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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节

    族长身着绢布袍,脚蹬牛皮直缝靴。衣摆距地五寸,恰好盖过靴筒边缘。白发束成髻,以木簪固定,戴无顶香木帽。
    此刻正手持长香,腰背挺直,肃然立在牌坊下。
    “族长。”
    杨瓒未穿官服,蓝袍方巾,唯腰间束黑乌角带,挂天子亲赐牙牌。
    “持香。”
    族中老人点头,同意拆毁牌坊,族人自不会提出异议。只在动手之前,需祭以长香。
    一为惊动祖先,当以正心告罪;二为悬在牌坊上的两具尸身。死于非命,恐有怨气不散。祭上长香,当可送其归入地府,重新投胎。
    无论生前有什么恩怨,人既已往生,都可烟消云散。
    杨氏开祠堂,全族聚于此,外姓本不应在场。
    然推溯前由,查究因果,杨氏老人合议,请孙氏族人前来,同为往生人上香。
    行商不知生死,出族之事自然不可行。现下,死去的行商之女仍是孙氏族人,按规矩,需得如此。
    念杨氏仗义,孙氏族长满口答应。但终未亲自前来,只遣两子代为上香。
    原本,行商的妇人也该前来。怎知族人前去告知,那妇人竟按着胸口坐地大哭,旋即昏倒,人事不省,至今未能下榻。
    真也好,假也罢。
    父亲不知行踪,母亲不愿前来。依照老人的说法,孙氏女不成单鬼也是孤魂。
    同死的表兄尚有一个老仆捻香,而她,却连亲娘都不愿来见。
    “可怜啊。”
    古人重身后事,重孝道亲情。这般狠心的亲娘,实是少见。
    上香之后,族长交给杨瓒一柄铜锤。
    立牌坊不是小事,拆牌坊更有规矩。
    功名坊是为杨瓒所立,又在祠堂前,今要拆毁,必须杨瓒敲下第一块石砖。
    郑重接过铜锤,杨瓒行到牌坊正面。
    自两根石柱上望,扫过刻有探花字样的石牌,凝视精心雕凿的花板,知晓这座牌坊耗费族人多少心血,难免生出几许愧意。
    然而,为全族安稳,也为今后考虑,这座牌坊不能留,必须拆掉!
    “四郎?”
    杨瓒凝望花板,迟迟不动。族长不得不出声提醒:“时辰要过了。”
    族里老人请阴阳生看过,这个时辰最适拆坊,再迟恐不合宜。
    “是。”
    压下骤起的情绪,按照族长指点,杨瓒用足力气,挥舞起铜锤,对准一根石柱狠狠敲下。
    钝声回想,仿似钟声。
    再看石柱,别说砖块,连搓石粉都没刮下来。
    族长皱眉。
    “再敲。”
    杨瓒点头,抡锤。
    当!
    钝声之后,石柱岿然不动。
    “再敲!”
    当当!
    “继续敲!”
    当当当!
    几次之后,族长嗓子冒烟,杨瓒双臂酸软,总算从柱上砸下巴掌大的一片。
    杨瓒呼呼喘气的当,族中选出的几个壮丁上前,搓搓双手,抡起铜锤铁铲,叮叮当当凿了起来。
    片刻间,石粉飞扬,石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细,倾斜。
    “让伯父见笑了。”退后几步,擦去额上汗水,杨瓒笑得无比干戈。
    丢人,两辈子从没这么丢人!
    “四郎读书做官,不用下田,没把子力气也算不得什么。”
    族长收回铜锤,单手提着,无比轻松。时而还挥动两下,似对杨瓒的费力感到奇怪。
    杨瓒抖着胳膊,颤着双手,默默转头,无语泪流。
    自今起,五碗增至六碗,可能多几分希望?
    眨眼间,两根石柱俱被砸倒,花板石匾都没留下。
    “吊过往生人的绳子,不能留!”
    族中老人发话,壮丁再次挥舞铜锤,肌肉隆隆鼓起,将雕凿有花鸟的石板砸成碎块,装入藤筐,盖上粗布,只等运入山中深埋。
    “时辰到,开祠堂!”
    牌坊清理干净,石基都被挖出运走,半块不留。
    祠堂前留下两个深坑,族人排成列,穿过坑间窄路,入祠堂跪拜。
    族长和老人在前,杨枞杨瓒父子在后。
    族中男丁依辈分年纪分离,在祠堂内跪拜。族中女子孩童候在祠堂外,未有特例,不可越过半步。
    杨廉被母亲带来,本该随同辈兄弟跪在最末。未等分香,却被族长遣人领至最前。
    未知内中缘故,杨严氏望着儿子,心头发紧。惊疑不定之下,险些起身冲入祠堂。幸亏被族长家的儿媳拦住,才没破了族中规矩。
    “莫要担心。”杨刘氏按着杨严氏,压低声音道,“你公公和小叔都在前面,还能害廉娃不成?你要是坏了规矩,犯了忌讳,才会让廉娃在长辈前落不是。”
    “可……”
    “听我的劝,千万别犯糊涂!”
    杨刘氏不松手,连声叮嘱。杨严氏面上被劝住,退后两步,望着黑黝黝的门内,仍是心焦。
    先祖牌位前,杨瓒依照老人吩咐,跪在蒲团上,先上香后磕头。
    礼毕,族人带过杨廉。
    “瓒有言告于祖宗,还清诸位长辈做个见证。”
    牵过杨廉,握着冰凉的小手,杨瓒深吸一口,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男瓒于堂前立誓,今生不娶,不续子嗣!”
    “四郎!”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呼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
    “兄长之死,瓒难辞其咎。”
    杨瓒端正神情,声音愈发坚定。
    “瓒今在列祖列宗前立誓,长兄之子既瓒之子,瓒必当视如己出,抚其成人,育其成才。欲考功名,瓒定倾囊相授,助其科举。欲为闲翁,必为其择良妇,置田产,传续家业,绵延血脉。”
    “四郎!”
    杨瓒声音一顿,急着道:“族人之恩,瓒永铭于心,绝不敢忘!”
    “自今之后,凡族中驱策,置祭田,办族学,孝老人,爱孤独,力所能及,绝无推脱。然族人如有违法,行仗势凌人之举,瓒亦将秉公论断,交有司严惩,绝不徇私情!”
    “祖先当前,瓒立此言,诸位长辈可证。有违此誓,必应天责!”
    誓言道完,杨瓒重重叩头。
    在场之人皆被誓言震撼,久久未能作出反应。
    杨枞颤抖着嘴唇,想说儿子傻,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四郎,”族长哑着嗓子,用力按住杨瓒的肩膀,“你这是何必!”
    世人重诺,在祖宗牌位前立誓,断无反悔的余地。
    念兄弟之情,将长兄之子视如亲出,精心抚养,助其成才立家已是大善。因此而不娶妻不生子,又是何必。
    担忧爱亲子而疏侄儿?
    以四郎的品性,怎会如此!
    祠堂中的老人亦是摇头叹息。
    年少冲动,发下如此誓言,今后当真要孤独一生?
    杨瓒转向杨枞,再次跪倒。
    “父亲,儿意已决,请父亲应允。”
    杨枞没有说话,举起木杖,就要狠狠抽下。
    “三弟!”
    “老三!”
    “这里是祠堂!”
    族长和老人们忙要阻止,杨枞却已停下,木杖脱手,用力拍在杨瓒背上,哑声道:“四郎,你让为父如何,如何啊!”
    儿子重亲情,他喜。
    为养育兄长之子孤独终老,他又何尝忍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枞被族长拉住,浑身似没了力气,面向祖宗排位跪倒,痛哭失声。
    老妻离去,两个儿子被害,长媳拘着孙子,似要同夫家离心,现今四郎又发下此等重誓,他该如何,他又能如何?
    杨枞哭得伤心,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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