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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待到第四日,皇太子御西角门视事,哭丧才暂告一段落。
    旨意由内廷中官至各衙门宣读,杨瓒在翰林院抄录发往各府州县的遗诏,恰遇宣旨的中官。
    “杨编修。”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同杨瓒颇有眼缘的谷大用。
    “谷公公。”
    谷大用袖着手,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分别抱着一匹纱绢和一只木盒,垂头站着,恭敬异常。
    “太子殿下闻杨编修乔迁,特地从私库取来白金布帛,令咱家送于编修。并言,待除服之日,另有贺礼送至。”
    “臣谢殿下厚赐!”
    “杨编修若是无暇,咱家多事一回,着人直接送到府上,编修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杨瓒没有客气,大方道,“谷公公盛情,杨某领受。”
    “咱家就知道,杨编修是个实诚人。”
    谷大用笑眯了眼,杨瓒不禁牙酸。果然主从相类,连说话都有几分相似。
    送走谷大用,杨瓒继续回值房抄录遗诏。
    日暮时分,方才抄录完毕,唤书吏将文卷取走。
    窗外雨势渐大,杨瓒松了松肩颈,取过放在屋角的纸伞雨帽,掐灭烛火,快步离开值房。
    明日起,三品以上的文武京官便要到思善门报道。杨瓒微末七品,没资格在皇宫前大哭,只到衙门斩衰即可。
    斩衰哭丧之日,衙门诸事暂停。正好托牙人寻门房仆役,打理新居。
    三间厅堂,东西五间厢房,规格错落有致,打理起来颇费力气。仅杨瓒和杨土两人,实是力不从心。前厅和中厅之间还有不大的一处院落,种有两棵桃树,花期已过,仍是绿意喜人。
    这两日,树上陆续结成核桃大小的果子,杨土日日围在树下,活似只馋猫。
    杨瓒几乎可以肯定,树上结了多少果子,他必一清二楚。
    从翰林院步行到新居,需穿过整条街,足足走上三刻钟。若是骑马,速度尚能快些。奈何天子大行,除锦衣卫和报送军情的边军,城内一律不许跑马。
    坐轿乘车?
    还是那句话,品级不够。
    芝麻官在京,当真是举步维艰,居大不易。
    行到中途,雨成瓢泼。两侧都是高墙深院,自然无处避雨。
    杨瓒只得压紧雨帽,尽量加快速度,咬牙撑到家为止。
    天色渐沉,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逆风前行,杨瓒看不清前路,绊到一块石阶,直接摔倒在地。
    “这真是……”
    衣袍浸湿,膝盖阵阵钝痛,不用看就知道,必是一片青紫。
    重新戴上雨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快马自雨中冲出,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同杨编修有几面之缘的顾卿。
    大红锦衣换成青缎,黑色幞头镶嵌银边,腰间束着金带,挂着一柄乌鞘细窄长刀,锋锐未出,仍能感到丝丝寒意。
    骏马弛近,伯府正门洞开,门轴发出沉闷声响。
    正门旁侧,角门开启,两名皂衣家仆自内行出,不撑伞也不披蓑衣,只罩着一层麻布短袍,提两盏琉璃灯,在石阶上引路。
    见到站在石阶旁的杨瓒,顾卿扬声问道:“可是杨编修?”
    杨瓒微掀起雨帽,看向顾卿。
    “顾千户,下官有礼。”
    见杨瓒全身湿透,官袍下摆沾着泥土,顾卿微微皱眉。
    “雨势渐大,杨编修不若先至在下家中避雨。”
    杨瓒摇头,道:“天色不早,不好麻烦千户。”
    顾卿没有坚持,却也没有马上回府,而是身子微倾,对杨瓒道:“我送杨编修一程。”
    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杨瓒不禁咽了咽口水。
    接受,还是婉拒?
    无奈诱惑太大,行动快于理智,待杨瓒回过神,人已安坐马背,随顾卿驰入雨中。
    雨声,风声,马蹄声,渐渐在耳边消失。
    杨瓒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声响,几乎要跳出胸腔,被箍住的腰侧,又开始火烧火燎。
    不过眨眼,黑油大门近在眼前。
    “到了。”
    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随后将杨瓒扶下。
    杨土守在门后,听到声响,立刻推开院门,见到一身狼狈的杨瓒,顿时吓了一跳。
    “四郎,你这是怎么了?”
    “四郎?”
    顾卿挑眉,不知为何,仍是没放开杨瓒的胳膊。
    杨瓒耳朵有些发烧。
    “杨某在家中行四。”
    “哦。”
    顾卿点头,松开手,跃身飞上马背。
    “近日京城巡视愈严,杨编修无事当安于府中。如有急事,可遣家人至伯府寻我。”
    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枚青色环佩,掷到杨瓒怀里。
    “等等……”
    杨瓒傻眼,刚想说话,顾千户已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
    见杨瓒握着青玉,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杨土不得不出声提醒。
    “四郎,雨这么大,还是先回房,免得着凉。”
    杨瓒顿觉身上发凉,握住青玉,快步穿过大门,直奔后堂厢房。
    穿过门廊时,不经意扫过摇摆的桃枝,脚步瞬间一顿。
    摊开手指,看着掌心的青色玉环,心中生出一个疑问:顾千户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还是说,锦衣卫就是如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绞尽脑汁,仍是得不出答案。
    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决定暂且不想这些,先换下官服,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说。
    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临奉天殿,告大行皇帝宾天,遗诏颁于天下,讣音报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遗命,藩王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翌日天明时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门。三品以上命妇着麻布圆领大袖衫,不簪环佩,只以麻布盖头,诣两宫,同于思善门外哭悼。
    京城内,选官监生吏员僧道俱着素服,至顺天府朝阙。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响三万杵,僧道早晚念经,必足二十七日。
    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饭楼酒肆不挂牌坊,只挂白色灯笼,内外军民妇女亦着素服。
    弘治帝宽行仁厚,大丧之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
    杨瓒在素服内多加一件夹衫,先至翰林院斩衰,哭过一场,未时之前便回到家中。
    因昨日淋过雨,发过一场汗,头仍有些昏昏沉沉。
    “四郎可要见牙人?”
    “暂且不必了。”
    没有精神,时机也不太对,杨瓒决定接受顾卿的建议,老实窝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
    “可是……”杨土神情间有些为难。
    “什么?”
    “厨下不生火,饭庄食铺也不开,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住?”
    杨瓒微愣,拿开覆在额上的布巾,这才想起,他和杨土都不会做饭。住在客栈,膳食自有厨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铺,家中的厨房只生过两回火,全用来熬煮姜汤,余下时候都是冷锅冷灶,锅碗瓢盆都成了摆设。
    “这样下去不行。”
    用力按了按额角,杨瓒坐起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
    先时只想有安身之处,其他未多做考虑。如今问题摆在眼前,方知百事烦心。
    前院的门房可以延后,厨役必须尽快找到。
    “这几日不便,你且去福来楼寻掌柜,使上些银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寻牙人雇厨役。”
    杨土点点头,表情有些迟疑。
    “可有话?”
    “四郎先时说过,要回涿鹿省亲。现下可是改了主意?”
    杨瓒微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可是想家了?”
    “恩。”
    “现在走不得,须得等到除服。”杨瓒叹息一声,手指滑过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条子,咱们即刻启程。”
    杨土用力点头,道:“我先时在街上买了炊饼,烤一烤,四郎将就用些。”
    “好。”
    拨亮烛光,生起火盆,杨土捧来炊饼,用长筷夹住,在火上烘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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