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璟弟,白家现在处境堪忧。虽然你弟弟白瑄一直位居提点,在尽力支撑,但白家在太医院的地位早不如从前。”现在说话的是白环,白环看上去更严肃一些,所以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着实让白苏心底一震。仿佛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被他这寥寥数语给打了开,全部捧在了她的面前。白苏还来不及去消化白环话中的意思,就听见白璟答道,“我是戴罪之身,已再无脸面回到京城,还请两位兄长代为转达。”
    “其实,说句不合适的,自我父亲被你父亲夺走白家继承人地位的那一刻,宗家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但,事关白家的未来。我和琰弟千里迢迢赶来戊庸,就是要将你请回平阳。璟弟,你不得不从啊。”
    “白瑄他有能力,家族的事情,我相信他可以处理好。”白璟抿了一口茶,他垂下眉,心中也不由惦念起他这个阔别多年的亲生弟弟。
    白琰笑着摇了摇头,继而也正色道,“璟弟,其实当年老老爷选择了实文(1)伯父,并不单是因为实文伯父的医术。老老爷同时也看中了你的聪颖和德行,老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你是能挑起白家大梁的人。璟弟,那时候你才不过七岁啊。”
    白璟苦笑了一下,自嘲道,“七岁的孩童,能看出来什么呢。到头来,我只是个抹黑白家的人,每每思及,我实在——愧对白家先祖。”
    听到现在,白苏已经明白了许多。联系到之前父亲在太医院的身份,她隐约感觉到,她从前所了解的白家,戊庸这个白家药堂,不过是一个庞大家族的一点枝叶。说不清道不明的澎湃感在她的心里回荡,不止为这个未知的家族,更为父亲白璟屡次给她带来的震撼。他究竟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一个本该在天子身边官居要职的人,一个很可能具有全天下最强医术的人,竟然甘愿埋没在戊庸的苦寒风沙中,只做一个平凡的郎中。白苏甚至有点不敢往下想,她越想,就越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璟弟,你一辞二辞,难道还要三辞吗?”
    听闻此话,白璟立刻起身,他恭敬地对两位兄长行了礼,“恕愚弟执拗。戊庸十八年,我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这里的百姓需要我,我不能一走了之。”
    孙兰芝和如玉都默然着,她们并没有什么意见,一切都听从白璟的安排。既然白璟不想回京,那她们便也不想回京。
    白琰见白璟无动于衷,最后只得提起一个人,“璟弟,其余人便罢了。难道,你就不想再见见实文伯父吗?他老人家等你回来,也已经等了十八年了。或许我们时日还长,但他——”
    这一刻,一直坚不可摧的白璟,眼中终于涌上了热泪。白苏看到父亲这样,顿觉心中酸楚,也红了眼眶。
    白璟整理了好久的情绪,才缓缓问出,“父亲他——他——还好吗——”话还未至末尾,白璟就已哽咽了住。这么多年了,为了白家不被他这个罪人连累,他克制住一切冲动,从未联系过平阳的白家。可作为儿子,他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道,甚至不知父亲平安与否,在世与否。这样的痛苦,谁曾体会。他一直都活在良心的谴责中。
    白琰点了点头,为了让白璟了解情况,他如实答道,“上次见到实文伯父的时候,他听觉很差了,也有些不爱挪动了。不过白瑄一直在尽心照顾,老人家还算硬朗,这点你可以放心。”
    白璟不得不握拳抵住鼻翼,认真缓了缓情绪后,才道,“如此就好。还请两位兄长向父亲转达,不孝子白璟,愧做他的儿子……”
    白环和白琰一听,顿时明了,白璟是铁下心来不愿与他们回京去了。两个人心中焦急,却一筹莫展。
    “璟弟,你真的不顾白家的未来了吗?”白环轻拍了拍茶案,案上的茶杯被震得叮叮清响。
    “京城之中,熙熙攘攘,大多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我已厌倦那样的生活,也厌倦了每日为皇室提心吊胆。这一生,我可能都不会再回去了。”白璟的态度笃定,目光坚决,白环和白琰见如何劝说都没用,最终只得一一长叹了气。
    “璟弟,其实我懂你的顾虑。太医,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困难差事。医不好,会死;医得好,有时候同样会死。”白琰苦笑出来,“但,为皇室守忠正之风,尽绵薄之力,一直是白家秉承的宗旨。为兄还是希望,你能多为白家考虑。”
    白璟沉默下来,他并不是犹豫,也不是动摇,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意思。他知道,是白家造就了他,可他也有自己不能放弃的原则。
    他最终还是拒绝了白环和白琰两位兄长。
    如果换做白璟年轻的时候,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为白家献身自己,就像他曾经做到过的那样。然而,现在的白璟,在历经了近五十余载的人生后,在看多了生老病死的痛苦后,早已将家族看得淡了。他不再笃信效忠家族效忠皇室这样的宏大理念,他只想秉持一个简单的原则——尽他所能救死扶伤。或许他还没有察觉,他早已是一个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中的仁医,一个远胜过为家族计,而是为天下计的医者。
    从始至终,白苏都在注视着主位之上端坐的父亲,她眼中一直温热温热。这次,她会感动,并不是被父亲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而是在她看到父亲深眉紧锁却又目光坚毅的那一刻,突然彻底看懂了她的父亲。
    她执着的父亲。
    备注:
    (1)这里岚还是要说一声,最开始追文的妞们可能还记得白璟的父亲是叫白实谨的,后被热心读者指正父子间名字犯了忌讳,所以我将白实谨改名为白实文。其实理应改儿子的名字,但白璟毕竟是主角之一,他的形象想来也已深入人心,所以就没有改动他的名字。特此说明,大家不要疑惑~
    ☆、第42章 集市偶遇
    在白家药堂里排队的人们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虽然大家心中焦急,盼着白璟赶快出来望诊,但是整个院子里,听不到一丁点怨言。白苏跟在家里人后面,随着长辈们去送两位伯伯离开。白璟本想留他们多宿几晚,但白环和白琰回京后还有别的事,就没有多做逗留。
    白家一行人路过正堂庭院的时候,那些病患看到白璟出来了,都十分欣喜,错落不一的声音响了起来。
    “白老爷来了!”
    “真好,总算是要望诊了。”
    “白老爷,我们可等你好久了!今儿的药材可得便宜些,不然我们可不依!”队伍中的一个人甚至对白璟开起了玩笑,导致大家都捧腹笑了开。
    白璟也难掩笑意,他边捋胡须边答道,“一定,一定。”
    白琰背着手踱步,他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这些百姓,这些人里想必有相当一部分还有病痛在身,但当他们看到白璟的时候,面容上尽是轻松,仿佛白璟的身上有什么魔力一般。白琰默默感叹起戊庸这个小地方的温暖,它不同于京城高墙堆砌出的繁华与冰冷,这里的一砖一瓦,虽然质朴,却饱含了耕耘的感情。他伸出手,拍了拍白璟的肩膀,轻道,“璟弟,或许,你的选择是对的。留在这里,造福一方。我相信,你从不会是白家的污点。”
    白璟的目光也深邃了起来,他点了点头,回道,“惟愿不负初心罢了。”
    转眼间,白环和白琰都上了马车,男人间并没有太多告别的话。话不多的白环最后只叮嘱白璟,“璟弟,平阳的我们,永远等你回家。”白璟欣慰地淡笑出来,两个男人紧紧握住了拳,互相拍了拍对方的手臂。马车缓缓地驶了出去,白璟一直目送到车影消失,那望眼欲穿的感觉,仿佛路的尽头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家一样。
    “老爷,回去吧,这里风大。”孙兰芝上前一步,立于白璟的身后。
    白璟迟迟没有收回目光,“兰芝,你会不会也想家了,我这样一意孤行会不会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这句话,似是问句,又不是疑问的语气。孙兰芝听得出白璟心中的矛盾和复杂,她安慰他道,“自打嫁给老爷,从来都是老爷想去哪里,兰芝就跟去哪里。老爷在哪里,兰芝的家就在哪里。”
    “可是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这点,你也不怪我么。”
    如玉听到了白璟这句话,她默默然垂下了头,白苏注意到如玉的反应,她发觉自己造成的后果仿佛在由母亲承担,心中微疼。
    孙兰芝不知道该如何接上白璟的话。她知道,是她自己的女儿执意要离开戊庸,她怪不了别人。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与白芷再难相见,她又觉得不责怪一个人,那这愤怒和伤心就没了寄托。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白苏,迟疑好久,最终还是道,“苏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夜里还是不要一个人出去了。”
    白苏一怔,虽然孙夫人的语气依旧冷冰冰,可这句话本身就是不争的关心。她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心中既欣慰又愧疚。
    “好了,都进去罢。”白璟率先一步向院内走去,走之前,还对白苏留了句,“苏儿今天还是如旧在我身边见习罢。你姐姐的事,你不要担心,也不要愧疚了。今晚我会亲自去一趟赵子懿的军营,白芷若还是不肯回来,那我们谁都没有办法了。”
    原来父亲还是会去军营寻找白芷,白苏沉默了下来,也罢,不论是强留下白芷还是放白芷离去,这是做父母的权利。
    一丝悲伤和无奈从孙兰芝的眼中闪过,她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起风了,四个人都未再多话,回到屋中,各自忙去了。
    与此同时,城西慕家。
    慕云华从客栈回来后,因为昨夜睡的不多,精神一直不好。他坐在正堂里,唤了小厮端茶上来,想靠茶提提神。慕长业也有每天上午饮茶的习惯,他这会儿也来到了正堂,看见慕云华先他一步喝起了茶,他有些吃惊。
    “云华?几时你也有了早起品茶的习惯?”慕长业拿起了他惯用的紫砂茶壶,更早十分就有小厮已经泡好了茶,现在就在茶壶里温着。慕长业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坐在主位之上。
    慕云华起身向父亲问了早安,又坐回去兀自喝茶。
    父子俩都是话少的人,慕长业一本正经,慕云华更是沉默无言。一时间正堂里肃静极了,外头有个小厮进来给茶添水的时候,两父子只是时而看看他,看得这个小厮都觉得脊背冷飕飕的。
    大约过了半晌,慕云华斟酌再三,才小心谨慎着问道,“爹,张娥姨妈最近来过吗?”
    “没。”慕长业对着新烫好的热茶吹了吹风,反问道,“从前也不见你提起你张娥姨妈,今儿是有事了?”
    “之前张娥姨妈提起的说亲的事儿,我——想考虑考虑。”
    这句话可真是意外,慕长业好好打量了慕云华一番,在他的印象里,他这个次子可不是提起这种事的性格。
    意外归意外,慕长业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惊讶,他只正常答道,“你小张姨妈出城办事去了,也不知道几时会回来。当初她说媒的那家姑娘的八字似乎也随手就扔了。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件事了?”
    慕云华抿了口茶,淡淡答道,“或许张娥姨妈为我挑了个良人,我当时未领她的好意,实在有失礼貌。”其实,当年慕云华的母亲病重,张娥却稀里糊涂为她请来了一个骗子庸医的事情,慕云华心中清楚,所以这些年来,他对张娥姨妈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今天他会提起张娥,一来确实是他对自己当时的冷淡反应稍有愧疚,这二来——他总是有自己的打算,虽然这次的打算他自己都觉得挺莫名。
    “知道便好。自打你母亲走后,小张姨妈对你们哥俩也算尽心了,她虽不务正业了些,也话唠了些,但作为晚辈凡事你要体谅她。”慕长业语重心长,他知道他不用点明,慕云华会明白他的意思。
    末了,慕长业又提到,“后天就清明了,按规矩,你和天华还是要跟我一同去祭拜你娘的。”
    “是。”
    又到清明了,所以昨夜的雨才那样瓢泼冰冷,不知道她醒过来没有,想到这里,慕云华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慕云华回到自己处所的时候,适逢吉祥正在院子的藤椅上乘凉,早间的晨风总是让人清清爽爽。吉祥见自己的主子回来了,立刻起身迎上前来,一脸笑意,“公子,你可回来了,一晚上不见,又下了那么大的雨,吉祥真是担心死了。”他边说着边上前来为慕云华揉肩捏背的,好不热情!
    “公子欸,从不见你夜不归宿,这是去哪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慕云华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没事,住了客栈。”
    “哎!这都得怪我!我早该想到公子没伞,应该去接一接公子的。公子一定挨浇了吧。”吉祥拍了拍脑门,十分愧疚。
    “有伞。”慕云华回道,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如也,昨儿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油伞被他丢在了路上。“吉祥,一会儿你去外头买把油伞回来。”
    “嗯?”吉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到底是主子的吩咐,他即刻又答应了下来。
    慕云华独自走进屋内,脱掉了深色的长衣,完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昨儿个晚上他里里外外也被大雨淋湿了透,现在虽干了,却隐约透着一股雨土的味道。
    吉祥得了吩咐之后,也因为闲着没事干,便在这时候离开了慕府,去市集上挑油伞去了。
    市集在城中,快步走的话也要不了太久。而且一路上摊子铺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走走瞧瞧,很快就能挑出个油伞来。
    然而,这时候,一声马嘶从身后传来,吉祥猛然回头,看到一个纨绔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穿过稀疏的人群,一路奔来。
    “真是无礼。”吉祥自言自语了一句,他靠向路的一边,避了避。再看过去,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女子就站在路中央,转身后看到迎面奔来的马匹,呆在了原地。
    “小心!”吉祥立刻两步上前,抱住这个女子就扑向了路的另一边。
    哒哒哒的马蹄渐行渐远,吉祥先站了起来,伸手欲拉摔倒的女子。女子并没有握上吉祥的手,而是独自撑着身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吉祥也没觉得尴尬,他收回手,关心道,“还好吧?有没有伤到?”
    “没有,真是多谢你了。”
    看到女子绽开了笑容,吉祥才放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的主子那样不苟言笑。一时间他也自然了许多,自我介绍道,“在下吉祥,敢问姑娘芳名?”
    这个女子不知是羞了还是怎的,声音低低,轻回道,“我叫半夏。”
    “半夏?半个夏天?”
    “是这两个字,只是取义并非如此,半夏是个药名。”半夏是出来帮白苏买些新的胭脂的。此刻,她大概还想不到,有缘千里来相会,大概就适用于这个时刻了。
    吉祥羞赧地挠了挠头,答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半夏垂下目光,作了一揖,“今日相救,半夏还是谢过吉祥公子了。”
    公子?吉祥公子?听上去有点怪怪的,但是,他也有被叫公子的一天呐,他偷笑起来。云华公子,吉祥公子,啧,还是主子的名字更适合被称作公子。吉祥的脑筋活络了一圈,再想答话,却看到叫做半夏的年轻女子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
    “唉!”吉祥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重大暗示!
    不过由于作者太坏,暗示的九曲十八弯~
    不知道有没有聪明的读者可以看出来哟~~~第一个答对者有赏哟~~~
    ☆、第43章 最终告别
    这日傍晚,白璟早早结束了望诊,携孙兰芝驱车前往郊外的驻军营,去找白芷。木香因为担心白芷,也跟着他们一道去了。
    驻军营里,大大小小的帐篷星罗排列,不断有巡逻的卫兵在各个营帐间穿梭巡视。为了方便,赵子懿将白芷单独安排在了一个帐子里,离他很近。白芷已经将随身物品整理好了,用布包着,放在了一边。明天就是离开戊庸的日子了,她坐在榻边,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赵子懿身边的近卫荣康在帐外通报道,“白小姐,赵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这就出来。”白芷深觉奇怪,之前赵子懿想找她都会亲自过来,还从未有过如此陌生而又正式的通传过。带着疑惑,她跟着荣康向赵子懿的营帐走去。
    赵子懿所在的营帐十分气派,玄色的大帐高高耸立,帐门前又有两排士兵手握长矛守卫。白芷走上前,就有两个侍卫为她撑起了帐帘。这一瞬,白芷看到了同在帐中的白璟和孙兰芝,她惊愕地半张开口,许久才哽咽着唤出,“爹——娘——”
    赵子懿摆了摆手,让营帐里的侍卫都退了出去,屋内就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孙兰芝立刻上前两步,将白芷揽在怀里,用力捶打着她的脊背,“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真是让娘操碎了心!”
    “娘——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白芷不停地啜泣,任由母亲责骂和拍打。
    白璟背着手,对白芷斩钉截铁道,“既知错,便跟我们回家。”
    白芷立刻松了孙兰芝,她看向白璟,摇了摇头,一脸的哀求,“爹——不可以——我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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