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杨瓒停住,指指宫城方向。暗示得如此明显,这两人不会听不明白。
果然,怔忪两秒,谢丕和顾晣臣同时变了脸色。
“杨贤弟,此事非同小可,莫要说笑。”
不如杨瓒同天子亲近,不代表不了解天子性格。
见识过朱厚照纵马飞驰,甩脱一干护卫,谢状元和顾榜眼已然明白,今上非一般的任性。
言与万民同乐,绝非口头说说。
以今上的性格以及行动力,上元节当日,必会千方百计出宫,混入灯市。
是否能够成功,不敢轻易下结论。但只要有一丝可能,都轻忽不得。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和旁人说,连亲爹都不行。
谢丕满脸苦笑,顾晣臣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们早该知道,杨瓒不赴他人宴请,连武定侯郭良都吃了闭门羹,突然请他们上福来楼小聚,必定没有“好事”。
明摆着挖好坑,设好陷阱,等着他们跳!
考虑到种种后果,明知前方不平,仍要捏着鼻子,纵身往下一跃。
谢丕和顾晣臣瞪着杨瓒,攥紧拳头,指关节咔吧咔吧脆响。
杨瓒淡定微笑,抽出怀中金尺,大有敢上来,他就六亲不认的架势。
三人对峙,王忠左右看看,满头雾水。
严嵩猜透几分,心中有担忧,更多则是兴奋。
“杨贤弟,为兄可是待你不薄。”
谢丕咬牙。
这样三番两次挖坑,当真不会良心不安?
“正因感念两位仁兄,小弟才会如此。”
见二人松开拳头,杨瓒才上前两步,低语几句。
“事关天下万民,小弟只能委托两位仁兄,还请莫怪。”
话说到这个份上,岂能不答应?
谢丕再次苦笑,用力拍了拍杨瓒的肩膀。恰好碰到金尺留下的淤青,后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小弟一直认为谢兄是个厚道人。”
杨瓒捂着肩膀,满脸控诉。
“贤弟过誉。”
谢丕笑眯眯,加重三分力道,抬手又是一记。
杨瓒险些当场呲牙。
阳春白雪呢?
高情逸态呢?
襟怀洒落哪里去了?
有先贤之风,高士之姿的谢小才子,歪成如今这个样子,未知谢阁老是何感想。
知道罪魁祸首,会不会抄起家伙来和他拼命?
想到谢迁左手镇纸,右手宝剑,哇呀呀杀来的样子,杨瓒不禁长叹,很有几分过意不去。
良心谴责归良心谴责,该做的总要做。
为了大明江山,也只能对不住谢相公了。
当日,几人商议停当,离开福来楼,各自前方安排。
闹事的壮汉歇在楼中,省去不少麻烦。
谢丕留下两名家人,同长安伯府家丁一同守在客栈外,盯住几人动向。
杨瓒没有返回伯府,令车夫调转车头,前往诏狱。
车夫扬鞭,随着车轮滚动,对杨瓒说道:“杨老爷,要盯住那几个,府内兄弟足够。”
留下谢府的家人,实在有些累赘。
靠在车壁,杨瓒捏了捏眉心。
在锦衣卫看来,的确是多此一举。但既已决定让谢丕等人参与进来,这些“累赘”的事,总是不能避免。
更何况,那几名壮汉的来历,莫名引起他的兴趣。
听店中伙计说,送酒时,隐约听到“番人”“金陵”等字眼。
虽不真切,见多各地的客商,听多各府口音,伙计仍有八分肯定。
“此事我自有计较。”
没法详细解释,也不好解释。
杨瓒只能含糊应对,一切等见到顾卿再论。
坐在车厢里,抱着手炉,酒意渐渐涌上,杨瓒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马车停在诏狱门前,顾卿得人通禀,亲自迎出,却发现车内无比安静。
掀开车帘,杨小探花已歪倒在厚毯上,脸颊晕红,蜷着身子,打起轻鼾。
“伯爷,杨老爷刚去了福来楼,见过谢郎中,顾司业,六科的王忠、严嵩。”
家人利落跳下车辕,在顾卿弯腰抱人时,道出杨瓒在福来楼内的种种。
“知道了。”
顾卿没有多问,用斗篷包住杨瓒,转身折返,举步生风。
天将擦黑,诏狱门外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守门的校尉力士纷纷低头,非礼勿看,全当自己是墙砖门柱。
按常理,杨侍读同千户大人交情不浅,曾在僧道闹事时出计相助,现下醉酒,千户大人帮帮忙,实是无从非议。
镇抚司中的兄弟,交情好的,遇上喝醉酒,也会帮忙抬人。
但是,看到顾千户抱人的样子,不自觉的就会尴尬,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顾卿绕过影壁,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前的校尉力士互相看看,神情都有些复杂。
仅是自己这样想,还可视之为错觉。大家都一样,问题可就大了。
“千户和杨侍读,交情当真是非同一般。”
话虽这样说,心中的疑问却久久不去。
不敢多想,到头来,只能仰头长望夜空,目光中满是忧伤。
锦衣卫直觉敏锐,观察力非凡,有的时候,当真不是见好事。
杨瓒睡得很熟,一路被抱到厢房,仍没有醒来。
举杯时不觉,掌柜藏起的好酒,后劲着实有些大。
厢房之内,摆设十分简单。
一榻一桌两椅,四壁光秃秃,墙角甚至有些剥落。
屋内没有屏风,只在榻上垂下青帐。
顾卿放下杨瓒,解开斗篷时,见杨瓒眉头微蹙,下意识放轻动作。
窗外渐黑,室内始终没有燃灯。
杨瓒侧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顾卿的斗篷,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顾卿俯身,双臂撑在榻上,酒香微散,似能醉人。
星眸半合,迎着拂过唇缘的暖意,距离愈近。
将要含住为酒水浸润的下唇,门外忽有校尉来报:牟指挥使急召。
“千户,牟指挥使已在二堂。”
校尉立在门外,见室内漆黑,许久没有声音传出,还以为顾卿不在室内。
正要提步再寻,房门忽然打开。
一身冰雪气的顾千户立在门内,红衣乌眸,唇色如血,映着月光,艳丽得近乎妖异。
校尉激灵灵打个冷颤,好悬没有倒退几步,举刀自卫。
千户大人满身煞气,嘴角带笑,似要杀人。
校尉寒毛倒竖,牙齿咯咯打颤,恨不能脚底生风,立即转身逃命。
“指挥使急召?”
“回千户,正是。”
“哦。”
顾卿离开厢房,反手带上房门,冷冷扫过校尉一眼,抬腿走人。
足足过了五秒,校尉才敢移动双脚。
看着紧闭的房门,完全不明白,他究竟哪里惹到了千户大人。
为保住性命,是不是该想法调去南镇抚司?
虽不如北镇抚司自在,好歹不用三头两头受惊吓,担忧项上人头。
夜色降临,明月高悬。
寂静的厢房内,杨瓒忽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