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傅试替兄弟向贾政提亲,求娶探春,以为贾政必然愿意,毕竟方才见到自己兄弟时,贾政极是赞赏,口口声声都说连他自己的儿子都被比下去了,足见其满意,哪知一番言语说出,在殷切之中却见贾政拈须摇头。
傅试一脸愕然,有些不敢相信贾政的拒绝,虽然贾政只是摇头,但是傅试清楚贾政之品格,略有犹豫的话都不会摇头。
贾政歉然一笑,坦然将王夫人在贾母和外人跟前说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就是朝廷刚刚下旨聘选嫔妃之时,自己家急着给女儿说亲订婚,未免有不忠之嫌,又缓缓地道:“如今府中事务繁杂,八月又是老祖宗的八旬之庆,距今也就两三个月了,凡事务必提前置办妥当,因此无论是我和太太都无心操持此事,况且宝玉尚未说亲,三丫头总得等一等,没有越过兄长的道理,竟是别误了你兄弟的终身大事了。”
傅试是何等聪明人物,况他在父亲高中之前就依附在贾家门下了,深谙为官之道,又深知贾政之性,垂手站起,笑道:“学生心下明白了,亦不敢再生妄想,老太君的大寿要紧。”
贾政脸露微笑,道:“你心里体谅,便是为师之福也。你兄弟已有十七岁了,比宝玉还大一岁,若是急着娶亲,你父母才来京城,对各家都没有多大的来往,若你们愿意,明儿就请太太出面作保,也能给你兄弟说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
傅试不承望有如此意外之喜,他家想求娶探春,未尝不是因为自家根基浅薄,京城中的豪门贵族未必愿意以女许之,他们家一干人等都没有法子结交上流之达官显贵,况探春远不及迎春之身份,今得贾政之诺,何愁没有更好的亲事?想毕,忙向贾政拜谢。
贾政笑道:“别忙着谢,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只是保媒拉纤罢了,总得人家同意才算皆大欢喜。且不说这些,你过来,我考考你近来的功课。”
傅试自幼随父亲读书,虽是未经科举,得贾政举荐才得的官儿,但是亦有真才实学。
刚考了两三篇,就见宝玉和傅桂一同过来。
贾政见宝玉淡淡的,不似从前,不觉眉头一皱,即刻就要怒骂,幸而傅试素知荣国府诸事,忙笑着上前,拉着宝玉的手道:“宝哥儿,咱们几个月不见了,你在家里也不出去,明儿我做东,请哥儿喝酒,叫我兄弟作陪,他酒量倒好。”
宝玉道:“若有空必去,若到时不得空,还请两位海涵。”
他爱与容貌标致之人结交,如北静王,如蒋玉菡,然而傅桂虽然生得才貌双全,举止风流,骨子里却俗不可耐,宝玉打从心底里厌恶,也不喜傅试这等趋炎附势者。
见到兄弟二人,宝玉想起傅试的妹子傅秋芳,心中一叹,不知芳龄二十六的她如何了。
傅试意欲令兄弟借助宝玉和韩奇、陈也俊一干王侯公子结交,对自家十分有益,故对于宝玉所言自然没有二话,笑道:“应该的,总不能误了宝哥儿的大事。”
贾政不以为然地道:“他有什么正经大事,不过在家胡作非为罢了,当我不知道,不过是我忙,顾不得他,和你们一同谈论些经济事务才是正道。”当即就命宝玉到时候不管有什么事情一概放下,带上李贵人等去赴傅试傅桂兄弟之请。
宝玉低下头,小声应是,心下越发对傅试兄弟添了十二分的厌恶,好容易才送他们离去,急急忙忙地就返回大观园,好借闺阁之气洗去污浊之息。
宝钗正坐在怡红院内,和袭人说起贾母寿礼等事,意欲绣一幅百寿图,特地来请袭人过去帮忙劈线配色好在八月前绣完,见宝玉从外面进来,一面走,一面嚷热脱外面见客才穿的大衣裳,不禁笑道:“宝兄弟,你这是见了谁来?”
骤然听到宝钗说话,抬头见她高坐,宝玉才脱了一半的衣裳忙又拢上,责备打帘子的丫头道:“宝姐姐在这里怎么不说一声?竟让我在宝姐姐跟前失礼了。”
不想打帘子的丫头不是别人,却是晴雯。
她倒竖着两道眉,圆睁着一双眼,道:“怪我作甚?宝姑娘常来找袭人说话二爷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我拦着不叫宝姑娘来?怡红院又不由我做主!”一行说,一行摔了帘子出去。
袭人讪讪一笑,对宝钗道:“姑娘别在意她的话,如今越发难使唤她了。”
不料晴雯忽然掀起帘子,脚踩门槛,也不进来,似笑非笑地道:“别在这里说我懒,你是怡红院的大总管,管着我们这些小丫头,一年到头的我可没见你交代宝玉的什么活计给我做,宁可劳烦史大姑娘和宝姑娘,怎么就说使唤不动我了?没有活计给我,难道我舔着脸要求做活不成?我又不是闲得慌。再说我和宝玉说话,宝玉还没怎么着,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袭人心内原有毛病,听晴雯一顿夹枪带棍,当着宝钗的面只觉脸上过不去,赶上去照着晴雯的脸道:“姑娘这是专门挑我的不是?我怎么得罪姑娘了?姑娘若实在容不得我,我这就收拾东西家去,单留姑娘一人服侍宝玉如何?”
晴雯往屋里踏进两步,放下帘子挽着衣袖,冷笑道:“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难道我回宝玉一句话就是挑你的不是?还是我呛了宝玉一句就是挑你的不是?我可不敢说容不得三个字,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敢做你的主?谁不知道将来我们都走了,能留下服侍二爷的也只你一个人,金尊玉贵,无人能比,谁叫你是太太的心腹耳报神呢?你鬼鬼祟祟做的那些事儿,打量我不知道?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听到这里,宝钗忙分解道:“一件小事罢了,怎么就说到这样容不容得的地步了?就是看着宝兄弟的面子,你们两个也该罢手了。宝兄弟,还不快过来劝劝她们,姨妈素日忙得很,闹到了姨妈跟前,谁都落不得一个好。”
宝玉已拢住衣襟,系好腰带,伸手从扇套里掏出一把扇子来打开扇了扇,闻声道:“由着她们罢,今儿尚可拌嘴,明儿连见面的时候都没有了。”
袭人听不得这句话,眼泪登时滚滚而下。
晴雯嗤笑一声,说道:“听着倒像是我仗势欺人似的,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些的心计!”说完,掀了帘子出去,径自出了怡红院,去园中闲逛。
剩下宝钗和宝玉、袭人三人在屋里,别的丫头如麝月秋纹等都不敢吱声,宝钗也觉得没意思,一面起身,一面对袭人道:“你记着我说的事儿,若是不得空去我那里,我就使唤莺儿给你送过来,好歹帮我一帮。”
袭人忙拭泪道:“当不起姑娘这些话,姑娘只管吩咐我就是,从前我手里活计忙不完,都是姑娘替我做的,我心里记着姑娘的好。”
宝钗一笑,又向宝玉告辞,由袭人送出怡红院。
袭人目送宝钗远走,回身进屋,见宝玉已解了腰带、脱了大衣裳,正坐在椅上自己脱靴子,忙开口道:“二爷才从外面进来,外面热得很,走了这么长的路,只怕里头的衣裳早湿了,仔细脱了衣裳晾汗,对身子不好,等过一时再脱换干净的衣裳。”
宝玉踢掉靴子,先前在贾政书房里心气十分不顺,回来又遇到这些糟心事,越发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头也不抬地道:“你别管我,竟是管其他事要紧,我屋里的活计你若是做不完,就分些给麝月晴雯秋纹碧痕做,叫我穿戴宝姑娘做的活计是个什么意思?”
袭人一怔,不禁委屈异常,道:“二爷这是怪我了?”
宝玉眉头紧皱,道:“连句实话都不能说了?我屋里的事情都是你管着,下面二三十个大小丫头们,每日赌钱闲游,拌嘴打架,无所事事,连她们的月钱衣裳钗环都是你收着,你做不完的活计不交代她们却劳烦亲戚姑娘做,总是说不过去的一件事。”
想起自己从前连累了湘云,宝玉心里又痛又悔,湘云如今定的人家哪里比得上韩奇清俊出众?经历种种,他早猜出锦乡侯府隔那么久才借八字不合来退亲乃是幌子了。
若这件婚事当时结成,湘云不必远嫁,韩奇亦不必蹉跎。
可惜,悔之晚矣。
宝玉虽知非自己之过,自己从来没求湘云做过什么针线活儿,若不是那日被黛玉说破,自己仍以为是袭人找了外面会做活的女孩子,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每逢午夜梦回之际,总是想到湘云远行的悲伤,今日又见袭人和晴雯因活计起口角,自是不满。
综上所述,除了探春的活计,宝玉益发不敢穿戴宝钗做的东西了,近来穿戴的鞋袜荷包扇套时他都得打量再三,看是不是自己房里丫鬟的活计。
说话时,宝玉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隐含一丝不满。
袭人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什么,唯有点头,诺诺称是,却在低头弯腰时,拿起宝玉的靴子放到一边,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靴子面上,晕染出一片来。
宝玉竟似没有看到,问麝月道:“四妹妹前儿送了我一匹茜香罗,收在哪里了?”
那匹茜香罗原是黛玉出阁前留给惜春的,系茜香国女王进贡之物,做汗巾子好,做衣裳也好,乃是皇后所赐,惜春守孝穿不得红,又不愿赠与别人,就给了宝玉。
麝月看了袭人一眼,笑道:“二爷的东西都是袭人姐姐收着,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二爷若想知道就问袭人姐姐。却说这会子二爷找它做什么?以往二爷都不问这些。”说着扶起袭人,接了宝玉的靴子,又将袭人送到宝玉跟前说话。
宝玉道:“这时节不拿出来做衣裳,留着作甚?你叫上晴雯秋纹碧痕和四儿、藕官、金星玻璃几个人,先给老太太做两条汗巾子,绣些好花儿在上头,下剩的给我做衣裳,小衣中衣外衣都使得,倒是做大衣裳不好,裤子还罢了。如果还有剩下的,给我做两条汗巾子,你们每人也做一条。这茜香罗极好,最适合你们这些女孩子用,肌肤生香,不生汗渍。”
麝月不敢深管宝玉和袭人之事,听了这话,答应道:“知道了,这就找出来按着二爷的吩咐做出来,等老太太拿到了,心里更爱二爷的这份孝心。只是金星玻璃和藕官唱惯了戏,进来后又不耐这些细致活计,不能叫上她们,还得袭人姐姐费心。”
宝玉却道:“你花大姐姐忙着宝姑娘给老祖宗做的寿礼,方才你没听到不成?你们就别烦她了。再说,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花大姐姐。”
袭人已擦了眼泪,强笑道:“二爷有什么事问我?”
宝玉开口道:“前些日子给了芸儿一百两银子操办婚事,我的钱还剩多少?八月初三是老祖宗的寿辰,这几年我总没有尽什么心意,想亲自去外面给老祖宗瞧有没有好东西。”
针线是一件事,银钱又是一件事。
遇到的事情越发多了,宝玉不肯再糊涂度日。
袭人怔了怔,随即道:“这些年二爷每个月我领二两银子回来,一年也就二十四两,遇到闰月多二两,也只二十六两,每常丫头们打牌赌钱都从里面出,有人给二爷送礼,也都是拿那里头的钱封赏给送礼过来的婆子小厮们,前儿又拿了一百两银子出去,下剩的不多了。”
宝玉皱眉道:“赌钱赏人不过都用铜钱碎银子,我历年来收到的金银锞子都弄哪里去了?见客也罢,年底也好,每年总有几百个,老太太生怕我没钱使,每个月还送钱过来呢。”
见他们二人算账,麝月悄悄地退了下去,也拽了拽秋纹等人的衣襟,一同出去。
宝玉只当不见,眼睛盯着袭人,心里想起那年袭人回家奔丧,自己房里丫头有一回要钱使,打开柜子见里头只剩几串钱和几块银子,其时没放在心里,如今却觉得有些不对。
黛玉出京后,他自觉在家里无趣,每日出门东游西荡,跟着林涛去了一趟城郊庄子,知道了好些民生疾苦,多少人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穷到卖儿卖女,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家,一年竟是二十两银子就够五个人丰衣足食了。他路过刘姥姥家,刘姥姥喜得什么似的,说那年在府里得的银子置办了好些田地。
见到这些,他难免就想起自己屋里从小就被卖到府里使唤的袭人,那年在袭人家的见闻竟不像是穷到卖女儿的地步,果品等都比刘姥姥家的好,料想是已有了一些家业,就是不知袭人的爹早死了,花自芳孤儿寡母如何在短短十年里复了元气。
另外就是黛玉和卫若兰启程时,旁人都备了程仪,韩奇、陈也俊和冯紫英等人每个送了二百两,贾母和贾赦、贾政以及卫母和卫伯、卫三叔、陈麒陈麟两位舅父等人各给了五百两银子,贾琏和凤姐尤其阔气,明面二百两,私下赠给黛玉一千两,连迎春都想着打发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惜春给了一百两,独自己没想到这些,好生没脸。兼前几日贾芸和小红定亲,吩咐袭人给一百两银子时难掩不情不愿之态,宝玉皱眉之时就将银钱之事放在了心里。
见宝玉如此,袭人少不得解释道:“金银锞子都收着,装了好几匣子锁在柜子里,平常月钱不够使也动了一些子,剩下约莫有上千个,倒也能作银钱使用。”
宝玉脱口问道:“自从你总管我房里的事情已逾十年,就只上千个?”
这几年他私扣下的金银锞子就不下几百个,纵使如今靠着宫里娘娘的体面得的比往年多了不少,但往年仗着模样儿得人意,得到众人给的金银锞子也只少那么几十个罢了。
袭人听出宝玉疑她从中私截,不禁紫涨了脸,又急又羞,含泪道:“二爷手里向来散漫非常,银钱都在柜子里锁着,每常任由人拿,旁人打牌赌钱二爷都叫他们自己去拿,再有前头说的封赏之事,哪年收着的银钱不散出去大半?若是二爷疑我,我一头碰死来证清白!”
宝玉念着旧情,到底不敢再说,急忙拉住她,道:“我不管这些事情,不过逢到用的时候白问几句,哪里就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了?”
袭人也怕被王夫人知道了,顺势收住眼泪,开柜子取钱捧给宝玉看。
宝玉看了一看,莫名觉得比起银锞子,金锞子似乎少了些,明明他收到的锞子以金锞子居多,银锞子极少,谁家给表礼都不会给银锞子,而且丫鬟们使钱都不动金的,如何匣子里多是银锞子?一念及此,宝玉只觉得浑身冰凉,也明白袭人之前说的多是谎话。
第102章
接着,宝玉又翻看其他几个匣子,里头的金银锞子仍旧都是混在一起,几乎都是金银两色对半,没有金多银少的情况,也不似自己见到第一个匣子里那样金少银多了。料想袭人虽然私下动用了一些,却没有很是出格儿,饶是如此,那些金锞子也能做不少事了。
据他跟着林涛所知,一两金子能兑出十两银子,金锞子六钱一个,四个就是二两四,就能换二十四两银子,够买许多衣食之物,也是刘姥姥一家从前一年都挣不来的钱。
宝玉有一回看自己得的金银锞子,银三金七,银锞子多是随金而赠,如今却不足五五。
纵使宝玉有和袭人同生共死之心,总是容忍袭人对自己使性子,然每思种种多和袭人有关,多次该钱使的时候做不得半点主儿,再想因自己之过、袭人之举使得湘云不得不远嫁他乡,又想到那年怡红院夜宴,大家吃醉了酒,分明是袭人扶着芳官和自己同榻而卧,次日却说芳官不拣地方乱挺,当时宝玉是早睡了不知道,次后却是听人在背地里说的。
宝玉眼睛瞅着匣子里的金银锞子,心思早回到了听到闲话的那一日,藕官是这么跟芳官说道:“那日我不曾吃醉,你原睡在袭人姐姐身上,不知怎么着,袭人姐姐就将你扶在宝玉之侧,自己睡在对面榻上,竟不怕你唾酒弄宝玉一身,次日却怪你不拣地方,真是奇哉怪也。”
藕官和今已改作金星玻璃的芳官自小混迹在戏班子里,虽然年纪小,性子淘气,但是见多识广,各有心计本事,没有这些的话,早被生吞活剥了。
经藕官提起后,两姊妹就暗地里远着袭人,每每留心,免落话柄。
藕官和芳官年纪小,进了园子后虽然胡作非为,终究不曾得罪了她,她何以这般作为?就不能将芳官扶到自己所睡之榻?作为也罢了,又何苦在人前说起?她不说的话,旁人只当吃醉了胡乱睡下,经她一提,必有人记在心里。难道只因芳官模样儿比别人生得好些?
宝玉只觉得不寒而栗,自己院子里很有些事情已经由不得他装作不知道了,不禁想袭人原是老太太给的丫鬟,如何得了太太的心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太太突然看重她?
从前不在意,是不知人心,彼时宝玉亦无打探之能,忍不住去找惜春。
去找惜春之前又怕自己错怪了袭人,宝玉悄悄使唤茗烟溜到晴雯那对酒糟烂的哥嫂家中一看,闻得除了住在府里的房舍外,余者破烂不堪,连个正经的茶碗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东西了,宝玉听完,心里便觉有数了。据他素日听到的消息来看,那多姑娘儿每常和人厮混弄到不少银钱,这样都比不得袭人家,内中情由可见一斑。
他去找惜春,又怕袭人看出端倪,就说要向惜春打听怎么把碎金子打成了金童玉女,自己想给贾母打一尊金寿星,遂命人捧着金银匣子随自己一径走进藕香榭。
惜春跟黛玉日久,消息向来灵通,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又因这几年自己总照应她的原因,颇得她的青眼,宝玉找到她后,先命入画彩屏等丫鬟退下去,然后将来意说明,垂泪道:“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倒不是在意那几个钱,都由着丫鬟拿着打牌,她家里穷,拿几两银子回家贴补母兄,亦是孝女之举,只是瞒着我有什么意思?我又没说不给她。若不是我突然心血来潮要查账,只怕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
惜春放下手里的书,讽刺道:“二哥哥,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若为这一点子事情就掉泪,竟是别听其他的了,免得你的眼泪淹了我这藕香榭,藕香榭四周之水已经很多了。”
宝玉听了,拿手帕拭泪,央求道:“好妹妹,你知道什么就都说了,叫我做个明白人。”
惜春却笑道:“你知道又如何?你不知道,且就当作不曾发生,你知道了,日后如何面对你那个花姨娘?人家可是满府上下人人都称道的贤惠人。”
宝玉道:“即使如此,也不能叫我做一个糊涂鬼。我知道她做了哪些事,心里有数,以后再做什么事就瞒着她,免得再带累别人。好妹妹,若说贤惠二字,府里就找不出一个来,不说别的,单说使唤云妹妹做针线活一事哪里是恪守职责之人做出来的事情?老太太和林妹妹也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可是我就没见鸳鸯姐姐和紫鹃指使别人做活。”
惜春上下打量他片刻,目露一丝赞许,道:“我以为你一辈子都这么糊涂下去,不曾想今儿倒明白了。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咱们家多少事都说不出来,你别被吓着了,横竖我都是打听来的,真真假假全由你自己分辨罢。”
宝玉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惜春见状,撑不住一阵莞尔,道:“你问我袭人怎么就得了二太太的青睐,这话就得从那年你挨打时说起了。”遂将袭人在王夫人跟前一番话说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倒没打听这些,但在黛玉房里多年,偶尔想起亦觉好奇身为贾母之婢袭人如何讨得王夫人的欢心,黛玉便将此事告诉了她。她问时黛玉已看过卫若兰送来的书稿,知道的远比打探来的更清楚,几乎是原话说给惜春听了,连那句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都没变化。黛玉那时虽然没住进园子里,但尚未定亲,宝玉又爱找她顽,自为袭人所忌惮。
惜春说完喝了一口茶,瞧着目瞪口呆的宝玉道:“人家说你该挨这顿打呢。你听听她那话可笑不可笑,她说那些人肯亲近你,怨不得你这样,总是她们劝的倒不好了。你和丫头们厮混,竟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别人头上,你也成无辜的了,果然是个忠心可靠的丫头。再听她后头那些话,宝姐姐是太太嫡亲的外甥女,她单把林姐姐放在前头是什么意思?亏得林姐姐那时候总远着你,也没住进大观园,事后又早早定了亲,否则不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宝玉已经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了,一颗心似乎浸在数九寒天的冰水里,半晌都难回暖,颤声道:“她竟在太太跟前说这些?她劝太太叫我搬出园子并防患于未然的话倒也没错,我已因无知害了云妹妹一回,只是她何苦拉扯上无辜之人?经她这么一说,她成了好的,别人都是亲近我勾引我淘气的坏人,只怕太太心里早怪罪我身边那些常陪我顽笑的大小丫头们了。”
惜春笑嘻嘻地道:“你竟想到了这里?果然不糊涂了。二太太那样疼你,在二太太的心里,你就没有不好的,凡是你做出不好的事情都是别人带坏了你。等着瞧,早晚有一日你身边那些丫头子除了袭人和麝月秋纹一伙人,其他人都得倒霉。”
宝玉骤然想起金钏儿之事,满心都是悔恨,若说湘云之事是自己之过,金钏儿一事也是自己之过,也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了自己母亲的雷霆之怒如此骇人,再不敢和人轻薄。
想到这里,他滴泪道:“原来我竟是罪魁祸首。”
惜春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道:“你知道就好,其实许多事非你之过,奈何都和你有关,就成了你的罪。若不是为了你,袭人怎会去二太太跟前表白忠心?她远着你越发显得她自尊自重,也越发显得亲近你的人轻浮异常了,越亲近你,越是罪名儿多。”
想起这些年的苟且之情,宝玉不觉脸红异常,心道说晴雯自尊自重倒是贴切,袭人却配不上这句话。年少时他因好奇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授之事,如今年纪渐渐大了,每回思时便觉察出不妥来,自己又不会十分强人所难,倘若她拒绝自己必然不会强迫她为之。而且若不是换衣之后她开口询问细致,自己那时正害臊,压根就不会说与她听。其时无人撞见,后来又偷试许多次,都是极尽柔情蜜意,叫晴雯看出了些端倪,抢白了许多次。
宝玉忽然担心起晴雯来,晴雯模样标致,言谈爽利,虽然心直口快没有歪心邪意,到底爆炭性子,和袭人针锋相对不知多少回,说破了丑事,今日亦然,也得罪了下头不少小丫头和婆子们。倘若有一日被人告到了王夫人跟前,晴雯岂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