这种事情,来的时候轰轰烈烈,仿佛倾此一生都再也得不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到了一定时候,才会明白,违背太多人意愿的感情,就算最后得到了,也不会快乐。”
“二小姐怎么了?莫非是暗示跟慕公子的感情轰轰烈烈?”青之虽然面上坏笑着,心里还是清明的,白苏也不会说废话,她这话是说白芷和赵子懿呢。
“青之!”白苏搁了碗,登时站了起来,“真是不开窍!”她也不顾还剩半碗的滑鱼粥,先走去药铺了。青之的笑容收敛了起来,目光也黯淡了许多,他听懂了白苏的言外之意。白苏是在暗示他,白芷和赵子懿就算最后在一起了,也不会快乐,而他也爱慕着白芷,或许到了他该站出来的时候。
白苏进到药铺的时候,白芷已经在那了,白苏愣了一下,招呼道,“姐姐,青之煮了粥呢,就在药厨里,你去吃点。”
“不了,我吃过了。慕公子一早就来了,在院里等你。”白芷在专心清点药材,她指了指药铺的前门。白苏知道她心事多,她也为她蓄了好多心事,昨晚如玉讲的事情她也不能告诉白芷,这实在是让白苏难受。
白苏低沉着心情,走到院子里,时逢慕天华正垂目靠在那棵桃树下,青白色的衣襟映着飞花,着实让她眼前一亮。
慕天华听到了脚步声,终于抬眉望去,期待中的身影倒入眼眸,他的笑缓缓绽开,温润之感如玉琢磨。
“你起来了?惫懒的人。”大概是两个人一来二去熟络了很多,慕天华说现在对白苏起话来也不再那么恭敬,而是自然而然的亲切了。
白苏大概是还没跟上这份熟络,她还是有些局促,“慕公子有事?”
慕天华挽起袖口,将光洁结实的小臂伸到了白苏身前,“劳烦白郎中为我号脉了。”
白苏愣了一下,没明白慕天华的意思。
“你不是说你爹不许你学医吗,连药铺都不许你呆,想来你是很想亲自给病人把脉的吧。我一会儿还要白老爷开新方子,刚好你可以偷偷核实下自己的诊断。”慕天华这番体贴的话,着实撞到了白苏的心口上。白苏抿抿双唇,前后看了看是否有白老爷的可疑行踪,而后笑道,“好。”
两个人倚着桃树坐了下来,这时节,桃花虽开的盛,也免不了偶尔旋落几瓣玲珑。阳光斜斜透过桃树的缝隙,也仿佛染上了花的颜色,金粉色的柔光笼罩着两个人的身影。这是白苏生平第一次将手指覆到了病人的手腕上,也是她第一次主动触上了男人的手腕。
女子的指尖碰触上自己的脉搏,慕天华的五指不由得轻勾了一下,心跳的加快,让他慌乱了许多。他偷偷抬起目光,注视着垂睫深思的白苏,他仿佛听到了头顶上方花瓣绽放的清音。
白苏微微蹙着眉,心里过了一遍切脉的过程——诊脉下指,最先中指,按在掌后高骨内侧关脉部位,而后食指按住寸脉,无名指按住尺脉。慕天华的脉搏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跳动在她的指腹,白苏的心乱了,她再难集中起精神。
“白苏?”大约过了许久,慕天华的手臂都有些僵硬了,他才不得不唤了她一声。
“嗯?”白苏倏地收回手,抬起眼,又忽闪着避开了他的直视,“抱歉,我——”
慕天华敏感地捕捉到了女子双靥的红晕,他抑制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问道,“白郎中,不知在下的病还能否治得好?”
白苏发现他在打趣她,她愈加沮丧了,不过她并不吝啬于隐藏这份沮丧,“我一直以为把医书流利的背下来就会成为好郎中,可现在发现,从未给人号脉过的我,根本就什么都诊断不出。”
慕天华也收敛了打趣她的情绪,他不知该说什么,便沉默着陪在了她身边。
“持脉有三,曰举、按、寻。轻手循之曰举,重手取之曰按,不轻不重,委曲取之曰寻。初持脉,轻手候之,脉见皮肤之间者,阳也,腑也,亦心肺之应也。重手得之……”白苏抬起头,目光投向远方,将她记下的索脉方法娓娓道出。
慕天华看得呆了,在她话音落下后,他不禁感叹道,“白苏,这些你都记了清楚?”
白苏点点头,却提不起一点情绪,“像这样的医书药书我背了很多,可给你号脉的时候,我的思路很慢,要一点点回想,也十分犹疑,无法给你肯定的答复。”
“你才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许白老爷在你这个年纪还不如你这般好记性呢。”
白苏立刻不加思索地摇头道,“爹在我这个年纪应该已经任职太医院了罢。”
“太医院?”慕天华愣了一下。
白苏心底暗呼不妙,她怎么就一着急就把家里想隐藏的过去给说了出来呢。她立刻改口道,“不,我是说应该,若是我家在京城,爹肯定是太医院的高官了。”
慕天华心思简纯,也不会留意于这点事情,他先站了起来,“我该出去候着了,等着白老爷看病的队可不短呢。”
“嗯。”白苏也扶着裙裾站了起来,蓦地,她突然唤住他,“慕天华。”
慕天华微侧回身,听到身后的女子不轻不响的一句,“谢谢你。”他由衷地笑了,也没有多言,就走出了院子。
白苏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对眼中的男子产生了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愫。在没有人懂她的时候,他懂她,且愿意支持她,她心中滋味复杂。待到青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中,她才缓缓收了目光,心底微扬起一阵暖意。
回到药铺中的时候,白芷还是一个人在里面。白苏看着白芷没有精神的样子,酝酿了一会儿,而后走上前去,直截了当地问道,“姐姐,爹后来给了什么说法没?”
白芷摇了摇头,她手上记账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觉得,爹是怎样都不会答应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么?”白苏试探了起来。
白芷沉默不语,重新拿起了毛笔,又开始抄账,“苏儿,帮我研磨罢,砚台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