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双臂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怀中咯咯地笑。
……
这一日,苏墨弦耐不住倾城纠缠,松口告诉她先帝的确就在宫中,下落如今已有眉目。倾城正激动地缠着他问,那个眉目到底是什么,苏墨弦还未说明白,外面就有人传消息进来。
“瑾妃自尽了。”
瑾妃自尽了。
倾城震惊莫名,几乎惊坐而起。
苏墨弦当即反问:“人如今怎样了?”
下面的人回,“救回来了。”
苏墨弦意味深长一笑,挥退了传消息的人。
倾城这时也反应过来,女人的自尽,十之有九都是逗你玩儿,更何况是瑾妃呢?多年的宠妃,多年的经营,她怎可能舍得?
“瑾妃是太子最强大的依靠,虽然如今皇上心意未变,东宫地位稳固,但母妃失势的太子也可说是独木难支,所以瑾妃只会助太子重新得势,而不会真的一死了之,让太子彻底失去依靠。”苏墨弦不疾不徐地说着,看向倾城,“明日你要去看一看瑾妃。”
倾城点头。
这个时候既是礼数,也是做给皇上看。瑾妃敢一哭二闹三上吊,本身就说明她在皇上那里气数未尽。其实这个时候,谁不将瑾妃放在眼里,皇上也就将他放在了眼里。
第二日,倾城进宫,探视瑾妃。
因着瑾妃这一自尽,流华宫反倒没有之前那么禁严。倾城求见,等了片刻,便让进去了。
一路走过,自是萧条了不少,往昔的宠妃排场不复。
倾城见到瑾妃时,瑾妃斜倚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双目略显无神,但发髻一丝不苟,素色的衣服颜色低淡,光泽却是华贵,这副模样,丝毫没有邋遢松散之态,反倒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美丽,让倾城也忍不住心生怜惜。
倾城上前恭敬地行了礼,瑾妃神色怏怏,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倾城将带来的补药、首饰和脂粉一类礼品送上,又和瑾妃寒暄了几句。
半晌,瑾妃忽道:“皇上对本宫有些误会,前几日同本宫走得近的,全被连累了。不知睿王妃有没有被本宫牵累,若有,本宫真是万死不足以还这些冤孽了。”
倾城知道瑾妃这是在探她口风呢,想知道她有没有露出马脚,坦白了甘露丸的事,遂连忙道:“皇上召见过臣妾,但清者自清,皇上亦是明君,自然不会冤枉了臣妾。”
瑾妃眸光深深落在倾城脸上,半晌,微微一笑着点头,“那就好,如此本宫也可少些罪过。”
两人一来二往不过短短三句话,还当着下面人的面,但气儿也全通完了。
瑾妃是在警告倾城不许坦白,倾城自然更加不会坦白,遂表示自己已经一口咬定。实际上当日在未央宫,武帝质问她时,她就已经猜到瑾妃必定抵死不认。
倾城这病探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离开,外面却传来内侍的唱喏,“皇上驾到!”
倾城跪下迎驾,目光所及,是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龙袍下摆。她忍不住心生感慨,难怪女人都爱一哭二闹三上吊呢,即使老掉牙又如何?不管名声好不好,有用就好。听说自瑾妃吞服甘露丸以后,武帝再不愿多看她一眼,再不踏入流华宫半步,结果瑾妃昨日自尽,武帝今日人就声势浩大地过来了。
是因为失去才知珍惜吗?
倾城想,也总还是因为有爱吧。
有些招数,若那个人爱你,自然能将他虐到,若是不爱,虐的也就是自己了。所以虐这回事,最好还是不沾的好,因为不是虐了自己,就是虐了爱你的人,至于旁的人,并没有什么相干。
武帝径直走到瑾妃床前,瑾妃凄凄楚楚望了他一眼。倾城看得清楚,就是那一眼,瑾妃眼圈儿一寸寸变红,然后,两滴眼泪顺着苍白的脸滚落下去。
不要以为只有眼圈儿一寸寸变红是个技术活,却小看了那两滴泪。要知道,那两滴泪不多不少,堪堪凝成了两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儿,就是在武帝的视线里,一圈圈儿滚下去的,不快不慢。这等姿态,倾城简直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两滴泪堪堪滚落完以后,瑾妃就将脸转开了。似娇气似恼怒似委屈,总之看似简单一个动作,瑾妃做得小女儿姿态十足。
倾城觉得自己这颗心都要化了,然后她就赶在自己化了以前出声告退。瑾妃显然还有很长一段戏要演,她不好在这里围观,虽然她也不是不想。
不料,倾城出声告退以后,武帝却忽地转身,一双沉黑的眼眸犀利又霸道,“你先去外面等一等,朕一会儿有话和你说。”
倾城心头一跳,低眉敛目地应了退下去,一同退下的还有瑾妃身旁伺候的宫人。
倾城在外殿等了约半个时辰之久,这半个时辰颇是精彩。里面最初没有什么动静,然而那没有动静的时间太短,忽地就有一道哭声穿透出来。那哭声无比伤心欲绝,而那伤心欲绝里又是满腹的痛苦不甘,委屈凄惨,仿佛是女子遇上了世间最负心薄幸的男子,一颗真心活生生被一寸寸碾碎而发出的泣血嘶鸣。
总之,倾城为之一震,再一次自叹弗如。
难免想到自己那个时候,就只晓得对苏墨弦喊打喊杀的,这个时候反省,倒觉得以前自己的段位着实太低。若是能哭得像瑾妃这样婉转曲折如山重水复,早就在苏墨弦被她哭得方寸大乱的时候趁机杀了他了。
女人激动起来,声音难免就有些收不住。其后,倾城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青鸾青鸾,青鸟殷勤为探看!皇上,你修建了一整座青鸾殿,想要让青鸟将她带到你身边来,这样的深情,险些就被愚昧的臣妾给辜负了。若不是当年,臣妾在皇上的御书房看到那女子的画像,臣妾还真的一心以为青鸾殿是皇上送给臣妾的!真险些让皇上一片痴心被误会!”
“但即便如此,臣妾仍旧学不乖,仍旧愚昧不堪,以为那一颗药皇上放到了臣妾这里就真的是皇上对臣妾的心意了,臣妾为了保护皇上送给臣妾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却不知道,皇上原来是想要将药留给她的!”
“皇上,你告诉臣妾,什么是真爱?臣妾一直以为,臣妾得到了皇上的真爱,到这个时候方才醒悟,原来臣妾的整个人生真是无尽的可悲、可笑、可叹!老天真是和臣妾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原来臣妾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虚无,不过是代人所有,如镜花水月,一旦遇上它真正的主人,臣妾算什么?天边一朵浮云罢了!是生是死,皇上还挂心什么?”
……
全是些吵架时候的万用句式了,但上面那几句却是让倾城心头震惊,复杂难言。
瑾妃短短几句话,信息量惊人。青鸾宫,甘露丸,原来全是苏瑜留给另一个女人的,而那个女人,才是他心中真正所爱。
只是爱又如何?一国之君又如何?显然他没能得到。
联系到苏墨弦和她说的那些旧事,联系到瑾妃那张和从前的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倾城心中已经猜到是谁,答案再清楚不过,呼之欲出。
那个叫夕颜的女子吗?
她的……母亲?
倾城想到母亲两个字并不自在。
她自小没有母亲,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生来就没了母亲,她的人生也从来没有母亲这个角色在其中。然而近日,她的母亲却忽地存在感十足。在苏墨弦的话中,在忆昔的回忆里,甚至在这一国之君心中最珍视的角落里。
如此魅力无边的女子,倾城觉得她离自己好远好远。她对母亲本就陌生,而对夕颜,就更是陌生了。陌生到她更愿意去寻倾仪,也不想去寻她的亲生父母。至少,倾仪再是仇人,他也在她的人生里实实在在存在过,恩恩怨怨也是实在的东西,而传说中的那两个人,她的亲生父母,却飘渺得她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的人,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找他们呢?
更何况,如今苏墨弦也决口不提她的父母。
……
后来,内殿中的吵闹渐渐平歇。原来帝妃之间吵架也是一样,平静,激烈,平静,言归于好。
武帝略显疲惫地从里面出来,虽然仍旧精神矍铄的样子,但眉眼间的无奈和倦意昭示着他是真的对瑾妃上了心的。
否则哪里用得着吵架呢?砍了就是,又何至于让自己疲累?
倾城连忙欠身行礼。
武帝没让倾城起身,意味不明地看了她良久。
☆、第091章
武帝忽地开口,“方才瑾妃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多少?”
倾城额头沁出薄汗。
不怪她胆小,但往往一国之君问出这种话来,下一句多半就是“只有死人才会守得住秘密。”
倾城想否认,但想到瑾妃方才那个尖声,她的否认显然不会有丝毫说服力,一不小心可能还会落个“欺君之罪”的把柄。所以说伴君如伴虎,他短短一句话,寥寥数字就可以让你恨不得这辈子不曾与他相识。
最后,倾城斟酌地说:“臣妾如今孕中有些瞌睡,迷怔之中隐约听得几个字,但如今瞌睡醒来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梦里的,哪些又是真的。”
这样回答总不会有错了吧?
武帝冷笑一声,“你真当朕拿不住你的把柄了?”
倾城,“……”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武帝这个时候却忽地轻叹一声,“甘露丸非常重要,这件事,不论罪魁祸首是谁,朕绝不会放过她!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武帝连说了两个“真的是你”,嗓音缓缓淡下去,既淡又远,倾城正拉长了耳朵,为免自己漏听了去,却听武帝猛地咬牙切齿,锋利了嗓音,“真比谁都要罪无可恕!”
倾城当机立断,惊恐地抬起头来,连忙表示,“不是我!”
武帝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瞧,唇角的笑冷得能结冰。
倾城惊恐地望着他。
两人如此对视良久,武帝忽地一拂袖,话锋一转,“你怀了睿王的子嗣,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大功劳一件,但朕想你如今什么也不缺,一时竟不知如何作赏……”
倾城不知武帝用意何在,就要连忙表示“应该的,不敢居功”,武帝却已将剩下半句说了出来,当下唬得倾城背脊一凛。
武帝说:“朕想公主背井离乡远嫁,这个时候最希望得到的应当是母亲的关怀,所以朕已经下了国书,特地邀请了南诏王和芙贵妃前来大周。”
芙贵妃是谁呢?芙贵妃就是南诏公主的那个母妃。
……
倾城有种探个病却让自己惹了个□□烦回来的感觉,心中深感不妙。
武帝的态度,倾城几乎不敢深想。他是从哪里来的那些自信,让他在一切否定面前仍旧坚持着那点怀疑?倾城不懂。
想想自己当年和苏瑜的交情也并不如何深厚,甚至远远不及她和皇后,但皇后都没能坚持住这份怀疑。
这件事苏墨弦很快就知道了,倾城难得从他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从前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苏墨弦拉着倾城坐下,直直凝着她的眼睛,“我原以为我截了你的信便是帮你避开了皇上最后一个陷阱,但我没有想到,他心中的怀疑如此深重。他如今这个坚持竟让我想起了那时你我重逢,我第一眼看到你时的心情。”
倾城虽然知道眼前的事态严肃,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她眨着眼睛问苏墨弦,“你第一眼看到我是什么心情啊?”
苏墨弦深深看着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不管我的想法多么荒谬,我都确定,那就是你,我不会认错。”
苏墨弦说这话时,眼中竟有几分狠戾之色,倾城一时震住。
她一直以为自己一眼被他认出来是因为他对她实在太熟悉了,如何不熟悉呢?她几乎算是他养大的呢。却没想到,他那一瞬间仍旧是怀疑的,只是他丝毫不放纵这样的怀疑,而是用狠辣的戾气去打消那怀疑。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极端?倾城忍不住问。
苏墨弦忽地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轻轻摩挲起来,手心里传来温热微痒的感觉,倾城听得他的嗓音喑哑,“因为,如果连这样强烈的感觉不是真的,那么,我该如何再坚持下去呢?”
倾城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苏墨弦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眉眼,又继续道:“瑾妃是前一日自尽的,皇上那个时候都未去看她,而你刚去,皇上就到了。他还让你等在殿外,显然,他是有意让你听到那些话的,他不对你隐瞒他的怀疑,他甚至恨不能让你知道得更清楚些。”
倾城惊惧,“那他已经知道了吗?”
苏墨弦看向她,缓缓摇头,“他不是我,他对你,还只是怀疑。”
倾城放下心来。
苏墨弦又问她:“只是南诏王和芙贵妃那里,你可能应付?”
倾城坦诚道:“芙贵妃是慕珏找到的女子。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与南诏王分开了十八年,她当年与南诏王的确有一段露水情缘,但她从来不曾怀孕,也不曾生下南诏王的孩子,她没有父母家人,也没有朋友亲戚,只是独自一人孤苦活着。我不知道慕珏是如何找到她的,又和她谈了什么条件,总之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成了她的女儿小七。没过多久,南诏王出宫,芙贵妃惊扰圣驾,险些死在他的马下,就是这样两人别后重逢的。那以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芙贵妃和我被迎回南诏皇宫,从此一路盛宠,短短半年,南诏王更为她废去皇后,意欲扶她为后,只是碍于朝中大臣死谏,这才没有得成,只是封了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