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的涟漪乱晃,将血色慢慢的推着向更远的地方去,落叶在红色的水纹上荡漾着,就如孤舟一般,慢慢漂流。
水面极不平静,就如烧滚的热汤,不住的翻来滚去,似乎没个停歇的时候,忽然间,哗啦啦的一声响,有两只手伸出了水面,手上托着一个红色的襁褓。
趴在岸边的赫连铖猛然探出了身子,不顾一切的伸手手去勾那个襁褓,眼见着要够到了,那两只手却慢慢的沉了下去,赫连铖大为着急,厉声喝道:“青苹,你支持着些,朕饶你不死!”
身中数箭,即便是他有心想要饶她不死,便是老天爷也饶不了她,可是赫连铖依旧盼望着她还有些力气,能将他的儿子举出水面。
那襁褓眼见着就要沉下水去,此时忽然有个人直扑扑的从湖边跳了下去,溅起更大的水花,将赫连铖一身都淋得湿透,身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娘娘,娘娘!”
“等儿,等儿!”慕瑛不顾一切朝那襁褓扑了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会水性这件事情。好在青苹跌落的地方就在岸边不远,她跳下去刚刚好够着那即将沉下去的襁褓。
她的一双手猛的将那襁褓夺了过来,用力朝岸边的赫连铖送了过去,赫连铖此时也已经跳下水去,一把抱住了她:“瑛瑛,你别傻!”
主子们都下了水,岸边的内侍宫女们也一个个的跟着跳了下去,顷刻间,那湖泊里就如煮了一锅饺子,就见着那人头攒动,在湖水里沉沉浮浮。
过了一阵子,一切终归于平静。
“阿铖,还好还好,等儿没事。”慕瑛目不转睛的望着襁褓里儿子的脸,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他真是命大,一点事情都没有。”
“可不是?毕竟是咱们的儿子,有老天爷保佑。”赫连铖伸手刮了赫连璒的脸孔一下:“你瞧瞧,他竟然还冲我们笑,跟没事人一样。”
按理说,赫连璒跟着青苹落水,不管怎么样也该是呛到水了,可是太医查看过后干忙来报喜:“太子殿下毫发未损,只是襁褓湿了。”
慕瑛与赫连铖刚刚换了衣裳出来,听着太医这般说,喜极而泣,慕瑛一把将赫连璒从奶娘那边抱了过来,坐看右看,见着儿子红扑扑的笑脸,这才放心:“蒋太医,你仔细检查过了?真的没事?”
“回娘娘话,估计是在落水间,青苹就将太子殿下奋力托举出水面了,故而太子殿下这才安然无恙。”蒋太医弯腰回道:“微臣已经仔细查看过,太子殿下呼吸匀称,脉象平稳,确实没什么事,若是娘娘不放心,让宫女们熬一碗姜糖水给太子殿下服下,以免感了风寒。”
“快些去熬碗姜糖水来。”慕瑛慌忙吩咐小琴:“仔细洗干净些。”
赫连铖仔细打量了下赫连璒,见确实没什么异状,这才放下心来,转念想到了青苹,咬牙切齿:“没想到映月宫里还有包藏祸心的奴婢!快些去彻查下,究竟是谁将她找进宫来的!”
青苹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透了,数支白羽箭插在她的背上,就如刺猬一般。
“唉,怎么就将她射杀了。”慕瑛瞧着青苹那惨白的一张脸,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虽然说她有心想杀赫连铖,可毕竟她是为父亲报仇,而且还在要紧关头将赫连璒托出了水面,也算是心有善念,若是没有被射杀,她还想替青苹求情,留她一命。
青苹是怎么样进宫来的,一个罪臣之女,如何能隐姓瞒名的混进宫来,若非有人帮她,决然做不到这一分,慕瑛觉得必须要从青苹这里挖口供,看看她身后的主使者是谁才知道谁才是潜伏在暗处的对手。
“即便不射杀她,她也活不过几日。”赫连铖淡淡道:“朕不会饶过她!”
看着她带着赫连璒跌落到湖里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抽离,一种说不出的深深恐惧迅速让他的血液凝固。虽然他平常开玩笑总是说儿子一哭,瑛瑛就不理睬他了,他要将等儿藏起来,让瑛瑛找不到,可现在看着赫连璒跟着往水里沉,却紧张得好像心都要蹦出来了。
“皇上,必须要查一查,看看青苹是谁举荐进来的。”慕瑛幽幽叹息了一声:“以她一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也进不来的。”
赫连铖一惊:“瑛瑛说的是,查,彻查。”
“今日皇后的千秋可真是热闹。”
“是么?怎么个热闹法?”高太后跪在佛龛前,头也没回:“皇后千秋,哀家本来想着要回去看看她的,只是清凉寺这边佛事还没完,不好动身,否则也要去好好恭贺一下才是。”
赫连璒百日之前,高太后便来了清凉寺。
先皇托梦,说昔日杀孽太重,在九泉下不得安生,至今未登极乐,要高太后亲自替他到清凉寺里办一场九九八十一日的法事,多多祭奠那些枉死的亡魂。
赫连铖没说多话,当即便准了,于是高太后带了墨玉姑姑等几个心腹,由羽林子护送着去往清凉寺,临行前还殷殷道:“哀家自会替刚刚出生的小皇子求个平安符,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慕瑛虽然心底有疑虑,可还是千恩万谢了一番,赫连铖等着高太后走了,这才冷笑:“真是说得好听,是不是真有这番好意谁又知道?”
“皇上,不管怎么说,毕竟太后娘娘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了,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慕瑛抱着赫连璒,冲他眯眯的笑:“不管如何,只要她还惦记着我的等儿,那也算是她有这么一份心了。”
高太后来到清凉寺,每日里跟着清凉寺的高僧们念经礼佛,与方丈讲经打禅,日子也算是过得自由自在,好像宫里的事情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可今日墨玉姑姑收到宫里的来信,又将她从这不问世事的寺庙里拉回了红尘万丈。
“娘娘,青苹那个沉不住气的,在皇后娘娘千秋之日动手了。”墨玉姑姑压低了声音:“她异想天开,竟然挟持了太子殿下,让皇上自缚双手前去送死。”
高太后的背挺直了几分,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低不可闻:“谁给她出了这主意?若是她自己想的,哀家只能说一番心血全白费了。皇后娘娘的千秋与太子殿下的百日汤饼会凑在一处,虽说是会忙乱些,可怎么着也不会任凭她挟持了去,皇上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而乖乖束手就擒不成?她也想得太简单了些。”
“娘娘,你想错了,皇上真的自缚双手双脚去交换太子殿下了。”墨玉姑姑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是皇后娘娘自己动的手。”
“就算缚了皇上的双手双脚,就能任凭青苹砍杀了?你当皇宫里的羽林子全是吃干饭的?”高太后终于回过头来,朝着墨玉姑姑瞥了一眼:“你跟着哀家也有这么长时间了,如何还是这般头脑简单?说,青苹怎么样了?有没有死?若是没死,赶紧送信回宫里,想个法子弄死她。”
高太后说到“弄死她”时,脸色平静,仿佛就在说“哀家要喝茶了”一般简单,她一只手捻着佛珠,一只手在地上默默的划了一个圆圈:“这人总是要回到最初的那一刻去的。”
“娘娘,青苹已经死了。”墨玉姑姑站在那里,有几分惋惜:“是江小春带了羽林子埋伏在树后放了冷箭。”
“江小春是个机灵孩子。”高太后这才微微的舒了一口气:“青苹死了,她也不会再说出以前究竟是谁救了她,谁将她送进宫来的,我们可以趁机将这锅扔给慕华寅背着。”
“慕大司马?”墨玉姑姑有些惊疑:“如何甩到他身上去?”
“那条暗线早就铺好了,哀家正在找机会想让那线露出来呢,青苹虽然没有沉住气,但还是有些作用,至少她的死能让皇上对慕华寅更加怀疑。”高太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墨玉,陪着哀家去后山转转,咱们别再管宫里的事情了,好不容易来到这清净地方,不如四处走走,散散心。”
“是。”墨玉姑姑弯腰将高太后搀扶了起来,主仆两人相依相偎的走了出去,夕阳将她们两人的身影融在了一处,庞大臃肿的一团,就如暗夜里的野兽,随时要跳起来扑倒路上行走的人。
清凉山此刻是一片秋色宜人的景象,绿色山峦里有着黄色红色交织的颜色,斑驳如锦缎里杂色的花样。高太后站在那里,俯视着山光秀色,倾听着林海传来的风声,一字一句念道:“此处虎踞龙盘,有金戈铁马之音。”
墨玉姑姑没有出声,心中赞叹着,自家主子真是大有胸怀。
“青州梁州那边如何了?”高太后幽幽问出了一句:“阿启可否勤勉?”
“太后娘娘,高大公子跟以前一般,十分能干,现儿已经暗地里募集了五万余人,分散在二十多处曲坞中,耕作间进行操练,众人吃饱喝足,还能养家糊口,个个满意。”
“阿启办事,哀家是放心的。”高太后微微颔首:“只怕用不了多久,他训练好的兵士就该派上用场了。”
☆、第 205 章 空山新雨后(四)
“干爹。”江小春蹑手蹑脚的从外边走了进来:“皇上……现在有空否?”
江六睁开一只眼睛望了望,用力的喘了口气:“什么事儿?”
“皇上不是吩咐我去彻查青苹的身世,看究竟是谁将她引进宫来的?”江小春将手中那叠纸晃了晃:“目前查到了这些。”
江六一把将那几张纸拿了过来,朝江小春瞥了一眼:“你这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即便皇上没空也要将东西呈进去。”
青苹挟持太子殿下来暗算皇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七八日,慎刑司与刑部一直在调查此事,一日不将青苹的身世弄清楚,江六这心便一日不能放下,一想带哦竟然有人处心积虑要害皇上,他便寝食难安。
“干爹,这背后之人……”江小春压低了声音:“来头可大。”
江六捏着那纸的手停了下来:“怎么样?”
江小春映月宫呶呶嘴:“是皇后娘娘的那位至亲。”
“真的?”江六将那几张纸展开来看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看来确实如此,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慕大司马可不是一般人,皇上想动他,还得顾忌着皇后娘娘哪。”
“干爹,皇后娘娘与她爹……似乎也就那样。”江小春在旁边小声道:“我怎么觉得皇后娘娘才不会管慕大司马的事呢?”
“你知道个啥,再怎么样那也是她的爹,骨肉亲情,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撇得清的。所谓大义灭亲,都只是那些冷漠之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我们的皇后娘娘可不是那样的人,莫非你看不出来?”江六摇了摇头:“这也是给皇上出了难题啦。”
“干爹,你咋这么想呢,再怎么样,无论如何咱们要为大虞的江山社稷着想。”江小春弯着腰,看起来与江六一般高矮:“干爹,你莫非要皇上念着皇后娘娘的那点血缘,就将自己的性命给葬送了吗?”
江六一凛,似乎想起了什么,点头道:“小春,你说得不错,咱家方才也是糊涂了。”
赫连铖正在批着奏折,就听着外边传来议论声,再一抬头,便见江六跟江小春走了进来,两人的神色有些犹豫。
“何事?”赫连铖眼睛盯住了江六手里拿着的那叠纸,心有所悟:“莫非是查出什么眉目来了?”
“是。”江小春跪倒在地:“奴才盯紧慎刑司,一步步的挖出来的,青苹进宫乃是六年前宫里采买宫女内侍的时候,她进宫也是通过了正当手续,只是刑部那边深挖青苹身世才,方才发现她的籍贯名字都是加的,她报上来的籍贯乃是陵城,查实以后,发现那个乡里其实并无此人,而她在陵城的户籍也是有人花银子贿赂了里正才得以加进去,而且根据那里正招供,那来贿赂之人有京城口音。”
赫连铖匆匆的翻开那几页卷宗,才看了几行字,眼睛便如粘到那纸上了一般,再也离不开来。江六与江小春默默相互看了一眼,谁也不敢说话,这事情实在关系重大,只能让皇上自己去处理,他们是一分建议都不敢提的。
“哼。”从头到尾看过卷宗,赫连铖重重的拍了一掌:“竟然还有这事!”
他猛的站起身来,抓起那一卷纸,飞快的朝文英殿外边跑了过去。
江六连忙拔足就追:“皇上,你等等老奴呀。”
他望着前边那越跑越快的身影,一双老腿直打颤,气喘吁吁:“唉,人年纪来了,腿脚也不方便了,都跟不上皇上啦。”
才跑了一条路,江六便有些熬不住,可赫连铖已经跑出去很远,他怎么样也得要跟上去,只能咬着牙往前边跑了去,忽然间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颗小石子,正好打到他的膝盖上边,脚一麻,他便跌倒在地。
“干爹,干爹!”江小春从后边追了上来,一把将他扶起来:“干爹你这是怎么了?”
“哎哟哟……”江六用手揉着腿,扑哧扑哧直喘气:“干爹年纪来了,跟不上皇上了。”
“干爹,你先到路边歇着,我去追皇上,顺便让人去请医士过来给你看看。”江小春将江六搀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谆谆叮嘱。
“好孩子,你快些去伺候皇上,干爹这边你就不用管了。”江六推了推他:“不就是摔了一跤?没啥大不了的事情。”
等着江小春追上赫连铖时,他已经在映月宫坐下了。
本来还有些心浮气躁,可是见着慕瑛与儿子,赫连铖忽然又快活了起来。慕瑛正抱着赫连璒在与他玩耍,赫连璒小小的笑声听在耳中就如一泓清泉。
赫连铖轻手轻脚走过去,忽然出手,压住了慕瑛的肩膀:“瑛瑛,你们这班快活,都没想到我在文英殿里辛辛苦苦批奏折。”
“阿铖。”慕瑛被他唬了一跳,抬起头来朝他温柔一笑:“若是你觉得孤单,那我明儿便抱着等儿去文英殿,陪着你。”
“真的?”赫连铖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只不过转念一想,他摇了摇头:“不行,现儿正是要转冷的时候了,到时候路上北风呼啸,你们怎么受得住?还是我一个人在那边呆着罢,每日里早些回来便是。”
“阿铖,我们娘儿俩又不是纸糊的。”慕瑛笑了笑,将赫连璒交到了赫连铖手里:“快,快些跟你儿子亲近一番。”
赫连铖将赫连璒接了过来,用脸贴着他小小的脸孔擦了擦,一阵奶香传了过来,赫连铖用力吸了两口:“等儿好香。”赫连璒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似乎认出他来,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粉色的牙肉,十分可爱。
“咱们等儿真是聪明。”赫连铖得意非凡:“知道我是他父亲,就这般跟我亲近。”
慕瑛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裳:“等儿越长越像你了呢。”
“皇上。”江小春气喘吁吁跑了进来:“我干爹方才摔了一跤,他让我来伺候着皇上。”
“怎么啦?江六他怎么了?”毕竟是从小到大伺候着自己的人,赫连铖听了也是心中一惊:“是不是方才跑得太快了?”
“是。”江小春垂下眼帘:“我干爹见皇上生气,心里头也着急,只想赶紧追了皇上回来,万万没想到路上崴了脚,摔跤了。”
“赶紧让刘太医过去瞧瞧,他最擅长诊这些毛病。”赫连铖一挥手:“快去找他。”
“皇上,你怎么生气了?”慕瑛听出其中几分不对来:“谁又惹你生气了?”
赫连铖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伸手轻轻戳了戳儿子胖乎乎的脸孔:“嗯,没谁,就是忽然生气了。”
“那怎么心情又忽然好了?”慕瑛紧紧的盯住赫连铖的脸,从他那回避闪烁的目光看来,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赫连铖不想让她知道而已。
“看到你和等儿,我的心里就舒服了。”赫连铖朝她笑了笑:“没事,真的没事。”
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牵挂,他宁可将那份不快埋藏在心底,也不要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暗地里做了什么——收买仇家之女送进宫来,想要借刀杀人,将他这皇上给杀了,那他便能一手把持朝政?
或许……赫连铖打了个寒颤,或许慕华寅有更大的野心,杀了自己杀了外孙,自己做皇上?
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手里把持了大虞一半的军权,只要自己和赫连璒死了,他用兵权将朝政控制,这样就能堂而皇之的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了。前朝的那位开国皇帝,不就是群臣拥戴上去的?他原来也只是一位将军,兵变控制了京城,那些没骨气的官员赶紧上折子推举他做皇帝,这样才坐上了龙椅。
若是现在慕华寅想称帝,那他确实还是有一定可能的,问题是他到底有没有这野心。赫连铖忽然想到了安插在慕府密探们来回报的事情,慕华寅交游甚广,除了有一批来往亲密的朝臣,还有一些江湖人士出入,虽然打着是教习慕家大公子武功的名号,可也用不这么多人罢——赫连铖心中十分疑惑,今日听说青苹竟然是慕华寅弄进宫来的,这疑惑又重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