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是现在?”白苏愣了一下,这么说来,慕云华就要白来一趟了。想到曾经他默默地帮过自己那么多次,而现在轮到她了,她却一丁点都回报不了。白苏有些自责,她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现在就去药厨,若是慕公子来了,半夏你先招呼他在正堂喝茶。”
半夏自知犯了错,一动都不敢动,她可怜兮兮地望着白苏,目光中乞求她的原谅。
白苏哪会和她计较这些,她笑着推开半夏,“好啦,快去忙。”
青之见白苏又要忙碌了,不禁关心道,“八珍糕需要捣药磨药,还要调好口感和味道,师父那么熟悉制药过程也要忙上好阵子,不如我也帮帮忙吧。”
白苏摇了摇头,婉拒道,“这里的事情还没忙完,咱们还是要以药堂为重。只不过慕公子也算是我们白家的恩人,我觉得态度上不该怠慢,所以才立刻着手去办。其实我也知道,制药糕比煎药煮药麻烦许多,但我总归要掌握这个方法。”
青之十分佩服,他对着白苏拱手赞许道,“小时候我就羡慕你,你总是有方向有动力,为了学到新的东西你总是不厌其烦。我若能有你的半分勤奋,也就不辜负师父的收留之恩了。”
“青之,爹和大哥不在家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娘去世这件事如此突然,只有你一个人陪着我。况且,你在白家也有十年了,所有人都把你当做了家人,就不要再提辜负不辜负这样的话了。”白苏十分恳切,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总是觉得,青之的心中有着深深的自卑,这种自卑源自他的孤苦身世,也是造成他隐藏自己对白芷感情的根本原因。
“谢谢二小姐,谢谢你把青之当做了家人。”青之很感动,他不再多说,认真为收养他的白家做起了事情。
白苏取出父亲留下的方子,和青之打过招呼后,就独自去了药厨钻研起来。
白苏看着方子上的潦草字迹,一边低声念了出来,一边称取着需要的药材,“白术----薏仁----茯苓----山药----莲子----芡实----扁豆----粳米面----”
“薏仁扁豆要磨成面状,其余捣碎。白术山药捣成糊状,莲子不必细捣,如此才会爽口。”看到白璟的记录如此细致,白苏忍不住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她有些想念父亲了。她并没有将如玉去世的消息传往京城,她顾及到父亲还要费心照顾祖父,便不想让父亲更多一份感伤。白苏微微叹了口气,将方子搁在了一边,拿来了盘磨,开始研磨薏仁和扁豆。
研磨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她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将薏仁和扁豆研磨成细粉,掺进了粳米面中。接下来是捣药,白苏舒展了一下手臂,轻轻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很快又全神贯注了起来。
她没有注意到,其实慕云华已经出现在了药厨的门口,他静默地伫立,望着她出神了少顷。
白苏刚将白术切好块,倒入了捣药的木碗里,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来吧。”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曾数次在她身后响起,对她来说,已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不知心底的什么在作怪,白苏忍不住手一抖,慌忙转过身来,“呃----八珍糕可能还要一会儿,抱歉,我动作慢了。”
他暗暗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看过她如此局促的神情。那晚酒楼的事情过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照面交谈,慕云华不禁紧张了起来,难道说她记得他抱住了她的事情?
“没----没事。”一时间,他也不知所措起来。
白苏立刻转回身去,背对着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一下一下的捣着药,笃笃笃的声音里,两人加快的心跳被巧妙隐藏了住。
慕云华注意到她的眉骨附近有一抹白色的粉末,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眉骨,提醒道,“白姑娘,你这里----”
“嗯?”四目交接了一瞬,白苏立刻移开了目光,她应了一声,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眉骨。谁知,她的手腕和袖口早就沾上了不少药粉,此刻慌乱之下,更是把自己的脸添得更乱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卷着自己的衣袖,为她轻轻拭净了面颊。
虽是隔着一层布料,白苏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薄薄的布料背后,男子手上的温度。她一直在暗暗努力,试图平复心情,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是那么执意地从心底攀长了出来。从前,她也会因为慕天华的一些举动而紧张地心跳加快,可现在,她发觉自己在紧张之余,竟然多了一丝期待。
天啊,她怎么会这样想,她竟然会希望他的手可以多停留一会----白苏刹那间就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到了,她猛然转过身去,不顾慕云华还尴尬在她的身后。
“抱歉,我只是----”慕云华并没有多想,他只是看她自己擦不净,才想着帮她擦一擦。唐突到了她,他有些愧疚。
“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不不,也不是我,我----”白苏语无伦次起来,她见自己如何都说不清,便干脆不再继续解释。
“这些八珍糕,你都给了卢村的孩子们吗?他们很喜欢吃?”白苏不禁佩服起自己转移话题游刃有余的能力,一谈到和医药有关的内容,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因为贫穷,这些孩子用餐极不规律,脾胃多有损伤,我便想着定期给他们送些药糕调养。最近这些孩子有日子没吃到八珍糕了,都在扯着我要,我只好来问白姑娘了。其实,我从前也找过别的郎中,他们都觉得制药糕十分麻烦,得不偿失,只想开药敷衍我。在遇到白老爷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认真负责,完全以病人为重的郎中。”慕云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么长的话,只是面对白苏,他并不吝啬自己的言语。
白苏见他对待医者的态度十分消极,便笑慰道,“我爹确实是难得的良医,但我相信,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和我爹一样的好郎中。”
“我小的时候,母亲生了病,那个郎中为了骗取钱财不惜开错药给母亲----”慕云华停顿了一下,儿时痛苦而可怕的回忆又涌上脑海,他沉默了许久后才继续道,“我常想,越是医术精进的医者,越容易瞒天过海,掌握别人的生死。从医之人让我忌惮,母亲死后,我便不再信任任何一个郎中了。”
白苏的心情也沉重了下来,慕云华说的没有错,其实医术越精进,就等同于害人的手段越高明。她知道她无力为那个可恶的郎中辩驳,她只能笃定地注视着他,承诺道,“别人怎样我不能预料,但我能保证,你可以完全信任我爹,还有我。”
慕云华淡淡笑了,他看着她坚定的神情,仿佛看到了她瞳眸中隐藏的湖光山色,有如入画。
画----他这才恍然记起,慕天华在离开毋庸之前,曾经嘱咐过让他把那幅白苏的画像转交到她手里。
这些日子,是因为和她走的太近了么,竟让他忘记了,最先遇到她的人是他的大哥,最先喜欢上她的人也是他的大哥。他不该这样,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那人还是他最亲的亲人。慕云华自知犯错,他收起了笑意,脸上流露出一贯的冷淡疏离。
“今日似乎是殿试放榜的日子,不知道大哥那里怎么样了。”他是有意讲到了慕天华。
白苏注意到了他黯淡下去的眸色,她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到他提起了慕天华。身为慕天华的朋友,她也很关心他的情况,白苏便也自然地搭了一句,“他砥砺多年,一定会有很好的结果。”
慕云华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不安隐隐作怪。
☆、第78章 东窗事发
就在慕云华和白苏谈论慕天华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京城里,殿试的结果即将公布。
今年十分不寻常。
以往殿试发榜当日,金线绣成的皇榜会悬挂在正阳门前,皇帝只会召见前三甲。而今年,皇帝临时下了一道旨意,命令他们所有参考之人都聚到文曲殿,再当场宣布殿试结果。
能面见皇帝是何等殊荣,很多人都感激着圣恩浩荡,纷纷觉得就算落了榜,也无所遗憾了。
平安又驾着马车,将他的主子送到了皇城跟前。慕天华从马车上跳下,又望着威严的琼楼玉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殿试那日。说实话,他此刻紧张极了,殿试之时都不曾紧张过半分的他,双手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概越是临近揭晓结果,就越是让人忐忑。
慕天华在宦官的带领下,又来到了文曲殿,殿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下意识地寻找安穆的身影,却并没有找到。
过了一会儿,负责这次殿试选拔的三位大臣纷纷走进了殿中,其中有一个就是肃远侯赵策。赵策并不负责殿试过程,而是负责殿试结束后,为新晋的优秀人才调拨官衔。所以,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出现过。
三个大臣就位后,所有参考之人都按照殿试当天的座次站好了,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期待。
随着一声悠长的通传,皇帝踱进了大殿,坐在了大殿正中的主位之上。一瞬间,殿内的所有人都对着皇帝深深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的声音有些飘,他这些天睡的极不好。
慕天华跟着所有人一起,谢过隆恩后,扶着衣袍的长襟缓缓站了起来。
皇帝环视起来,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慕天华的身上。就是他吗?就是这个小子?皇帝不安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暗暗揣测。
按规矩,在皇帝面前,臣民是万万不能抬头直视皇帝的。所以大家都低着头,也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殿内只是寂静异常。
过了许久,皇帝才开口道,“朕很欣慰。今年的殿试中,优秀辞章比比皆是。有的人独树一帜,见解新颖;有的人笔触敏锐,引人深思。大慕国能拥有尔等子民,实乃朕之幸。”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孙福连将密封着的皇榜卷轴摊开公布。
随着卷轴的一端倏地落下,绣着金边的精宣骤然绷紧,纸张独有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畔。慕天华只觉得额前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暗暗攥紧了拳,等待着揪人心肺的结果。多年来,他所有的努力,甚至包括对父亲的反抗,这一切是否守得云开,都写在了这一纸皇榜之上。
肃远侯赵策接过皇榜,一字一顿地宣读起来。
诏书的内容十分冗长,慕天华脑中一直在嗡嗡作响,他只听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现拙状元抚安人氏袁平嘉,榜眼平阳人氏孙兴,探花襄宁人氏伍成知。钦此。”
慕天华眼前一黑,整颗心都似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不敢相信大臣公布的结果,运笔之时他是那么自信,他交上去的文章,浓缩的是他十余年来所有的积累。一个人或许不了解对手的实力,但却可以肯定自己的实力。慕天华好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败了。
赵策的话音落下后,他重新卷起了皇榜,由孙福连带出,着人悬挂在了正阳门外。
发榜的仪式十分简单,简单到众人都开始怀疑皇帝召见他们的必要性。然而,皇帝自然是有他的打算。
很快,前三甲们就跟着赵策离开了,而其余人等也都被宦官引了出去。
慕天华有些心不在焉,走起路来也觉得头重脚轻,他低垂着目光,也跟着大家向殿外走去。
突然,孙福连拦在了他的身前,低声道,“慕天华,陛下有事召见,随我来吧。”
慕天华愣在当场,他认出了这个宦官,他就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慕天华完全想不出皇帝为何独独召见了他,又惊讶又忐忑之余,他跟在了孙福连的身后。
皇帝已经摆驾回到嘉和殿,孙福连让慕天华等在了殿外,自己先进去通报了一声。
皇帝正喝着茶,他听闻慕天华已经来了,立刻吩咐孙福连,道,“让他进来吧。”
慕天华正在殿外整理着衣襟,孙福连走了出来,他看到这幕场景,不禁暗自为这个年轻人叹惋。他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圣上面前,切忌多话。慕公子,一定要好自为之。”
慕天华被孙福连带进了嘉和殿。嘉和殿的屋脊高耸入云,殿内更是气派非凡。慕天华小心迈着步子,跪在了皇帝的跟前,“草民慕天华,叩见陛下万岁。”
“你先退下。”皇帝摆了摆手,让孙福连退到了殿外。殿门合上之后,皇帝才从龙榻上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慕天华跟前。
皇帝睥睨着他,龙袍下的双手已经握紧了拳。
“慕天华----”皇帝幽幽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似是在品味什么。
慕天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牢记着方才宦官给他的提醒,半句话都不敢多接。
“你为什么来京城?”
绣着龙纹的御袍就在眼前咫尺的距离,慕天华只看的到皇帝的衣襟下摆还有缎面绒靴。一股压迫感袭来,他觉得皇帝明知故问,却还是斟酌了许久,才答道,“草民不才,寒窗十年,有幸入选殿试,一心欲报效朝廷。”
“朕读了你的文章。朕觉得,所有殿试之人中,你的文章应该是最好的。”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殊不知这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谢主隆恩。”慕天华听到了皇帝如此肯定,他的眼窝中都快涌出了热泪。只是他不明白,既然皇帝认为他的文章最为出色,为什么他却榜上无名?慕天华一直心思纯简,其实如果他多想一层,就会发觉这蹊跷的事情背后,有多么可怕的结果在等待着他。
“朕很好奇,你年纪轻轻是如何能写出如此闪烁文章的?”皇帝的声音十分平静,目光却有如鹰隼,像对待猎物一般盯着慕天华。慕天华只听得到皇帝平常的语气,却看不到皇帝已经开始狰狞的面庞。
“回陛下的话,草民家中藏书颇多,草民也就有幸多窥得几本。”慕天华深埋着身子,谨慎小心的回答着。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感慨道,“能养育出你这样的儿子,想必令尊一定是个更加博学之人。不知令尊居何要职?”
“草民来自小城戊庸,家父虽然博闻强识,但并未求取官职。”
“哦?”皇帝眯长了双眼,他今日所问的一切内容,其实他心底都早已有了答案。自从那天他知道慕天华来自戊庸之后,他就派人细细调查过。
“你父亲都不曾谋取官职,你又为何积极入仕?当真是为了报效朝廷?”
皇帝话中有话,慕天华有一丝颤抖,他立刻恭敬回禀道,“草民读书,的确是为了报效朝廷。”
“一派胡言!”皇帝猛然一挥长袖,桌上的玉器被扫翻在地,惊得慕天华浑身一凛。
“朕上了年纪,却没有糊涂!”皇帝方才用力过度,现在身体有些透支,他不得不扶住身旁的茶案,定了定神。
“草民惶恐,不知何处冒犯了陛下,恳请陛下恕罪。但草民赤诚忠心,日月可昭。”
皇帝也在整理情绪,他看得出,眼前的年轻人其实并不知道那个巨大的秘密,那个只属于皇室的秘密。可是,就算慕天华一无所知,他进京一事就是大罪,在殿试中出类拔萃,则更是无法赦免的滔天大罪。
“你的文章之出众,着实令朕欣慰,朕有很多年没有见到如此这般力透纸背的文章了。”
“朕,或许可以相信你的忠心。但天下忠心之士虽少犹有,而皇位,却只有一个。”皇帝说完后,便召孙福连进了大殿。
慕天华还没有揣度出皇帝方才那句话的深意,就被孙福连带出了嘉和殿。
出了嘉和殿后,有两个御前禁卫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慕天华的身后。
“公公,您是要带我去哪?”慕天华见他所走的并不是出宫的路,顿时心上一阵寒意。
孙福连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走在了前头。
平安一直守在宫门外,皇榜早已贴了出来,他看到上面并没有他家主子的名字。很多参考之人都陆陆续续地从宫中走了出来,平安迟迟没看到慕天华。他耐心地等着,同时也为慕天华的落榜而叹惋。
时光静静流淌,日头已经转到了地平线上,另一侧的天空中,些许星辰开始显现。平安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慕天华出来。
他终于耐不住了,他走到慕天华进宫去的那个边门跟前,询问起守门的侍卫。
侍卫纷纷摇头表示不知,平安的心终于开始惶惶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出来了,他的主子却还是不见踪影?
这时候,几个宦官握着令牌簇拥着走出了宫门,他们是要去京城四处张贴皇榜的。平安立刻拦住了其中一个小宦官,打听道,“公公,您可见过一个叫慕天华的参考生?他午后进宫之后,就再没有出来过,可是圣上留住了他?”
“慕天华?”这小宦官倒是好心,他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小宦官摊开了一个皇榜,皇榜顶头鎏金书写着三甲的名字,后面则以普通黑墨写着其余所有殿试之人的名字。他简单扫视了一圈后,答道,“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并没有慕天华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