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鬼臼的身体在缓缓的消失,他的头靠在张京墨的肩膀上,依旧在低低的诉说着自己的迷恋,他说:“师父,你那一剑刺的我好痛。”
他说:“师父,我付出了这么多年的代价,还不够吗?”
他说:“师父,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张京墨听着他的话,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这一世陆鬼臼依旧稍显稚嫩的面容,他低低道:“走吧。”
接着陆鬼臼便走了,他走前的一声叹息,仿佛还萦绕在张京墨的耳旁。
张京墨本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了,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居然又出现了新的幻象,那个幻象——居然是他自己。
张京墨看到自己坐在地上,一头华发,面色疲惫。
在他的面前,躺着一具尸体,尸体的主人便是陆鬼臼。
在他两人的身后,站着一红衣修士,那修士脸上带着一张纯白色的面具,浑身上下都在散发出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说:“如何?张长老,看来你徒弟,也不怎么样嘛。”
张京墨见到此画面,只觉的胸口巨震。
那人又笑了,他说:“我将你们张家灭了族,亲手毁了这大陆,你恨不得我去死——可惜,我却是活的好好的。”
那个白发的张京墨,闻言居然低低的抽泣起来,伸手抱住了陆鬼臼的尸体。
那个修士又道:“你轮回百次千次又如何,终究是只蝼蚁——一只蚂蚁活了一百遍,也还是只蚂蚁。”
白发的张京墨并不能反驳,他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京墨看着那样的自己,心中充斥的居然是失望,他之前便说过,他对自己很失望……他熬过了陆鬼臼,却没想到居然出现了新的恐惧。
次数太多,他已经开始害怕这无尽的轮回了,当礼物变成了惩罚,自己同塔外敖冕的一起被时间禁锢。
那个修士,虽然并没有露出面容,张京墨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浓浓的嘲讽和不屑,就好像张京墨真的是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小虫。
之前的一百多世里,张京墨都从未放弃希望,然而希望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逐渐被磨灭了,张京墨最不敢去想的事被摆到了面前——如果陆鬼臼也斗不过这人呢?前一世张京墨被迫自爆杀死的不过是这人的手下,却连此人的真实面目,都未曾见过。
如果,陆鬼臼也不行呢?——张京墨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那个修士自然不会忽略张京墨的动摇,他低低的笑了起来,那嘶哑的声音刺的张京墨耳朵发疼,坐在地上抱着陆鬼臼尸体哭泣的白发张京墨,像是被这笑声刺激到了,竟是直接从地上站起,然后御剑朝着那修士刺了过去。
结局,自然是蚍蜉撼大树。
那修士随意的躲开了白发张京墨的攻势,然后一剑结束了他的生命——白发张京墨的尸体缓缓滑落在地上,鲜红的血液犹如小溪一般,流到了张京墨的脚边。
幻象非常的真实,张京墨甚至能嗅到那甜腥血液的气味他凝视了死去的自己许久,突然语气平淡的开口:“若不行,便再来一遍吧。”
修士并不相信张京墨的话,他嗤笑一声,却听见张京墨继续说了下去。张京墨说:“若是一百二十次不行,就两百三十次,两百三十次不行,就一千次,一千次不行——总有一天,我会占尽世间机缘,然后亲手杀了你。”
那修士轻笑:“那我倒想看看,是你先占尽了天下的机缘后杀了我,还是先在这无尽的时光里,彻底的崩溃。”
张京墨面无表情:“那便看看吧。”
他说完这话,眼前的尸体和白发张京墨均都消失了,那修士的身形也在消散,但他却依旧在发出笑声,那笑声让张京墨觉的十分的厌烦,甚至于胸口气血都开始翻动。
张京墨并不知道,他在面对这次幻象的时候,整座塔都微微的摇晃摇晃了起来,随着他心绪波动越大,塔摇晃的幅度也越大,在塔底下的吴诅爻甚至开始怀疑这塔会不会直接的崩塌掉。
好在最让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塔摇晃的幅度变得小了起来,吴诅爻心中刚准备松下一口气,却又憋住了。
不知何时,消失许久的敖冕站在了门口,他下了马,正以一种吴诅爻无法理解的眼神,凝视着黑暗中的阶梯。
塔身的摇晃停止之后,吴诅爻看见敖冕动了动嘴唇,口中说出一个字:“好。”
“前辈……”虽然知道眼前这人不过是敖冕留下的幻影,但吴诅爻去搭腔之时,还是有些战战兢兢,他道:“白沧可是快要出来了?”
吴诅爻并不指望敖冕回答他的问题,让他没想到的是,敖冕居然真的回答了,不但回答了,还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说:“他,很好。”
吴诅爻眨了眨眼睛,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敖冕说的是陈白沧。
敖冕又道:“焚炉之战后,我已在此不知多少岁月。”
也正是因为这些岁月,他才有了属于自己的神智,开始明白什么叫做痛苦。
敖冕道:“你且看那些士兵。”
吴诅爻遥遥看去,看到一片茫茫人海。
敖冕道:“百万之人,我能叫出他们每一个的名字。”
至此,吴诅爻终于知道眼前的敖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他正欲说什么,却见这塔再次摇晃了起来。
敖冕道:“出来吧。”
吴诅爻闻言起身走到门边,同敖冕一起出了屋子。
他们刚走出屋子,石塔之内,便像是有什么野兽要出笼一般,墙壁之上不断的发出重物撞击的声音,塔身也在不断的摇晃。时不时有巨大的石块落下,整座塔显然就要分崩离析。
吴诅爻面露惊慌之色:“白沧还在里面呢!”
敖冕淡淡道:“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
吴诅爻将信将疑。
敖冕道:“此人心性之坚定,世间罕见,只是这一样,便足以补全其他的缺点。”
吴诅爻听的懵懵懂懂,只能随口道:“我也觉的白沧人不错。”
整座塔似乎都要塌了,随着塔身的破损,敖冕的表情越发的柔和,他道:“只是可惜……”
吴诅爻道:“可惜?”
敖冕道:“可惜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差。”
修仙之道,七分靠自身,三分靠气运,然而若是没有气运,自身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就好似第一世的张京墨。
这一世的张京墨已是抓住了不少的机缘,只是不知为何,敖冕会说出他运气不太好的话。
吴诅爻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觉的敖冕说的话十分厉害,他认同的点了点头,道:“前辈,可是要走了?”
敖冕轻轻的嗯了一声。
吴诅爻道:“走了……也不错。”
如果换做他在这秘境里困上那么久,恐怕早就发疯了,哪有闲情逸致来记下每一个士兵的名字。
塔终于是要毁了。
塔身一寸寸的崩塌碎裂,然后堆积到了地面之上。
吴诅爻猛地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在塔身崩塌之时,他竟是看见其间有无数猛兽从塔内扑出,这些猛兽他只认识一些,但他所认识的,无一不是上古凶兽。
吴诅爻想到了什么,脸色越发的白了起来,他之前应该陪着张京墨一起踏入那楼梯的,张京墨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凶兽,恐怕受了不少的伤。
果不其然,在塔身彻底的坍塌之后,吴诅爻看到了飞在半空中的张京墨,而张京墨身上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衣,已经沾染了不少的血迹。
他的脸色苍白,但表情却依旧十分的淡然,不像是在里面经过了血战的模样,在这不能使用灵力的战场上,他整个人却漂浮在半空中,风沙扬起,将他的散开的黑发吹的四处飘散。
张京墨伸出手,握住了塔顶之上的那颗血色珠子,然后轻轻的用力,将那枚珠子摘下了。
然而珠子摘下之后,张京墨却是连吐了好几口鲜血,整个人的气色,又惨淡了几分。
吴诅爻见状,想要上前,却是被敖冕拦住了,敖冕道:“看着。”
吴诅爻只好停下了脚步继续乖乖的看着。
张京墨身上白衣在猎猎作响,他手举着那颗红色的灵珠,然后放到了唇边,竟是一口便吞了下去。
霎时间,张京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但发白,还在不停的流着汗水,他的牙齿紧紧的咬着下唇,甚至是咬出了鲜血。吴诅爻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衰弱下去。
吴诅爻急了:“这是怎么了?”
敖冕并不答,只是眼神之中,并无忧色反而含着欣慰。
张京墨终是没忍住,口中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这呻吟越来越大声,最后他居然软倒在了半空中。
吴诅爻看的心中发急,几欲上前都被敖冕拦下了。
敖冕见吴诅爻确实是在担心张京墨,才淡淡的说了声:“凤凰涅槃,自然是要痛些。”
吴诅爻愣了片刻,脑海里才闪过一个念头,他道:“难道……”
敖冕点了点头。
被敖冕点醒了之后,吴诅爻看向张京墨的眼神里没了担忧,反而变成了艳羡,他道:“白沧的运气,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嘛。”
敖冕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
张京墨每次重生之时,都已经金丹期了,这也意味着,他无法对他前期所打下的基础做出任何的改变。
筑基之时,便已决定了此人的修道之路,张京墨的灵台不到八品,所以他筑基的希望少到几乎没有。
无奈之下,张京墨只好另辟蹊径。
他必须重来一次——将体内的灵台毁掉,筑成可以结婴的八品之上的灵台。
这是张京墨修炼了很多世才找到的法子,而是唯一一个可以改变他命运的法子,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候,也选择离开陆鬼臼独自出游的原因。
这是张京墨必须夺得的机缘,若是他错过了这一次,这一世便都与结婴无缘了。
将体内的灵台全部打碎重新构筑,自然是要经历更多的痛苦,张京墨像是一只被硬生生拔掉了翅膀的鸟儿,被红珠的力量强行吊在空中,不断的痛苦挣扎。
可是这痛苦即便十分的巨大,他却还是硬生生的忍下来,盘腿坐在半空之中,开始了构筑灵台。
敖冕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打碎灵台之痛,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忍受的,而在灵台被打碎的时候,还能神智清明,这种人更是万中无一,张京墨是他选的人,他自然乐于见到张京墨重获新生。
吴诅爻已经不忍心看下去了,他向来都是个心软的人,见到张京墨如此模样,虽然心知这是好事,却还是移开了目光。
敖冕倒看的十分的认真,甚至眼神里透出暖意。
事实上张京墨已经习惯了这种巨大的痛苦了,起初的蛇毒,之后的罗厄丹,再之后的寒镜之壁,每一次疼痛,张京墨都熬了过来。
这一次,张京墨也要熬过去——他费了那么多的力气,决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吴诅爻已经快到感觉不到张京墨的气息了,而张京墨的身上,已经几乎被鲜血浸透,他垂着头,像是一只濒死的兽,可体内的灵气却是依旧在不断的运转。
原本的灵台,终是碎了,吴诅爻甚至隐约听到了一声屋宇坍塌时的轻响,然而待他仔细听去,却又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张京墨已经疼麻木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吴诅爻看的手心里也出了冷汗,他叹道:“我是自愧不如……白沧,也太能忍了。”
敖冕点了点头,目光没有从张京墨身上移开分毫。
灵台碎裂之后,张京墨盘坐在半空中的身姿,变的挺拔了一些,似乎是因为疼痛减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