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是在说青苹?”墨玉姑姑的眼睛盯住了房间角上的立地花瓶,里边插着几枝梅花,淡淡的绿色,幽幽的散发着清香。
青苹也喜欢穿这种绿色衣裳,那个眉目纤细的女子,现在已经被送到映月宫的后殿,再也没法子贴身伺候慕瑛,也没办法算计到赫连铖了。
“她实在是自作主张,哀家都没授意她去做这事情,她竟然便鲁莽行事,反而将自己给搭上了,所幸还未将她逐出映月宫,只能以后慢慢寻机会与她接触了。”高太后捻着佛珠飞快:“怎么说这些日子咱们是插手不进了,打草惊蛇,对方有了戒备,自然会更仔细些,只能继续蛰伏,静观其变了。”
“是。”墨玉姑姑点点头:“映月宫那边……暂时不动了?”
“动?只恐难得手,不如不动。”高太后点了点头:“你去通知阿启,让他加紧操练青州梁州的军队,慕家大房那边按照哀家的主意开始行事了,就等皇上起了疑心,咱们再将把柄送到皇上面前,不怕他不相信。”
“那老奴先给大公子与玉泉关那边捎信过去。”墨玉姑姑接过话头:“玉泉关那边,等什么时候下手比较好?”
“先别着急,要找个比较恰当的时机,局势比较紧张,皇上事情多手忙脚乱之际,咱们趁乱将慕华寅谋逆的罪证捏造出来,这个关口,皇上急怒攻心,自然不会去细查,然后让咱们那些人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那慕华寅便是死定了。”高太后嘴角露出一丝快活的笑容:“现儿便是大司农,贺兰大人,只怕心里也是盼着皇上不好呢。”
墨玉姑姑垂手而立,附和了一声:“太后娘娘高招。”
“只是,毓儿会不会反对他兄长,这却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哀家还得好好布置下才是。”高太后手指的动作慢慢了下来,眉头渐渐皱起:“毓儿也是太纯善了些,若是直接说要他起兵造反,他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那……”墨玉姑姑有些疑惑:“老奴也是这样觉得。”
“哀家总会想出法子来的。”高太后半闭了眼睛,脸上忽然有决绝之色:“无论如何,哀家要确保毓儿的荣华富贵,要看着他至尊至贵。”
“太原王殿下乃是娘娘所出,命中便注定是高贵的。”墨玉姑姑微微的笑了起来。
“快快快,快些去告诉皇上,娘娘要生了。”
正是炎炎夏日,忽然映月宫里乱了起来,宫女内侍们手忙脚乱,赵医女与薛医女两人脸色凝重:“快些去准备好热汤草纸!”
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如何不能重视?宫里早就预备下接生的医女,除了照看慕瑛的薛医女与赵医女,还添了三个帮手。
赫连铖本来想多添些人,却被丽香姑姑制止了:“皇上,人多手杂,谁又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好不容易熬到这个要紧关头了,可别让外来的人手坏了事,老奴身子还健朗,一个人能顶几个人用哪,皇上你便放心罢。”
慕昭仪这一胎怀得其实也不算辛苦,自从出了贺兰巧那一出,宫中瞬间就清净了不少,袁绵福见着贺兰巧受罚,受了惊吓,回去以后大病一场,基本是闭门不出,而樊绵福也是鲜少出来走动,整个后宫沉静得简直不像是后宫。
日子就这般平平稳稳的过了,一点波澜也没有,丽香姑姑每日都是带着一分警惕起床,却是伴着惆怅与轻松入睡。昔日她跟着太皇太后,见过不少宫中内斗,到了高太后那一辈,虽然她并未亲自插手,可也听闻过不少其中的阴暗艰险。
只是现在的后宫,与前两代的后宫,似乎完全不同,丽香姑姑觉得自己处于这样的环境里,似乎越来越显得没有什么作用了,本来打算好一鼓作气的将暗地里隐藏着的那些小人捉出来,可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伸出了拳头,却是什么也没打到,丽香姑姑不免有了些怅惘。
但风平浪静总比风起云涌要好,丽香姑姑小心谨慎的陪着慕瑛过了九个月,到了七月初一,和众人伺候慕瑛用过早膳,忽然间就见她脸色转白,额头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掉。
医女们过来一瞧,都喊慕昭仪要生孩子了,丽香姑姑立刻便紧张起来,打发人奔着去朝堂通传,自己端了条小凳子坐到门口,守着产房那扇门,一边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一边眼睛死死的盯着外边,只盼赫连铖快些回来。
这可是皇上第一个孩子呢,皇上肯定会想尽早看到他罢?
夏日的风带着一丝干燥的炎热,伴着屋子里边的细声交谈,让屋子外边的人有些焦躁,小筝与小琴不住的在产房外边走着,两人靠着窗户站好,贴了耳朵在窗棂上:“怎么还没生呢?”
“哪有这般快的,你们两人别走来走去的,弄得我也着急起来了。”丽香姑姑一手扯一个将她们拉了过来:“快些坐好,且在门外等着。”
“怎么样?怎么样了?”焦急的声音夹着一连串的脚步,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袍的人飞奔着到了面前:“瑛瑛,生了吗?”
“皇上!”小筝慌忙福身:“还没有呢,娘娘进去已经有一刻钟了。”
“一刻钟了?怎么还没动静?”赫连铖十分担心:“朕进去瞧瞧。”
“皇上,这产房可不能进去。”丽香姑姑赶忙拦在门口:“见血不祥!”
“什么?”赫连铖额头青筋暴起,一把将丽香姑姑拨开:“什么祥不祥的,瑛瑛此刻正在受苦,朕必须守着她!”
赫连铖的力气很大,才这样一拨,丽香姑姑便跌跌撞撞歪到了一旁,她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扶住墙以后,却见那明黄色的衣裳已经闪过了一半的门槛。
“皇上!”丽香姑姑大喊了一声,冲上前去抓住了赫连铖的袍子一角,跪倒在地:“皇上,产房真是不祥之地,千万不能进去啊!”
老人们都是这样传下来的,妇人生产的时候,男人不能进去,否则会有血光之灾,皇上可能是不懂这些,但她必须劝阻,否则到时候怎么有脸去见九泉下的太皇太后!丽香姑姑老泪纵横:“皇上,真的不能进去……”
赫连铖没有回答她,只是飞起一脚,将丽香姑姑踹倒在一旁:“别来干扰朕!”
丽香姑姑捂住心窝子,斜斜倒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赫连铖迈过门槛,那扇房门“吱呀”一声,晃荡着关上。
“皇上,皇上……”丽香姑姑痛哭流涕,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没有拦住皇上,以后皇上或许会……
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心慌,丽香姑姑喘了两口粗气,直接晕厥了过去。
赫连铖刚跨入产房,就听着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举目看了过去,慕瑛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被粘在额头上,一绺一绺,显得十分凌乱。
此刻正是盛夏,她虽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纱衣,可依旧是大汗淋漓,全身就如被泡在水中,身下一块黑黑的印痕。此刻的慕瑛,只觉得腹中一阵阵绞痛,仿佛有谁在扯着她的肠子一般,又似乎有人在她腹中拳打脚踢,一阵阵热潮往下边涌了过去。
“瑛瑛,瑛瑛!”赫连铖见着慕瑛这般痛苦,心疼得无以复加,他飞快的奔了过去,坐到了床边,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瑛瑛,阿铖来了,阿铖会守着你,一直到咱们的孩子生出来。”
几位医女都唬了一跳,皇上怎么进来了?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赵医女犹犹豫豫上前:“皇上,奴婢们正在给娘娘接生。”
“我知道。”赫连铖没有回头,只是漠然道:“你们接生便是。”
“可是皇上最好回避一下……”赵医女小声建议:“产房乃是……”
“废话少说,你们快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赫连铖转过脸来,眼中似乎有怒火喷出:“朕要陪着我的妻,与你们何干?”
☆、第 199 章 纷纷开且落(三)
慕瑛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漩涡吸住,好像有一股力气拉着她往下边坠了过去,她全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想要从那漩涡里爬出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她双手拍打着,慢慢的越来越往里边陷了下去。
忽然间,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上边喊她:“瑛瑛,瑛瑛!”
是阿铖,阿铖来救她了!慕瑛欣喜的抬起头来,可却看不到赫连铖的脸,她只能听到耳畔传来虚无的叫喊声:“瑛瑛,瑛瑛,抓紧我的手,你只管用力抓,不要紧,阿铖就在你身边。”
疼痛让她一次次的几乎要晕倒过去,她能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自己,她咬着牙用力的挖着抠着,恨不能将自己能触及到的东西撕成碎片。
什么东西慢慢的从她的身体里往下滑,热乎乎的潮水一般推着她往云端飞了过去,忽然间疼痛的感觉戛然而止,就听着有微弱的哭声断断续续响起。
“恭喜皇上,是个小皇子。”
医女们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可慕瑛却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她躺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随风飘去。仿佛方才用力太猛,琴弦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忽然就会断裂。她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慢慢的在流逝,她一点也不想睁开眼睛,只想安安静静的睡着,以后便再也不用知道这世间的一切。
“皇上,你快看,小皇子长得可真好,跟皇上一个样儿呢。”赵医女喜滋滋的抱着已经包好的小婴儿,送到了赫连铖面前,她们围着慕昭仪转了这么七八个月,功夫总算没白费,慕昭仪生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这是皇上的皇长子,到时候她们的赏钱肯定少不了,应该还能提几级阶位。
“抱开,抱开 !”赫连铖厌恶的挥了挥手,他现在一点也不关心生的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长得俊秀还是丑陋,他现在只想他的瑛瑛睁开眼睛与他说上两句话,告诉他,她一切安好,这样才能放心。
听过一种说法,妇人生孩子,那便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是去是留,全凭阎王爷做主,他初次听到时还并未觉察出什么不对,可是等级慕瑛怀了身子,他便堆这句话深深恐惧了起来。
他不愿意瑛瑛为着生孩子离开他,有时他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要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在自责里,他看到慕瑛喜悦的脸,那一分恐惧渐渐消退,带着一丝希望与不安,辗转着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因着这分心思,不管丽香姑姑如何阻拦,他还是决意冲进产房,与慕瑛守在一处,他要守着她,要亲眼见着她平平安安的,而不是等着有人出来报信,里头究竟是怎么样了。
“瑛瑛,瑛瑛。”他在慕瑛的耳边低声的呼喊,只希望她能睁开眼睛来看自己一眼,可慕瑛却一直紧闭双眼,脸色也似乎越来越白。
“薛医女,赵医女,你们快来瞧瞧!”一种恐惧从赫连铖心底慢慢升起,他握紧了慕瑛的手,全身冰凉——方才慕瑛还用力将他的手背挠得稀烂,可这阵子怎么就没有动静了?
薛医女走了过来,将手指搭在慕瑛的脉门上,脸色一变:“快,快些取参片来。”
赵医女见着薛医女这模样,也唬了一跳,赶忙从锦盒里拿出切好的参片,在燕窝蜂蜜水里蘸了蘸,这才用玉箸夹着放到慕瑛嘴唇上头。薛医女三步奔做两步跑到产房门口,拉开一丝门缝,朝外头急急忙忙吩咐了一句:“快,快些去熬参汤!”
丽香姑姑赶上一步,关切的问道:“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小皇子。”薛医女简单的答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只是昭仪娘娘看着有些不好。”
“是?”丽香姑姑张大了嘴呆呆的望着薛医女那焦急的神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产房的门猛然关上,一切都沉静了下来,仿佛薛医女从来未到门边来过。
“怎么样了?瑛瑛到底怎样了?”赫连铖见着医女们脸上神情焦急,可却不肯说话,心中更是烦躁,抬高了声音怒吼道:“快告诉朕!”
“皇上!”几个医女都跪了下来,全身觳觫不已:“妇人生孩子,若是用力过了,全身元气耗尽,便会睡过去……”
“睡过去?”赫连铖紧紧的盯住了她们几个:“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就是说……睡着了……”薛医女吞吞吐吐道:“不再醒过来。”
赫连铖心中一紧,直直跳了起来,一只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医女怒吼道:“若你们不能将昭仪救回来,你们几个,还有你们的家人便跟着陪葬!”
几名医女唬得脸色雪白,有人小声道:“皇上,你且一直跟昭仪娘娘说话,别让她就这样睡着了,奴婢们现在就去准备提神醒脑的东西。”
赫连铖扑回到了床边,紧紧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将嘴唇贴在她的耳边:“瑛瑛,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你站在木樨花下,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头上梳着抓髻,眼睛乌溜溜的,就如那粉团子一般……”
慕瑛只觉自己全身瘫软,就如稀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起身来,只明白自己躺着一动也不动,而且慢慢的有睡意侵蚀过来,让她渐渐的沉沦了下去,再也不想睁开眼睛,只是耳畔有那熟悉的声音从未停歇:“瑛瑛,瑛瑛,你不能这样,阿铖还在等着你呢,记得我们说过的吗,要一辈子在一起,你若是舍了阿铖走了,阿铖也会要跟着你走!无论你走到哪里,阿铖都会要去将你追回来!”
眼前仿佛有一线亮光,她不由自主的朝着那线亮光挪了过去,慢慢的,越来越近,也不知道光亮那边有什么东西,但是慕瑛还是很执着的在往前边走。
忽然间,仿佛听到后边有脚步声,她站住了身子,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两只胳膊给环抱住,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休想跑,哪怕你跑到了天边,阿铖也会将你追回来。”
“阿铖……”她口中喃喃,就如梦的呓语。
“瑛瑛!”赫连铖快活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惊喜的睁大了眼睛,两只手抓住慕瑛的身子不肯放松:“瑛瑛,你听到我说话,是也不是?你快回来,快回来,阿铖没有你怎么能独活下去?你若是敢不回来,阿铖便敢去地府追你!”
旁边几个医女们听着赫连铖竟然这般胡言乱语起来,个个恐惧,她们这位皇上,真真是走火入魔,万一慕昭仪不幸亡故,只怕他真会追着她去呢。
众人不敢有半分怠慢,银针刺穴、按摩揉压,参汤吊气,各种各样的法子都用上了,大家手忙脚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慕昭仪要快些醒过来才是。
慕瑛这一睡,便睡了小半天,她是辰时发动,生了半天,到晚上酉时才得了孩子,又睡了足足五六个时辰,等到第二日卯时方才睁开眼睛。
“瑛瑛,瑛瑛!”赫连铖感觉到手指的颤动,马上惊醒了过来。
“皇上,这天色还早呢。”守在一旁的薛医女听着赫连铖在说话,以为他又在说梦话了。
昨晚她们劝着赫连铖去歇息,可赫连铖哪里肯走,执意要守到慕瑛床榻之侧,说要让她醒来以后第一眼便能看得到他:“上朝算什么?有什么事情能比守着瑛瑛重要?”赫连铖吩咐江六:“明日若是昭仪还没醒,你派人去朝会说一句,让大臣们各自去官邸,不必再等。”
生孩子是他的家事,家国家国,先家后国,在赫连铖心里,当然得是这样。
他一直守在慕瑛床边,抓着她的手说话,为的就是不让她安安静静的睡过去,说到半夜说的乏了,打个盹,惊醒过来又继续说。
这个晚上对于赫连铖来说是一种煎熬,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克服恐惧来与慕瑛说话。他看着慕瑛平静的面容,盯住她如蝶翼一般的睫毛,只希望那睫毛能眨上一眨,可是慕瑛一直没有醒来,这让他的恐惧越发的深了。
难道她就要这样离开自己?赫连铖觉得实在不敢想象,没有慕瑛的日子,他该如何活下去?没有了她,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还好,老天爷体谅他,将瑛瑛放了回来。
赫连铖一眨也不眨的盯住慕瑛的脸,看着那睫毛轻轻的颤动,心情十分激动,好像从来都没有这般感动过。
“瑛瑛,瑛瑛!”他低声呼喊着,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与感动:“谢谢你,谢谢你听到我的声音,回到我身边。”
慕瑛吃力的睁开了眼睛,转了转眼珠子,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前的那张脸。
才过了一日一夜,脸上就有青色胡碴,脸颊旁淡淡的一圈。
“阿铖,多谢你。”慕瑛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赫连铖的手背:“谢谢你将我从梦里喊了过来。”
就在她要准备往亮光里跳的时候,是那个人用他的臂膀抱住了她,不住的在耳边呼喊着她,让她清醒过来,发现脚边是万丈悬崖。
“不,是我要谢你,谢你回到我的身边。”赫连铖抓起慕瑛的一只手贴在脸颊旁边,眼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