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识趣的宗如莱飞快解决了面前的一碗粥,安安静静搁下碗筷,起身揖了一下便赶紧出去了。
公房内终于只剩下李宗二人,李淳一看看宗亭面前那碗只动了几口的粥,径直询问:“为何要换呢?相公不是不爱吃胡麻粥吗?”
“心血来潮。”他回得煞有介事。
李淳一无言以对,摸出帕子来递给他擦嘴,同时又说:“尚书省还有些事,我先走了。碗筷自有公厨的人来收拾,你就不用管了。”她瞥一眼外边:“那孩子还是早些让他回去吧,这种天在外面待着,会受寒的。”
言罢她就要起身,宗亭却像猫一样一言不发盯着她。李淳一愣了愣,看着他道:“相公还有事吗?”
“抱臣起来。”他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要求,“臣很困,想去里间睡一会儿。”
李淳一先是一怔,后是敛眸,骤想起初回长安时,也是在这间公房内,她因为排演幻方跪坐到腿麻,要求他抱她起来。风水轮流转,没料如今她竟也会被这样要求!但她忽然起身,将他的轮椅转向,单手撑住扶手低头看他:“相公这个要求超出了本王能力所及,今日恐怕是无法满足相公的愿望了。”
她甩手就要走,却忽被他咬住了袍子。
宗亭咬得死死,分明是在耍无赖,李淳一心瞬时软下去。她弯下腰,打算扶他:“倘我借力给相公,相公可是有办法挪到里间吗?”
他将手伸给她,她单手从他腋下穿过,用单薄肩膀打算撑他起来。然她力量到底有限,哪怕咬紧牙关,想要往前一步时身体却还是被压塌,瘫倒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他全部的重量压下来,但带了几分节制,他甚至极有分寸地避开了她的伤臂,另一只手则及时护住了她的后脑。
李淳一失力地低喘一口气,眸光移向他,刚想要询问状况,他却托起她后脑低头吻了下去。太久未亲密纠缠过的湿濡唇舌仍彼此熟悉,因为求索急切,怜惜外也多施加了力气,呼吸也急促。
漫长的深吻令人耽溺沉醉,眸底□□与渴求几乎一触即发。
李淳一的手指探进他长发中,甚至捋散了他发髻,凉滑散发便悉数垂下来,潮腻的吻从唇瓣移向耳根,热气喷薄在细薄的皮肤上,李淳一不禁低喘着昂起了头,同时亦去追逐他,指腹在他后颈摩挲,身上是他沉甸甸的重量。
全身都热起来,仿佛置身炭盆,下一刻要燃成灰烬。这亲近与先前都不同,若说之前还藏着几分玩火的心惊胆战,此时她却能放下顾忌去爱他。长久以来难以把握的失控感似乎远去了,因为他表现出的弱势,她甚至尝到了一些安心的味道,因此也不再望而却步,反而能张开双臂拥抱他。
在外面跑了一圈又折回来的宗如莱听到屋内的微弱动静,登时愣在门口。一向从容的少年竟也有几分微妙局促,转过身,脸登时红到了脖子根。
他着急忙慌往前走,却踏了个空“噗通”滚下了楼梯。
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一点声息也未发出,忍住疼静静待了一会儿,却忽闻得开门声。李淳一手持烛台平静地走出来,站在楼梯口与他道:“如莱,来搭个手,宗相公摔倒了。”
宗如莱连忙爬起来,整了整衣袍蹬蹬瞪爬了上去,随李淳一进屋将宗亭扶回轮椅上,又帮着李淳一将他挪到了里间床榻上。
李淳一伸手探了一下他的脸,竟还忍不住调侃一句:“相公的脸为何这样烫呢?难道发热了吗?注意休息,本王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言罢就往外走,宗如莱送她出门。走到楼梯口,李淳一忽然转过身问他:“如莱,你吃不了胡麻吗?”
宗如莱点点头:“某吃了胡麻会起疹子发热,小时候因此病过一回,之后便再未吃过。”
“本王今日不该让你吃胡麻粥的。”李淳一略表歉意,却又问:“旁人都知道你不能吃胡麻吗?”
宗如莱摇摇头:“此事太过微小,某以为除某自己,便没人在意了。”
但宗亭却连这一点也注意到了。
李淳一心头忽然一酸,宗如莱也是一样。
被那细密贴心的周到所覆裹的内心,忽然翻露出所有的柔软来。
她转过身,踏着浓重夜色里的阶梯往下行,等走到楼梯口,遇到光亮,溢满酸楚的内心却忽然升腾起一丝不安。
宗亭素来只对在意的事投注关心,如果他连宗如莱身上这些微小的事情都一清二楚,那不太可能是这几日就达成的事,他仿佛早就开始为家族谋后路,未雨绸缪得甚至比宗国公、女皇还远。
表面绷着的这一层平静水面,底下是否已经要沸腾了呢?
☆、第36章
送走李淳一,宗如莱折返回公房,进里间主动拿了毯子给宗亭。自己则在榻旁铺了席子,悄无声息地躺下来扯被盖上。
分明是冬季,外面却有虫鸣声,奄奄一息。夜间朔风呼啸着将树枝刮到窗户上,似乎随时都要戳破纸面。宗如莱躺在地上背对宗亭而眠,他才刚闭上眼,便听得榻上传来声音:“倘我不拦你,你要将那碗粥吃下去吗?”
宗如莱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但仍是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他低声回道:“殿下的好意,某不知该如何拒绝。”
“窝囊。”宗亭毫不留情地训起小叔叔来,“难道有人将□□喂到你面前,你也要一声不吭地饮下去吗?”
他虽然在偷换概念,却讲得不无道理。他在教少年不要逆来顺受,该拒绝时得想办法拒绝,不要只屈从权势一声都不敢吭。
小心谨慎长大的少年此时在被窝里点点头,但却又问:“此事换成相公会如何做?”
黑暗里一片沉寂,宗亭久不出声,过了好半晌,才道:“她放在我面前的我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吃掉。但——”他话锋一转,声音幽远起来:“你不要活成我这样。”
宗如莱若有所思,却没有再追问。在他眼里,宗亭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但他隐约清楚其软肋,宗亭甚至能为这软肋放弃对整个家族的控制权。对于世族而言,整体的利益总是高于个人,族中主事必须公正、顾全大局,必要时需要为家族牺牲自己的喜恶与利益,但显然宗亭自认为做不到这些,这才默许了新嗣子的存在。
宗家总需要人继续撑下去,而这人,不能再像宗如舟和宗亭这样。
“你先回去吧。”宗亭言毕,忽扔了鱼符到地上。
宗如莱应声坐起来,迅速收拾了被褥,拿过鱼符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又蹑手蹑脚下了楼,穿过灯火通明的中书外省大公房,牵了马飞奔在冷寂的承天门街上。
夜深深,少年单薄的肩头也被朔风压得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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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月余,冬季就到了最冷的时候,对于皇城诸司官员而言,起早便顺理成章成了人生最困难的事。
这天卯时未到,宗正卿踩着黑漆漆的路稀里糊涂挪进礼部公房议事。困魔还在面前盘桓不去,却还要起早贪黑筹备吴王婚事,宗正卿将宗亭和李淳一腹诽了万遍,这才醒醒神,翻开了面前的陈年旧簿。
旁边的礼部官员道:“原本吴王婚事仪程参照太女当年的婚事即可,但元都督骑得了马,宗相公却不行,这便很头痛了。”
太常寺少卿抓抓头:“这有什么好头痛的,既然宗相公无法骑马,乖乖坐车就是了。就同娶妇一般,也没什么不可吧?”
“啊,朱少卿到底年轻。”礼部官员不以为意道,“平民百姓的正经婚嫁尚要顾忌两边颜面,你这样讲,虽是照顾了吴王颜面,却会令某中书相公很是不爽啊。王相结好,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久不开口的宗正卿总算捶开纠缠他的困魔,恢复了精神道:“你们的争论无非是在亲迎上嘛,依某看,到册封王夫这一关就都循着太女前制来,至于亲迎,让吴王坐着辂车去迎宗相公,届时同乘一辆车不就妥了嘛!不然宗相公看着吴王飒爽英姿骑马在前,恐怕要郁卒的。”
“妥妥妥。”、“这样倒也是可以。”太常寺少卿连忙点头,礼部官员也觉得可以一试,遂喊来书吏拟仪程。
“礼服都做好了吧?”、“都妥当了,正要送去。”几人啰里啰嗦议论了大半天,就细节等等全部定下,已是入暮时分。
几个人迎着夕阳走出礼部时,政事堂内却还在议事。宗亭一言不发坐着,他自伤后便很少发表见解,似乎当真颓靡了不少。李淳一坐在他对面,此时按着尚书省的计帐也是默不做声。灯火通明的政事堂内,落针声都能清晰可闻。
年底天下诸州及京城各衙署的计帐都经过勾检送了上来,哪里作假,哪笔支出有问题,哪些要进行勾征,清清楚楚。然而,关于新宫城的那笔帐却烂得一塌糊涂,比部的勾检也含糊其辞,说是工事拖得太久,账实都无法核对精准。
龙首原上的新宫城因规模宏大,已筑了许久,此工事原本是由太子督建,但太子出了那档子事后,监督大权自然落到了太女身上。李乘风一贯奢侈,向内库及国库伸手一点也不含糊。然如今这笔帐烂得不能看,新宫城简直像个无底洞,底下难免有非议。
按照李乘风的意思,是已经查不清的账就此销掉,今后重新算起;但尚书省却揪着这点不放,非要弄个明白,且拒绝无度支用左藏库财富。
外面闭坊的鼓声沉缓响起,坐于上首的太女轻叩着条案,掌管国库的太府寺卿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庶仆这时候极不识趣地进来添茶,滚烫茶水注入杯盏中,茶粉浑浊却溢散清香,坐在宗亭身旁的曾詹事忽然起身拿东西,宽大袍袖一刮,置于案边的杯盏就瞬时倾了下来。
滚烫茶水悉数扑在了宗亭腿上,曾詹事“哎——呀”低呼出声,太女已是循声看过去,却只见宗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袖中摸出了帕子,低头去擦袍子上沾了的茶粉。
李淳一喉间瞬时哽了一下,心都猛地跳了上来。那袍子上还冒着热气,沸水烫到他皮肉,他却毫无知觉,连神色都是平静的。唯有曾詹事大呼小叫:“不得了,这水太烫了,相公察觉不到,但恐怕已是烫伤了,快、快去拿药。”
“不碍事。”宗亭风平浪静抬首,“今日该议清楚的事还是议完好,一拖再拖,又不知何时才能清了这笔账。”他言罢看了一眼李乘风:“左藏库拨给筑建新宫城的支用是不是当真只用在了龙首原那块地上,查清楚了尚书省也好做事。”他言罢又看向新提拔的御史大夫曹台主:“我朝御史素来火眼,查这样的事难道束手无策吗?”
他伤后便难得露锋芒,曹台主被他这么一蛰,面上自然露出不悦,遂道:“中书相公还是先去处理伤口的好,免得雪上加霜。”
好一个雪上加霜,既强调他已经残废了,又讲他不幸被烫伤可怜。
李淳一霍地看向宗亭:“相公还是先回去吧。”她很清楚今日哪怕再咄咄也逼不出个结果,且因为担心宗亭伤势,这才让他先走。
宗亭看向她,眼无波澜地抬手撑了一下条案,庶仆赶紧上前帮忙,又唤来在外等候的宗如莱,让宗如莱推他回去了。
待他走后,曾詹事坐下来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口茶。傻子也看得出来方才他撩倒杯子是故意试探,大概也想看看宗亭是真残还是装残,而此事又极有可能是李乘风授意。李淳一越想越觉得可恶,压着一腔火揣着计帐簿子起了身,放缓了语气看向李乘风道:“不如今日就到这里,也不早了。”
此言正合了李乘风之意,她遂起身与众人道:“鼓声都快尽了,诸位该回的便回去吧。”
太府寺卿霍地起身,行礼先行告退,其余人亦反应过来,陆续站起,鱼贯而出。
李淳一刚出门,却被尚书左仆射缠着问了一些事,好不容易摆脱了聒噪的老头,她揣着簿子急急忙忙就往中书外省追去。
她步子很快,几乎是跑上了楼,楼上却无人。哒哒哒往下走,撞上庶仆,庶仆道:“宗三十四郎与相公都没有回来过,大约是……回府了?”
李淳一避开庶仆赶紧去牵了马,飞奔去宗家。
宗家小仆一眼认出她来,然还未及行礼,她便是闯进了门。宗如莱出来相迎,与她躬身道:“宗相公并无大碍,药已是上过了。”
他讲这话的同时,宗亭却还在低头上药。
揭开袍子,是被烫出水泡的皮肉,火辣辣地疼着,药油抹上去也于事无补。耳畔脚步声愈发近,宗亭侧身扯过旁边一件干净单袍遮了一下,不慌不忙擦干净手,抬头看向门口。
她推门进来,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李淳一快步走到他面前,就要揭开那袍子:“让我看看。”
“殿下欲行不轨吗?臣袍下可什么都未穿。”他伸手抓住她已经愈合的伤臂,“不要看,臣不会让它留疤的,放心吧。”
李淳一满腔都是怒火,他却转移话题:“殿下分明清楚烂账亏空的去向,为何今日一言不发?是怕说出‘这些支用被挪去山东补军费漏洞’会被元信算计吗?既然这样,下回就由臣来说吧,臣一点也不怕山东那伙人。”
“我不是怕。”李淳一将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婚事在即,我不想闹出什么事来。这节骨眼上,一点枝节都可能毁了这桩婚。能与相公结亲,我期待很久了。”
“既然这样——”宗亭唇角轻弯起弧度,“恰好今日礼服送过来了,殿下可要帮臣试一试吗?”
他说着看向东侧条案,偌大漆盘上盛放着绛色衣袍,像深秋红叶次第艳,沉静又隆重。
☆、第37章
宗亭的礼服是照先前的官袍尺寸做的,但他这些时日以来瘦了一大圈,原本应当合身的尺寸,如今却显得过于宽松了,遂又将礼服送回改了改,待这些都妥当,也快到了亲迎吉日。
已至深冬,李淳一的伤彻底愈合,气色也逐渐好起来;仰赖尚药局的妙药,宗亭的烫伤也早早结痂,似无大碍了。诸事仿佛都转好,平静的长安城因为王相结好一事也热闹了起来。
毕竟是天家幺女与世族之子的婚事,坊间的各番传闻屡传不绝,先前落榜的制科举子们更是伤透心,美丽的吴王殿下竟要与那脾气古怪的中书相公定终身,实在是可惜矣!一定是那中书相公不要脸地拿残废作要挟,致使心软的吴王愧疚不已,这才只好应下。
举子们纵然忿忿不平,但到了亲迎这一日,却纷纷聚到天门街上,想要再睹吴王风采。可惜一众人万万没料到,吴王未像太女那样在亲迎时骑马,而是坐着辂车,英姿全被挡了。作为使者的宗正卿骑马行在一旁,看看那些青葱失落的脸,啧啧两声:“还好没录这帮臭小子,就这点出息,哼。”
他说完瞥了一眼辂车内的李淳一,却不由想到幼年时见过的那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啊,林希道倘能见证女儿娶王夫,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只可惜,他都没能等到女儿出生,就先闭眼入了土。
宗正卿兀自长叹一声,值此喜景,心中却默默哼起美人不寿这种调调来。马蹄声哒哒哒,高大车驾平稳前行,亲迎队伍在入暮前终于到达宗宅。
时人循旧礼,仍在傍晚时行婚礼,王侯将相之家也不例外。
一轮怠懒红日还悬在天际,眼看着就要掉下去,风扯着红绸翻卷,闭坊鼓声响起来。没有坊门出入特权的百姓们不再围观,踏着那愈发急促的鼓点声如燕归巢般飞窜回各自的家。王府的亲迎人马停在干燥生尘的长曲中,静无声息地等待着。
李淳一很沉得住气,一旁的宗正卿倒是不耐烦起来:“他们家也真是,明知今日是大喜之日,事情多得没法说,却偏偏要择这日过继嗣子,弄到现在还没完,竟还要我们等了!”
“这月吉日不多,安排在同一天也无可厚非,再等等吧。”李淳一大度地回道。
此时宗家内宅的立继仪式才刚刚结束,几位家族长者见证完,宗国公又命人将那立继书妥当收好,身着新服的宗如莱便正式改口,唤他父亲。
一条腿都已迈进棺材的宗国公面对还未弱冠的少年,老眼里似乎酝起潮意。与同侪比起来,他这一生算不上有子孙福,也曾一度心灰意冷,但为了家族的延续,此时也只能将重托渐渐移到面前这个少年郎的肩头。
坐在西侧的宗亭这时候已是穿着绛色礼服,他沉默寡言等这仪程结束,挪着轮椅转过了身。宗如莱得了宗国公示意,赶紧上前帮忙,将他推出了门。
宗亭成婚当日,宗家也正式宣告另立嗣子,仿佛昭示他从此的身份只剩下中书相公与吴王的王夫,与宗家荣耀与大权并无太多关系了。
身着亲王衮冕的李淳一这时还在辂车上等着,宗正卿倒是得到消息先进去了。他手里拿了册封王夫的文书,撩袍进了堂屋,便见到了久违的宗亭。宗亭不方便起身迎接,便只安静看着他,宗正卿轻咳一声,将文书宣读完毕,上前递给他,话里有话道:“某要恭喜相公成为王夫啊,请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