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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天寒地冻,下过雨的青州尤其冷。本来衣服就是潮的,李谢二人都快冻成冰,颜伯辛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面色沉静简直如死水,直到他听到那越发近的潮湿马蹄声,冰封的脸上才有了一点微不起眼的变化。
    来者是益都、临淄二县的县令,来了一看这架势,各自心里顿时咯噔了下。两人不明就里,便只对着绯袍的新刺史行了礼,然颜伯辛却不开口,弄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杵在那。颜伯辛同样不让他们进州廨,他们便只好一起等那余下的五个县令。
    俩县令冻得牙打颤,心中将颜伯辛与那几个迟到县令狠狠骂了一通,余光则不自觉瞥向旁边的李淳一与谢翛。
    空气里一点人声也没有,只有呼出来的热气成了团团白雾。等那五位县令陆续到了,颜伯辛看向李淳一,道:“吴王不惧严寒等到现在,可是要一起参会?”
    颜伯辛完全把控着局面,这点令谢翛十分不悦。
    他一路上见惯了李淳一稳略有主见的模样,这时见她如此被动,实在不舒服。但李淳一似乎另有谋算,她视线逐一扫过那几个县令,开口道:“既然都到了,就不耽误时间,进去详谈吧。”
    她没有太女咄咄又张狂的架势,反而有几分礼贤下士的谦谨与稳重,且似乎格外沉得住气,多少令颜伯辛心中树立起来的偏见有一点动摇。一众县令也是吃惊,根本没想到这一身布衣的竟是女皇遣派至此地的巡抚赈给使。
    一众人各怀心思进得议事公房,颜伯辛空出主位不坐,但也不请李淳一坐。李淳一果然也不鸠占鹊巢,只兀自坐在了他对面。谢翛与颜伯辛同阶,却在他下首坐了。各县令再依次往下坐,最末坐了个秉笔书吏。
    一巡热茶送上,连晚饭也不给,这会就开了起来。
    颜伯辛之所以将底下七个县的县令喊来,主要还是因为赈灾不顺利。前一任留下的烂摊子还没解决,转眼又碰上大地震,这个官换谁做都难。
    一书吏捧着簿子过来放下,颜伯辛压着不动,只说:“难处我都了解,重复的话不必说,拣要紧的情况报。”
    三五个县令面面相觑,也有兀自低着头的不吭声的,个个心中都掂着一杆秤,一头垂着考课与利益,另一头挂着百姓生计。
    “一件要紧的事也没有?那我来说。”颜伯辛翻开簿子道:“博昌、寿光两个县,赈济粮一粒也拨不出,连粥棚都只是摆摆样子,是打算只指望朝廷的粮食来赈灾吗?义仓为什么不开?”
    被点到的两县令含糊其辞道:“义仓也开过一阵,但刁民实在过分,如今已是空了。”
    “根本是从来都空无一粟吧?!”颜伯辛语气骤抬,“前年去年留县的税收,没有按规矩充义仓,被拿去做什么用了?”
    两县令年纪也都不小,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刺史这般咄咄训着,心里十分不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颜伯辛不好糊弄,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将各县情况摸了个透,今天这议事会,便是要找他们算账呢!
    这事一搬上台面,在座几个心里顿时没了底,余光都默默瞟着颜伯辛手里的簿子,不知他对底下县乡的情况到底清楚到了什么程度。
    而谢翛这时也回过味来了,颜伯辛所做的事,本质上与李淳一在做的并无两异,说到底就是初来乍到信不过,因此亲自核验清楚,待心中有一本明账后,坐下来才有可能占据主动地位。
    颜伯辛续道:“义仓空着,连常平仓的粮都被炒了高价,逼着百姓卖永业田求一口粮吗?青州百姓以农为生,田卖给大户明年吃什么,请问两位明府,你们这是要逼着百姓反还是逼着百姓去死?”
    其中一人仍辩驳道:“常平仓的粮价并不是官府炒上去的,是那些大户贪得无厌且狡猾,这才——”
    “大户?两位明府与县中大户毫无瓜葛来往吗?!”他说话直截了当,直踩痛脚,骂这两位县令与大户之间牵扯不清,纵容土地兼并,才致贫户无立锥之地。
    那人顿时歇了声。
    “今年的考课已经结了,至于明年诸位的考课会是如何,得看能否顺利度过此次难关。”声音因为长久疲惫略带哑音,锐意气势却不减:“实际的受灾户数,我已遣人核查过了。之前你们虚报的我暂不追究,但今日起拨给的正仓粮,要如实发放如实记载,错了一斗我都会计较。”
    “这——”寿光县令为难道,“但灾粮发放时局面常常不好控制,哗哗米粮像水一样无度地扑出去,地上却看不见潮,该饿着的百姓还是饿着。”
    千乘县令紧跟着附议。
    “以工代赈。”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沉默的李淳一言简意赅讲了四个字。
    颜伯辛眼角几不可辨地迅疾挑了一下,寿光县令却抢着道:“微臣愿闻其详。”
    “既然无偿赈济往往会乱,那就换个办法。”李淳一不慌不忙接着道,“青州蒙此大震,损毁众多,得抓紧时间修补,只靠官健兵似乎是不够的,不如雇佣灾民,以力役藉庸,这样免得灾民四处流窜,也利于青州重建。”
    千乘县令频频点头,而颜伯辛竟是接着李淳一的话头讲了以工代赈的具体实施细节。
    他按着簿子的手未再动过,那簿子也没再翻开。
    从严控物价到控制田亩兼并,这会议也随夜越来越深入,最后寿光县令又道:“寿光县内已现疫情,下官一路过来时,也见有不少流民死于途,倘不加管控,只怕要酿成大祸。”
    话题终于讲到疫情上,颜伯辛年轻面庞上显然更加沉重,但他仍无一丝一毫的气馁,有条理地回道:“各县乡要遣专人掩埋无主尸骨,病死家中的则由家人收殓埋葬,但不得停灵;倘能借寺庙的就借寺庙,不能的要单独设立病坊,不得探视、随意出入;即日起青州的十三位医学生会下各县遣发药方,张贴告示,周知百姓进行防疫。”
    “粮食紧缺,这药恐怕……”寿光县令脸上又显出忧色来。
    “给百姓的防疫方不会太复杂,最多一两味药,药材也不能是稀缺物,这样易记,平民百姓也更易获得。”李淳一看向坐在最末的那书吏,书吏赶紧将纸笔递上。李淳一提笔写完,起身推至案中央:“此方是太医署确认有效的,且之前淮南水患亦有使用。”
    颜伯辛至此已不打算再翻手下的簿子了,他用余光看了眼李淳一,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受。李淳一仅仅说了两件事,然在这两件事上的想法却与他心中所筹谋的出奇一致。
    他心中的偏见愈发动摇,但最后陡地回神,看向一众沉默县令:“还愣着做什么?等明日天亮吗?今晚就去做。”言罢起身吩咐书吏将议事要点、灾后条令及防疫方分抄给诸县令,便将他们连夜赶回各自治所。
    青州的雨,停了一下午,却又下了彻夜。
    这无边无际黑乎乎的雨,将青州淋得泥泞不堪,河道水位也瞬涌上来,偌大的冷寂州廨中,没有一个人能睡好觉。
    一大早,李淳一便随颜伯辛前去治所的病坊,走到门口,颜伯辛道:“此处瘴气甚重,殿下玉体金贵,请不要进去了,就此回吧。”
    他说完看向李淳一,只见她眼底疲色甚重,面色也十分难看,嘴唇几近发白,看起来状态极糟。
    “殿下不该来。”他察觉到她应当在发热,而昨晚是他让她在寒风里穿着潮湿袍服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无碍。”这声音已非常低了,颜伯辛却不再拦她,兀自撩袍进了病坊,莫名察觉到不对,陡闻身后一阵惊呼:“殿下!”
    他蓦地转过身,却见李淳一已是倒在了泥泞路面上。
    他心中一怔,迟疑半晌,却忽然上前两步,低头对失去意识的李淳一冷冰冰道了一声“冒犯”,便俯身将她从泥地上抱了起来。
    ☆、第42章
    天地不仁起来,当真是无能为力。需要雨水的地方一滴不肯落,不要雨的地方却哗啦啦倒得慷慨。
    青州到处泛着潮意,重建工事难以继续,庙宇灾棚里人满为患,一女童缩在阿娘怀里,面上脖颈已长出斑疹来,呼吸愈发沉重,连额头也滚烫。那母亲躲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女童闭着眼声音嘶哑地要水喝,她阿娘便心焦地起身,去为她寻水。
    这时忽有人在她们身边惊叫起来:“有人出疹子了!”那母亲面上骇然又张皇,周围的人尖叫着避开,只有外面捂着口鼻的卫兵冲进来,要赶她们出去。
    小女童昏昏无力,闻得嘈杂惊叫,想睁眼却也不能,只张嘴发出痛苦呻.吟。她阿娘紧紧抱着她,眼泪迸出眼眶,愤怒又无声地抗议着。但这对抗实在有限,周围“快点赶她们走”的呼声愈发高昂,卫兵便二话不说将她们赶了出去。
    雨无边无际地下,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水珠子在棚外飞溅。
    母女二人到底是被赶出了灾棚。这几日见惯了此景的一个垂暮老者,坐在门口呆呆望着,口里喃喃地道:“生民卑贱哪……”
    这时候的青州府廨内,衙差们将雄黄矾石鬼箭羽等药用青布裹了,挂在中庭熏烧起来,为防疫气,连井水里也投了朱砂菖蒲等药物。
    女医仔细处理了李淳一手上的咬伤,悄悄退了出去。雨声小了些,天色愈发暗沉,李淳一所居的房间周围,安静得能听到雨滴声。
    早上奉命出门办事的谢翛在天黑前赶了回来,闻得李淳一病倒,赶紧要去探望,却被庶仆给拦住了。那庶仆站在毫不客气道:“颜刺史有令,不得随意探望吴王。”
    “让开!”谢翛眼看着就要动粗,颜伯辛却走了过来。他寡淡看一眼谢翛,谢翛立即质问:“为何不让人进去探望?”
    颜伯辛却连个解释也懒得给,这时里面一位掩了口鼻的侍女走出来,与颜伯辛道:“殿下醒了。”
    颜伯辛只一人进去,那门便关上,将谢翛挡在了门外。
    薰药气味扑鼻而来,李淳一刚用过药,十分虚弱,哪怕意志再怎么强撑着,却连下榻的力气也没有。颜伯辛走到榻前,不冷不热道:“殿下高烧不退,是不是温病得过两日才有定论,这阵子就委屈殿下在这里待着了。”
    李淳一张了张口,但喉咙几乎罢工,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清楚。
    颜伯辛忽俯身去听,听她模糊讲了“不是温病”后又直起身看向她的脸:“臣知殿下心虑灾情百姓,但殿下在青州境内,臣就要为殿下的安危负责。”他说着看向黯光中那双丧失生气的眼睛,心中有一瞬的恍惚。其实他是见过她的,许多年前,他随母亲去长安探亲,在国子监待过几日。
    那时她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小皇女,如今不论是样貌还是气场似乎都变了,但这双眼睛却还是与多年前一样。
    就在他不经意掉入回忆巢窠之际,李淳一费力抬起的眼皮忽然垂了下去。颜伯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给她掖了被角,指尖差一点就碰到她的脸,但他还是瞬间收了回来,并移开目光转身走出了门。
    接连两日李淳一状态都很糟,因为缺觉又疲惫,加上伤寒捣乱,整个人枯瘦了一圈。谢翛仍在外奉命奔波,而颜伯辛每到傍晚就会来亲自探望。这天傍晚时雨终于停了,大风从青州境界刮过,似乎要将地上这累日潮湿都带走。
    颜伯辛进屋时,屋内一点动静也无。他余光瞥见了案上一卷纸,便往那案桌前走了几步。
    纸上墨迹早就干了,虽然是在病中所书,但上面字迹却工整。他不由自主将那卷纸摊开,借着灯豆辨读出前面所写是灾情与对策,后面写的是齐州都督府的一些情况,看到最后则是私信。而收信人,正是中书相公宗亭。
    颜伯辛抿起唇,想起几年前与宗亭的切磋来。
    他正入神之际,李淳一却从帘后走了出来。颜伯辛闻得轻慢脚步声,猛地抬头,却见她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李淳一已是问道:“看完了吗?”
    他偷看书信是无礼在先,这时竟生出几分不自然,但仍刻意掩饰:“殿下不愧有治灾经验,对策部分写得很好,臣受益匪浅。”
    “再后面呢?”她问的是关于齐州都督府的部分。
    颜伯辛瞬时敛眸,隐约猜明了她几分意图。这时李淳一拖着病体走到案前坐下,倒了一盏尚温的茶水道:“颜刺史头顶青天,心怀百姓,本王已有所了解。不知道这胸怀,是只装得下青州,还是整个齐州府呢?”
    她说着将茶盏往前一递,说:“坐。”
    声音不高,但透着身为特使的主动,竟是不知不觉间重新拿回了主导权。
    颜伯辛在对面坐下,却不接那盏茶。
    微弱的热气上腾,翻不出风浪。颜伯辛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很简单。”她直截了当,抬眸看向他:“你我都清楚齐州都督府存了些不小的问题,而这关乎齐州百姓存亡,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恐怕最后要酿成大祸。”她稍顿:“颜家是山东大族,近年来势头却大不如前,这其中缘由你我也都明白。我希望在齐州都督府这件事上,颜刺史、颜家都能有个立场。”
    话讲到这个份上,她为何来青州,之前又为何对颜伯辛如此谦恭,都清楚了。
    她孤立无援对抗元信,自然是不行。尽管山东境内势力错杂,然她仍有可争取的力量,譬如世代以礼法治家的清贵门阀颜家。
    颜家与元家之间有过几次联姻,但这裙带的牵扯其实很有限。在山东这个地盘上,势均力敌的两个世家,一个因为攀附上了皇家姻亲并汲汲钻营,以至于现在呼风唤雨十分嚣张;另一个则还保持着一贯家风,抗住袭来的疾风骤雨,低调踏实地站着。
    尽管如此,颜家又确实在暴风的中央,有时候仍要被迫站队。颜家需要做出选择,而眼下李淳一将这选择抛给了满心赤诚的颜伯辛。
    颜伯辛不表态,但他心中多少有些想法,遂问:“殿下需要什么来证明立场?”
    “颜刺史原先任齐州都督府参军,对齐州府的兵账自然有数,将你了解的情况如实上禀,这便是立场。”
    她讲得更直接,颜伯辛却轻勾了唇角:“兵账能真能假,暗中的东西明面上又如何看得到?殿下未免有些太乐观了。何况,若臣冒失上奏,最后烧到脚的,会是臣自己。”
    他说完起身就要走,李淳一却不急不忙道:“都督府谎报灾情、纵豪强富贾恶意兼并土地、私自增设税务名目,违制私募职业兵——百姓又岂可安心?天灾已是令人难安,难道还非要再强加一层*吗?”
    颜伯辛有一瞬的沉默,心头莫名窜出一丝燥火,忽俯身端起茶盏,将冷掉的茶水饮了个干净,最终还是拒绝了李淳一的“上奏”提议,一字一顿道:“殿下的激将法对臣无用,臣不会那样做。”
    外面的风愈发大起来,青州难得地阴了几天,空气浑浊,处处透着药草味和焚烧过后的烟尘气。
    李淳一陆续收到了出行各州的监察御史里行汇报,她将心里这本账理了理,从青州往西,与谢翛一道折返回了齐州都督府。
    元信派出的人还在搜寻李淳一的下落,她却自己登上了门。都督府的报灾折子正要送出去,却被李淳一给拦了下来。那送信驿丞一愣:“殿下,这、不太好吧——”
    谢翛横了他一眼,李淳一的卫兵顿时在外守了一圈。
    李淳一拿着那折子入内,出示特使符节,公廨内吏卒僚佐便哗啦啦跪了一片。最后元信从公房内姗姗走出来,看着一脸疲惫的朝廷特使,不行礼也不问好,只略略扬起眉:“姊夫以为你失踪,都遣人报信回京了。看你似乎还好,姊夫倒是可以放心了。”
    李淳一目光平静,但心中公恨私仇却揣了满满。
    想到自己与宗亭因马球场那件事吃的苦头她便十分恼火,看着这张脸怎么也笑不出来。
    元信瞥见她手里的折子:“扣下来也好,你看过签了字再递,事情更好办。”
    “若此奏抄是如实报灾,本王一定签字。”她波澜不惊地接着道,“但如果谎报——”
    元信的一位僚佐沉不住气抢着道:“都是依各州奏抄核定,又岂会谎报?”
    “本王话还未说完,你却好似被踩了痛脚,是心里有鬼吗?”她翻开那奏抄,低头寻到拟书者的名字,抬头看他:“张忠祺,是你吗?”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一众人立在公房外的庑廊里,不进不退,竟是呈现出了对峙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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