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没有那啥,实在是不像。毕竟这些天公主日日早起,就今日贪睡到巳时还爬不起来,直到现在还瘫在床上嚷嚷着浑身酸痛,让梅香和映雪给她揉脚呢。
素月在那胡乱猜想着,刘太医却在瞧见云璟难得红润精神的气色时,立刻大喜,乐呵呵地上前给他诊脉。
他反复把了一会脉,又观察了一番云璟的伤势,脸上挂上一抹真诚的笑容:“没想到这改良过的药竟这么快就发挥作用了,云公子体内的淤血正渐渐散去,想必再服用六日就能通经疏络,活血化瘀了。”
云璟闻言,微微勾着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意:“活血化瘀又如何,终究是个废人……怎么治,都是个残废,又何必再浪费公主府的那些钱财。”
刘太医知道云璟心里有极大的抵触,根本不屑用公主府的任何东西,所以前段时间连药都不肯喝上几口,也不知道昨日那些丫鬟用了什么法子,气色竟好了那么多。
只是他昨晚竟然肯乖乖喝药了,怎么今早又是这么个拧脾气——宁愿死,也不要长公主的施救……?
这让他如何向公主交代呢……
一想到长公主,刘太医突然忆起一件事,认真地望着云璟:“云公子,您不会成为废人,长……本官会尽力医治好您的。若您想要医治好自己的失明和腿疾,请您这段时间配合本官,勿要再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了……”
云璟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前段时间,您明明说过,除非找到神医,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重新站立,也不可能复明了……”
他的目光很淡,声音也清冷了起来:“神医秦明子,两年前已被秦娆所杀。”
“什么?!”刘太医大惊,“可公主说要去寻神医啊!”
“她亲自挑断的脚筋,又怎会真心实意地请他人来医治我的残疾,不过是想看我垂死挣扎地去求她罢了。”云璟不屑地轻哼,神色满是阴霾,“她要做的无非是给我复原的希望,然后再恶狠狠地亲自米分碎这最后的希望,以无比羞辱的方式践踏我的自尊。所以你不必白费力气,我不会被她假惺惺的谎言所骗。”
一瞬间,整个墨居诡异的静谧了下来,只因云璟看不见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子,正冷着一张脸站立在门口。
但众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各个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颤声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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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着穆九昭喂药膳的动作,云璟一口一口慢慢地将药膳喝掉,动作轻缓吞咽,没有一丝最初被穆九昭强迫喂食时的那份狼狈和羞耻之心。
很快,一碗药膳见了底。穆九昭满意地点点头,将碗递还给了素月。但这一扭头的瞬间,她却忽略了云璟的唇还正微微地启着,好半晌,他似才惊觉药膳已经用完,连忙低垂下脑袋,有些尴尬地紧抿起唇瓣。
穆九昭不疑有他,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锦帕,抬手帮云璟轻轻地擦拭了一下他唇边残留的水痕,又一如既往地用温水洗了洗云璟正冷冷板起的俊脸。
一系列轻柔的动作之下,云璟这张苍白的冰山脸渐渐缓和了下来,浮现着一片淡淡的米分红。穆九昭心想,温水净脸果然有效,却不知云璟秀发下的耳尖也正悄悄地染起了红晕。
他看不见眼前的女子,却能从吹拂在他脸上暖暖的呼吸中,辨别出她的存在。
焦躁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抚了平。
因为月事在身,穆九昭在午后就开始打起了瞌睡,云璟同样因为昨夜失眠,在阳光沐浴的温室里有些昏昏沉沉。
“咳咳……”穆九昭低烧虽退,但咳嗽却没有完全好。她迷迷糊糊间醒来,见云璟闭着眼睛靠在床上,以为他已经睡了,连忙将他的被角掖掖好。
云璟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下,眉头有些紧张地紧蹙着。
穆九昭见状,以为他睡得不安稳,连忙伸出小手轻轻地抚平着他的眉目,似要把他的不安和仇怨抚平。但见他的剑眉越蹙越紧,似乎又做起了什么血腥的噩梦,她连忙像往日一般,轻轻地哼起柔暖的摇篮曲,只是今日,她的嗓子因感冒有些沙哑,那哼出来的歌曲完全低了八度。
但即使如此,云璟仍觉得自己的心弦正被这首完全不怎么好听又有些支离破碎的摇篮曲轻轻地撩拨,发出低哑的颤动。
那茫茫的黑暗中,万物皆是漆黑一片,无边无际,又永无尽头。他就像是被困在地狱的深渊般,双腿疼痛,无法迈出任何一步。
但每晚,他似乎总能听到女子低柔地轻唱,没有婉转悠扬、清脆悦耳,更不是多么美妙绝伦的声音,但却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吟鸣,在他耳里惊为天籁。
身上所有的束缚仿佛在这一刻一松,那清浅柔缓的低吟带领着他陷入更深更舒悦的睡梦里。
于是,原本醒着的云璟,竟被穆九昭慢慢扶额头的动作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云璟身子微微一动,正要起身,却碰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对方在他不小心的碰触下,轻轻咳了几声,而后顺手将他伸出的爪子塞进了被窝里,为他掖了掖被子。不一会,又有些难受地朝他温暖的被子里缩了缩,将头埋在了里面。
云璟僵立在床上,那双涣散的目光静静地低敛着,心绪却是翻腾涌动,似乎完全没想到对方生着病,竟还一直陪在了他的身边。
他不由想起了她照顾他时种种体贴入微的动作,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对他并没有任何的嘲讽和厌恶,是真正的不嫌弃、不轻视,真心实意地照顾着自己,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
但他不过是一个被秦娆囚禁的废人,连自己都没了求生的意志,她又为何坚信他能真正地好起来?又为何对他这般不嫌弃的照顾呢?
一时间,云璟的心情五味杂陈,既心酸又甜涩,这种陌生的感觉他从未有过,只觉得压在心口闷闷的,难以舒畅……
就在云璟要忽略这种异样,背过身离床边远一点时,他的手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对方的手臂。
很冰很凉,还伴随着一阵阵压制不住的咳嗽声。
半晌,云璟终是忍不住地睁开了双目,连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何要担忧一个丫鬟,但那口气却是冰凉而不耐烦:“你吵着我了。”
推了对方一下,却发现对方意志昏迷,身子冰冰凉凉,似乎发了低烧。
他神色莫名一动,俊颜上的淡漠尽数褪去,有些着急地问道:“喂,你没事吧。你——”
许是那温暖的手臂让穆九昭有了依靠,又许是那人身上淡淡的药香味,让她闻起来特别的舒适安心,她不禁将冰冷的脸颊贴在了他温暖的手背上,有些依赖地蹭了蹭。
成为秦娆半个多月了,穆九昭每日都提心吊胆,也因为每晚做着噩梦而睡不踏实。
她其实很疲惫,很想像其他人一样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活着,过着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被穆九昭猛地一抱,云璟一惊,本能地将她的手狠狠甩开。但甩开后,只听“砰”的一声,她的手敲在了床边盛放的面盆。而后,竟完全没了任何动静。
原本气怒地云璟瞬间一慌,连忙摸索着伸出手,寻找着穆九昭的下落。
而他刚一伸出手,就碰触到了对方颤抖的背部。
她正趴在床边,冷冷地缩着身子打着颤,似乎十分的寒冷痛苦。
犹豫了半晌,云璟缓缓地将被子拉到她的身边,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幸好被子很大,盖两个人的身子也不为过。就是一番动作下,他累得气喘吁吁,有些疲惫地倒在了床边。
但穆九昭颤抖的身子却不安稳。她察觉到身上暖暖的被窝,有些小孩子性情地拉了拉,将脑袋整个都扑了上去。于是卷着被子的云璟恰巧被这么一拉,整个身子一下子被拉了过去。
待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像个八爪鱼一般狠狠地缠着自己的脑袋,怎么推也推不开。
于是,云璟软软的身子被穆九昭抱个正好,完全是反抗无能。而鼻息间特有的女子清香,更让他浑身紧绷,不安地扭动着。
怀里的抱枕动来动去,穆九昭十分的不舒服。她牢牢地紧抱着,在他的胸膛处小小地蹭了下,并寻了一个安心舒适的姿势,窝了进去。
这时的她,就好似寻到了一个温暖的庇护,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云璟轻叹了一声,虽是一脸的不情愿,心却在此刻变得异常的柔软,神情也有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
渐渐地,云璟的脑袋拉耸拉耸地靠在了穆九昭的肩上,持续的疲惫令他不再多想,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后,他不仅将脑袋靠了过去,连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朝着温暖的身子蹭了过去,再后来……他的手就搭在了她的腰间,以一种亲密的姿势,将她搂进了怀里。
第二日清晨,穆九昭以一种十分温暖舒适的姿势伸了伸懒腰,眉眼间溢满了难得饱睡的畅快淋漓。但当她彻底睁开双眸时,竟发现自己的双爪正亲密地搂着云璟的脖子,整个人窝在他的胸口,她顿时震惊了!
昨晚,她怎么照顾云璟照顾得和他同床共枕了?还以这种姿势?!
等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可能一不小心爬了床,明晃晃地轻薄了云璟时,穆九昭已经一骨碌地从床上滚了下去,一脸被雷劈中的惊恐。
而这时,云璟似乎因这声响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眉目习惯性地微微蹙起。
穆九昭心中一惊,连忙屏住了呼吸,心里暗暗庆幸,云璟他失明根本看不见如今的场景。否则她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两人凌乱的衣衫,和他胸口中那摊可疑的水迹。
哎,她怎么干出了爬床的蠢事了呢……
穆九昭正懊恼不已时,早就醒来多时的云璟感受着怀里空空的被窝,嘴唇好似不满地微微抿了抿。
昨晚,他以为自己会失眠,却没想到的,竟一夜好眠。
这样一想,他不禁吃惊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陷入了长久的犹豫。
而这时,盖在他胸口处的被单因他抬手的动作,缓缓地向下滑去。
现在的云璟,胸口的伤疤全部褪去,松散的亵衣里露出白皙精致的胸膛,这样的春一光潋滟让穆九昭的心骤然一跳,连忙心虚地低下脑袋,抓住被角将他满身的春一色小心地盖好。
这样细微的动作,穆九昭做过无数次,就连睡梦中都不忘给自己盖好被子。原本的抵触之心直到现在,便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让他在这个饱受摧残的公主府里第一次尝受到了被人呵护温暖的滋味。
很暖……
就如同那时她炙热的怀抱,那时她轻轻抚摸他眉宇,哄他睡觉时一样的温暖。
这样想着,他微微抬起脸庞,目光一眨不眨地望向着穆九昭。虽是依旧涣散无神,但穆九昭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心里不禁心虚地想着,是不是云璟已经发现了什么?她真的不是故意占他便宜的,希望他不要太生气,气坏了原本就虚弱的身子就不好了……
“谢谢你。”
就在穆九昭忐忑不已时,那座往日冰冷的大冰山却突然蹦出了三个让她大感惊讶的字。她张大着嘴,完全不敢置信,显然没有想到云璟竟会因为她给他盖了被子就向他道谢?
他什么时候那么好说话了?莫非他没发现刚才两人的处境?
不敢说话,穆九昭只好屏住呼吸,直勾勾地望着云璟,等待着眼前这个从来不喜开口的闷骚继续着他的发言。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脑袋微微撇过,好半晌才抿紧了嘴角,轻轻地开口说道:“姑娘,我能信任你吗?”
心口不自觉的一紧,穆九昭还未有所回应时,云璟清冷淡漠的嗓音已经在她耳边轻轻地响起:“我还有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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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璟知道,自己问了两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也知道自己不该和一个不能言语的丫鬟说这些废话,但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那些痛不欲生的遭遇在自己胸口肆虐,那些痛彻心扉又冰冷绝望的情绪,又每时每刻地吞噬着他的内心,压抑得他几乎发狂。
他其实也想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他其实也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他其实也想要拥有希望。
重见光明,重新站立,重拾信心……
但他不敢乱赌。
他怕这所有的温暖都只是镜花水月,他怕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奢望。
他怕自己的残疾终生不愈,亲人一个个地在他眼前惨死……他更怕自己再度万劫不复,一生一世都残疾屈辱地活着!
“有,不要放弃。”
短短一句话,一瞬间将云璟封闭的内心击溃,生生地露出了那个被他压制在心底的巨大疮痍。
——不要放弃,要活下去。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清润的声音突然低了好几个分贝,狭长如蝶翼般的眼睫低低地敛着,以掩饰他复杂涌动的内心。
“曾经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秦娆折断双腿,会因怒气攻心而双目失明,成为一个彻底不能自理的废人。那时的自己,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既然无法痊愈,无法复仇,那不如就此死去,一了百了,也好过被秦娆囚禁在公主府里,如烂泥般地践踏在脚底下,肆意玩弄凌虐……”
见云璟神情苦涩嘲弄,灰蒙蒙的眸子,黯淡无光地睁着。穆九昭忍不住上前,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以示鼓舞和安慰。
这一刻,心口被强烈撕扯开的那个血淋淋的大口子,仿佛被一阵温暖的水流缓缓地填满着,云璟的手微微一颤,有些飘渺的目光定在了穆九昭的身上,手却下意识微张,轻轻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在我自己都选择放弃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在这个公主府里,会有一个人,她诚心实意希望我康复,比我自己更爱护我的生命……”
想到这些日子被人如此精心照顾,如此努力地劝自己坚持,云璟不感动是假的。他不是完全铁石心肠的人,只是曾经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曾经被折磨的回忆不允许他轻信秦娆府里的任何人,包括这些天被秦娆派来治疗他的刘太医。
他不确认,他们是不是秦娆布的一个局,一个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有康复希望后,再彻底摧毁自己,将他推入绝望深渊的毒计。
但现在,他已经有些动摇,眼前这位姑娘或许是真心实意希望他康复的,她下意识的许多小动作,都让他有种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陪着自己努力振作的温暖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