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明潼伸手拿了半个刮开了鸭蛋,这样的鸭蛋黄,郑家早上吃粥一人跟前一碟子,郑衍更是爱用,若是吃白粥,他一碗能配上三五个,明潼挑了一筷子,把米粒咽进去,再喝一口茶,算是用过了。
    “已经是超一品了,再往上升,还要升到异姓王不成?圣人可还在温泉庄子上呢,若是养好了身子,再回来掌权,太子做下的这些事儿,可合他的心意?”明潼这话不知说过几回,可全家除了一个郑辰,再没人听她的。
    郑侯爷是富贵想要,险却是不想冒的,知道富贵险中求,便宁肯不要富贵,也不愿涉险,锦衣卫上门那一回,已经吓了他半条命去,再摸了五万两出来,生生割了他的肉。
    年纪越大越想着安稳,若是他在,不必明潼开口就先否了郑衍,圣人不到盖棺那一天,郑家就绝计不能出这个头。
    可到盖棺,想求什么都晚了,郑衍气极败坏:“你懂得什么,几家都献上去了,咱们家若不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哪里就打马场的主意,别为着眼前这三五千,把后头的三五万都给丢了。”
    明潼干脆不再说话,只立起来抱了慧哥儿:“该学诗了,我原也不该多嘴,娘定下就是。”快一步出得门边儿,郑夫人哪里肯拿钱出来,可叫儿子说的又心动起来,等明潼走远了,才指了郑衍:“咱家没银子,你媳妇可有银子,你叫她把钱拿出来,我去说动你爹。”
    郑辰坐在一边,端着粥碗一声没出,到这会儿才搁下碗来:“我看嫂子说得对,爹不会肯的。”看着哥哥跟亲娘一个脸红一个脸白的模样,细细拧了眉:“我不图那三五万,我那点东西尽够了。”
    说着饭也不吃了,抬步就要回去,叫郑夫人拦了:“你傻呀,往后婆家看的可不是嫁妆,你底子厚些,才不吃亏。”
    郑辰咬了唇儿回一句,话里带了些哭音:“底子再厚有甚用,白叫婆家惦记着,不如先头就没有。”这话带上了郑夫人跟郑衍,这两个脸上很不好看,郑夫人气的一噎:“我是为着谁,我还不是为着你!”
    郑辰再不答话,闪身出去了,郑夫人面上讪讪的:“我这点东西可不全给你们兄妹,她拿些怎么,还不是为着慧哥儿,你出息了,慧哥儿难道不跟着沾光?”
    郑衍原来还有些踌躇,听见这一句,倒有了底气,他只慧哥儿这一个儿子,得着的好处还不全给了他,心里有了底,撩了袍角坐下来,端了粥吃起来,郑夫人把鸭蛋黄挑出来挟给他。
    郑衍想着先当值,等夜里回来了再跟明潼提这事,哪知道下了差又被人拉着去吃酒,他正恨同这些人混的不够熟,赶紧摸了银子出来,叫了席面到花舫上去。
    秦淮河上的大小花舫是一年四季都有生意的,前头停了这些时候,出来的姑娘们万分殷勤,嘴里亲亲爱爱说个不住,原来自矜身份的也不端着了,点了曲了弹唱着,这一喝就把正事给忘到了脑后,回去又是一天一地的吐。
    郑衍这里不开口,明潼就乐得作不知道,到去采买了女孩子来,问明白了出身,原来好出身的不要,只择那颜色好的,若是调-教好的瘦马,知身份懂规矩,又还会吹弹唱打,明潼原就想着往后要给郑衍添上一个,当日若不是落了胎,也不会用自个家里的丫头,外头买的虽没根,可是身份底了翻不起浪来,比丫头抬起来还更如意些。
    这事儿纪氏也一并帮着寻摸,竹桃儿忠心是够了,可男人哪一个不贪新鲜,纪氏叫了喜姑姑去人牙子那里说一回,见着明沅送了各处的礼单子来,先叫她别忙:“这事儿不必你来,才刚你伯娘来请,叫你过去陪陪你二姐姐。”
    ☆、第322章 实心果
    明芃自山上回来一月有余,却一向关在屋里绝少出门,还是接灶王祭灶那天夜里出来一回,大节下里自然不能见素色,明芃裹了件红斗蓬,通身上下都是簇新的红衣,面上施了脂粉,点着胭脂,头上环钗身上环偑样样齐全,远远看过去,人略消瘦了些,精神倒好,这么看着半点也不像经过惨事的。
    纪氏这会儿叫明沅过去,明沅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家里姐妹都嫁了,明芃既是回来了,自然要她去作陪,明沅这一回倒不曾应下,反倒垂了眉。
    纪氏看了她一回,跟着叹一口气:“我晓得你心里头想着什么,可她自家父母都不开口,再轮不着咱们来说,你去,不过陪她解解闷儿,她的亲事,也快了。”
    梅季明就这么走了,倒是回了一趟梅家,把那个救了他的姑娘托给了许氏,只说随了她,若是想嫁,让许氏给寻一个牢靠的把她嫁了。
    梅老太爷不许他进梅家的大门,他就真个转身走了,许氏好容易等着儿子回来,一眼都没看着,想着他身上盘缠衣裳都无,还想差人给他送些银子,人赶过去的时候,梅季明早不见了踪影。
    许氏哭是哭的,可还指望着有一日儿子还能回来,把那姑娘细细问过一回,知道是叫乱军追着跑上了山,越发坚定自个儿的儿子没附逆。
    可偏是这时候,荣宪亲王死了,太子眼看着就要坐上宝座了,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上上下下都知道家里这个是冤枉的,可梅老太爷发了话,祠堂里刻的名字都拿刀子刮了去,梅家再没有梅季明这个人,许氏就是哭瞎一双眼睛也是无用。
    她心里明白再叫明芃进门是不能够了,却知道明芃一片情深,若是儿子没死的消息传进她耳里,说不得就肯跟着他的。
    她也知道如今儿子有这名声还不如没这名声,若是个无名之辈,早也就惹不如这许多事来了,一时想着颜家怎么也不会肯把女儿嫁了个没宗族的,一会又想,凭着他们这许多年的情份,说不得颜家就肯了。
    许氏这番想头,不敢跟梅老太爷说,却悄悄吐露给了梅老太太,老太太带大的孙子跟外孙女儿,怎么不想着把他们凑成对儿。
    老太太一听就点头肯了,她为着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病得躺在床上半年多起不来,知道孙子没死,倒渐渐好了起来,只为着小孙子可惜,好一对儿鸳鸯,偏偏散了,听着许氏这样说,心里觉得这事作得,还拿出私房体己来,悄悄给了许氏:“这些银子置田宅买商铺都成,两个孩子是可怜的,老天爷都不开眼,我写了信去问问阿囡,能不能,还叫这两个孩子一处。”
    信还没送出去,梅大老爷成亲这许多年都不曾冲着妻子红过脸,这回狠狠发了脾气:“你怎么能撺掇着母亲做这事儿,这岂不是拿孝道去压了小妹,母亲一开口,敬文哪会不应,你若有女儿,竟肯嫁么?”
    许氏自知这是强求,眼里淌泪扒着丈夫道:“可季明是冤枉的,就看着他流落不成?叫他在外头风餐露宿过一辈子,我死也闭不了眼!”
    梅大老爷四个儿子,除了梅季明,哪一个不出息,连着三儿子,也已经在家坐馆了,偏这个小儿子,这许多年不长进,要论着才情,三个哥哥加起来比他不多,可他偏偏是里头最不肯下功夫的。
    梅大老爷看着许氏:“到如今了,又能怎办,不能为着他一个,把全家都拖下去,要么就是上头换人坐,要么这辈子他也不能回来了。”叫许氏再别想着讨明芃进门,也不许再传消息去颜家:“只当他死了罢。”
    许氏为着儿子先已经病了一场,如今又病一场,支撑着病体看着那个姑娘,问来问去,算是问了个大概出来,梅季明平日里同她再没别个言语。
    看着她是个农女,还怕她因着共处就非梅季明不嫁的,再一问,这几个月里,姑娘自个儿想明白了,她早知道梅季明跟她不同,等进了梅家,越发知道差得有多远。
    先是看气象,再是看这进进出出的人,连许氏的捶腿丫头都比她体面些,再想想两个除开吃饭喝水,旁的再没说过,心里一番痴意过了,点头肯嫁了。
    许氏怕她反悔,立时替她在梅家的庄头上寻了个佃户,说她是身边嬷嬷的远房亲戚,是过来投奔的,既是年纪到了,就寻个安分的嫁去出,因着是得脸的嬷嬷,许氏还给两根金簪四匹彩帛,那家子欢欢喜喜把人迎进了门。
    梅氏原也没想着要把女儿再嫁给梅季明,如今太子作大了,更不能提这一节,圆了二女儿,就是坑了大女儿,好容易这会儿明蓁有孕,再不能有一点差错,都已经瞒了,干脆再瞒得久些。
    可见着明芃房里那些个笔墨彩条,笔炉锅罐,胶砚绢箩堆得满地儿搁不下,又怕她还痴念着梅季明,她自个儿不好问,一问倒成了逼迫她了,这才寻一个闺中姐妹,好问一问探一探底。
    明沅身上落得这个差事,心里实是不愿去的,可纪氏都把意思说透了,她不去也不成,若明湘明洛两个没出嫁,这事儿必是落到明湘身上的,她跟明芃一向走的近,明沅便差着些,就怕她说话也说不真。
    既要去,便要有个由头,直白白的进门,明芃立时就知明沅是去作说客的,她新得了个山石盆景,上头养着草树文竹,还扎着茅屋竹篱,瓷烧的人物动物,给冬日里添得一景。
    拿了这个说是要跟明芃赏玩的,叫两个婆子抬着往明芃那儿去,外头下了细雪,没几天就过年了,各府里都扎得红绸,连梅氏这样不爱红的,屋里也铺的大红洋毯,明芃的屋子,外头远看过去,挡门的厚帘子还是洋红布的,可一掀开,就见着里头是青布的。
    明沅果然脚步一顿,地上堆得许多事物,光是各色排笔染色笔就有十来支,全铺在梨花大理石案上,自粗到细,细的笔尖同针尖似的,粗的笔头扎完了倒能扫尘。
    光是各色的笔,明沅倒能识得几种,沣哥儿原也爱画,房里收罗得许多鼠须笔卷心笔白云笔须眉笔,一种笔有一种用法,可她光会说,不会画。
    明芃自里头出来,见着她倒还露出点笑意来:“怎么打我这儿来了,我回来这许日子,都不见你,想着明湘明洛嫁了,你定不得闲,也就不去请你了。”
    明沅不是不想来,是不知道来了要怎么面对明芃,她知道真相却不能开口,这会儿见着她脸色还好,原来上山前人都瘦的脱了相了,这番回来竟还圆润了些,比山上去那付模样好上许多。梅氏也就是看着她好了许多,怕再把旧事勾起来。
    明芃拉了明沅:“我这儿倒没坐的地儿了,里头还宽敞些,到里间来罢。”地上除了水缸还摆了扎起来的细柳条,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搁着,明沅绕过一个,看见时头放了炭,指着笑一声:“这是怎么说的,竟还用起炭来了。”
    明芃便笑:“我既回来了,山上的东西都要带下来,这会儿是该收起来了。”明沅听她话音不同,才掀起绣帘来,便叫屋里的景色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拿来的是一个山石盆景,可明芃屋里哪里还用得着这假山假石瓷人瓷狗,屋里了连床都搬了出去,只有两只绣凳摆在中央,整个屋子围着墙,挂满了一幅山水,明沅定睛细看了,才看出这是绣在玻璃纱上头的,有山有水有草有木,连绵起来倒似置身山水之间。
    “里头不点明火,倒有些冷,六妹妹要不要把斗蓬披起来。”不说火了,连桌子都无,更不必提茶水点心,分明空荡荡的,却满目都是晨曦日光,转一个圈儿,自天边泛白到月落星沉,不独分了一日,还分了四季。
    明沅站定了,屏息看着,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明芃轻轻碰她一下:“我原想着把郑笔也画出来,郑笔也不是这么好学的,只先把绣件做出来,挑了二十四景,余下的便不做了。”
    画册里她是一篇游记配了一付画的,明沅看完了绣件再去看她出的画册,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这一年真是把全付心神都放在了这一件事上,哪里是书是画,分明就是心血痴情想念。
    明沅把最末一张画阖上,使了个眼色给九红,明芃一见就知机,她明了一笑,点了碧舸:“去拿些点心来,我们到后头花房里吃。”她的屋子跟个画窟一般,哪里还能坐下吃东西。
    明沅一路走一路想,踩着细雪看着红梅,明芃见她出神,便道:“你也不必为难,我知道谁叫你来的,也知道你为什么先前不来,我说的出,就做得到,叫娘放下心,不论她给我挑哪一个,我都肯嫁。”
    明沅的手在暖手筒里曲了起来,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她自来了这儿就没冒过险,顺着纪氏才能替自己替沣哥儿挣个体面,在这后宅里头活得舒服些。
    她把目光投到明芃脸上,她说这话的时候既不怨也不忧,一点波澜也无,明沅笑一笑:“我一向觉着大伯娘也好,我们太太也好,都把姐姐想的太脆了些,看着那些就知道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芃听得这话微一拧眉头,进了花房,叫碧舸把点心摆上,挥了丫头们下去,捏着一个果子不说话,抿着唇看向明沅。
    明沅长长出一口气:“梅表哥,还活着。”
    ☆、第323章 糖麻叶
    明芃怔了半日,竟露出点笑意来,嘴角微扬,手里捏着的那个实心果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秋日里存起来的,到冬天拿出来用,甜汁子全锁到肉里,一口下去舌头根都甜的发腻。
    她看看明沅,笑意收了去:“是娘叫你这么问的?我说了肯嫁,就是能嫁,她不必忧心这些。”明沅说得这话,她也没皱眉头,心里却是厌恶极了的,她自己都认了,偏还要拿生生死死的话来试探她。
    哪知道明沅却没回她,只坐着不动,眼帘垂下去,盯着茶盘,却不再看明芃了,纪氏不见得就赞同梅氏这么瞒着明芃,可要她开口是再不能够的,哪怕是为了维护颜家,也得瞒了明芃,梅氏为什么不说,纪氏又为什么沉默,明沅心里明白。
    明芃知道了,必有一场风波,可她既开了口,就没打算再藏着瞒着:“二姐姐上山半年多,梅表哥就回来了,是跟着大姐夫一道回来的,他在蜀地叫叛军扣下,传了附逆的名声,家里这才不敢告诉二姐姐。”
    一句话把来龙去脉全说了,却没提梅季明叫梅家除了名的事儿,人是活着,却没了宗族,家里再不认他,怕明芃一时受不住。
    明芃先时看着明沅面上神色不变,心里隐隐觉出些来,可她自己都不信,没了一年的人,怎么能说活就活过来了,可也知道家里几个姐妹都不会无风起浪,明沅更不到盖棺不轻易开口的人,她都说了,这事怕有几分是真的。
    明芃嘴里还咬着果肉,手却伸到襟前按着心口,正不知要说什么,就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果子滚到地毯上,她撑着手站起来要往花厅外头去,明沅吸一口气,手上一紧却没拦她,由着她往外去。
    可她只往外头迈了两步,人就顿住了,她是想奔出去问母亲真相的,可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似的,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下。
    明沅快步站起来一扶,架着明芃的胳膊把她扶到榻上,屋里的炭火备的足,满屋子暖融融的,只明芃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发虚,人都坐不住,倚在大引枕上,好半日才转回来看了明沅。
    面上一片煞白,她原来里头就穿着青色的衣裙,这会儿越发显得气色不好,抖着嘴唇半日,胸膛起伏不断,手紧紧攥了大红引枕,她因着画画刺绣并不留指甲,手指头无力的抓了几下引枕上绣的金钱纹,忽的笑起来了:“怎么这样冷。”
    花房里头摆满了各色花木,冬日还有花开得好,里头单独辟出一个小厅来,设着长榻花桌凳子,当成待客的所在,里头说话作事,若不是高声叫嚷,丫头们再听不着,明芃把人都指了出去,这会儿一个侍候的也没有。
    明沅搓着微微冒汗的掌心,立起来把挂着的大斗蓬取下来盖在明芃身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原不该说,可不能就这么看着二姐姐蒙在鼓里。”
    明芃手上无力,明沅却紧紧握住她,旁的话不必多说,明芃自个儿也能想的明白,她无知无觉的叫明沅抓了手,面上几回变色,眼眶红通通的,只是落不下泪来。
    “他既活着,作甚不来找我?”到明芃的手都叫明沅抓着出汗了,她才说了这一句,一双眼睛木呆呆的:“他担了污名,梅家还肯不肯要他?”
    这两句,明沅一句也答不上来,明芃也不是真要答案,梅家她呆了这许多年,梅季明又同她一处长到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咬唇的力气都无,软绵绵的趴在小榻上,到额角沁出汗来,还只觉得心口似灌了一阵冷风。
    两个人都不开口,外边的丫头进来添炭,见明芃躺着,还当她身子不适,碧舸进来见着就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明芃不答,明沅也不开口,冲着碧舸使了个眼色,碧舸声音轻下去,心里猜测怕是姑娘心里头难受,六姑娘正在宽慰她。
    碧舸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把帘子放下了,掩得严严实实的,外头想透着玻璃也看不见了,出去了就冲兰舟摆摆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芃前头半年确是关在屋中足不出户,后来拾得送了画卷来,有时是草有时是花,有时候是果子,还有果核鱼骨头,明洛收了画,倒一天天缓过来了,想着出去看看,山上没人比她大,那几个都听她的吩咐,她还换过衣裳,穿了骑装天不亮就起来爬山登顶看日出,扎了网子去捉鱼捞虾。
    她为着梅季明茹素一年,捉着这些就养在水缸里,养上几天又放出去,半日关在家里作画,半日出去爬山,袋里总装着吃食,馒头饼子,一半给了拾得一半喂了动物,还散了小米出去喂麻雀。
    她初上山时,只一想到梅季明就心口疼,不吃不睡不说不动,为他遭了这样的祸事哀痛,等到念了佛经,再拾起画笔画起仙域志来,想着把他最后留下来的稿子印成册,叫他不白来人世一回,画的越是用心,越是少想到他。
    从无时无刻不想,到一日想一回,再到隔个三五日,等仙域志画完雕铜版,她想到他的时候已经不再伤痛,替他做了这样一桩事,倒叫她自个儿平静下来,办完了事就依着原来承认的,回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人。
    却不知整个家里就瞒着她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喘出来再吸进去,心口回暖怦怦跳个不住,打明沅掌中抽出手,竟还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我知道了,六妹妹回去罢,你能说这些已是难得,旁的我再不问了。”
    明沅坐着不动,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呆着,明芃却笑:“你便不说,我也知道,你去罢。”明沅无法,叫了碧舸兰舟进来,旁的不好多说,只叫她们日夜看着。
    碧舸这才皱起眉头来,她跟兰舟两个也不知真相,只觉得明沅这话古怪的很,她们姑娘这一向好了许多,偶尔还能提上一二句,不似原来半个梅字也不能提,眼睛里连梅花都不能看见。
    明沅裹上片金斗蓬往回去,过了西府,也不急着回屋:“我们往园子里头转转,这会儿腊梅该开了。”
    九红知道明沅必是忍不住说了,心里替她担忧,却不好说什么,应得一声扶了她的手往园子里去,园里积得一层雪,石头上落满了,远看倒跟一个个雪团子似的,偶尔还能见着雪上细细的脚印。
    肥乎乎的麻雀一个挨着一个的站在枝上,毛蓬松的撑起来,看着就跟圆球似的,树底下的野猫盯着麻雀虎视眈眈。
    明沅站在四面亭里,一边一株腊梅开得正好,九红立在一边陪了她,她伸出手去碰着腊梅上的落雪,冻得指尖发麻了,这才转身问道:“九红,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二姐姐。”
    梅氏为难,明蓁更为难,一家子都是两难的,偏她先去捅破了秘密,明芃知道了就不再是小事儿,她绝不能装作不知安心嫁人,明沅也逃不开干系九红替她叹一回,这事儿也没个对错,心里替明沅担忧:“要不,我去寻喜姑姑一趟?”她跟锤子的婚事订了下来,喜姑姑是想着九红跟了明沅当陪房的,儿子如今是个二掌柜,若是跟了明沅,大小也能当个庄头了。有了这层关系,凭着她在纪氏跟前的体面,总好帮着劝一劝。
    明沅一听倒笑着摇起头来:“哪用得你去说,叫人要把剪子来,剪几枝腊梅,到屋里取个瓷瓶来,我给太太送去。”
    等着东窗事发,不如她自己先去认下,九红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叫了一声姑娘,明沅冲她笑一笑:“是祸躲不过,我既说了,就没有不认的。”
    挑了半开半打苞的花枝剪下两三枝来,九红快步回去取了瓷瓶儿,明沅拿在手里,一路往上房去,鼻尖闻着腊梅香气,倒渐渐清明起来,心里虽吃不准纪氏要发多大的脾气,可却一点也不后悔开了这口。
    卷碧见着她来欢欢喜喜的掀了帘子:“太太才还念着姑娘呢,问我可从西府回来了,缎庄上送了缎子来,叫姑娘挑一挑,好裁春日里穿的新衣裳。”
    衣裳都是早一季做的,过了年的九月就是明沅的及笄礼了,赶着十月里过门,到第二年春天也还是新媳妇,身上的衣裳不能素,纪氏挑了好些个轻快的颜色,预备拿贵重的花样绣上去,又显得年轻又不会压不住。
    新妇自然还要多做两身出客的衣裳,除了百子的石榴葡萄的,还有宝相花如意纹的,件件都不重样,正要叫她看花样子,她倒来了。
    纪氏先闻着花香才瞧见的人,看明沅进来还冲她招一招手:“赶紧的,我眼睛可挑花了,你自家看看,哪个缎子配哪花色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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