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青年啊,卫初晗心里有根线,扯得她发痒,不去弹一下,坐立难安。她忍了忍,还是不太能忍住。
卫初晗走了过去,在他身后跪下,她从后抱住他肩。他身子僵了一僵,卫初晗垂眼扫到他颈间大动脉的瞬间跳动,但他抿着嘴,一动也没有动。卫初晗伸手,去除他发间的簪子。他向旁躲闪,结果他一动,身体重量放在他上身的卫姑娘就有摔倒的架势,为防止卫姑娘摔倒,他只好一动不动。
洛言没有回头,唇动了动,声音低凉,“你干什么?”
时男女束发,若非夫妻,发间的玉冠、簪子,是不会让外人碰的。洛言的躲,正是出于此意。
卫初晗故作不知,淡声,“你头发湿了,我给你擦一擦。”
他似乎想说拒绝的话,但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话压了下去,并没有说出口。于是少女拢着他的肩,跪在他身后,小心地为他卸下发簪,用长巾包住他的长发,一寸一寸地擦着。
青年眼睫湿漉,眸子乌润,望着雨帘,在滴滴答答的蜿蜒水声中,久而无言。
他听到身后卫初晗的声音,“洛言,我想我们需要谈谈。有些话需要说开。”
他没吭气。
听到她继续,“当年抛下你走,实在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是无心的,父亲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不知道卫家会灭门。我只以为是一般的意外,我不知道事情那样严重。原本跟你说好了的事情,却没有赴约,是我不好。”
“后来我被害死……我还是不知道你受了多少苦。我满心都是仇恨,爱情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承认,在这长达十年的封闭中,我很少想起你。我以为你不姓卫,我们家的灭门,牵扯不上你。你会忘了我,会长大,会娶一个喜欢的姑娘,你们成亲生子,恩爱一生,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被你从湖中救出来,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诚然有你容貌的变化,但更多的,想来是我的不在意吧。少年时的你,对这时候的我来说,根本不需要。”
“一个人怎么变,都会有少时的影子。所以后来,我又认出了你。我发现你也在躲我,也不想认我……于是我就心安理得,想这样走下去。我不知道当年我走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想来也是很不愉快的。不然你不会改变这么大。我很心疼你,也觉得对不起你,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洛言漠声打断她的剖析,“你想现在跟我分开,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吗?”
卫初晗望着他冷淡的侧脸,摇了摇头,她下巴磕在他肩上,手指缠着他的头发,绕啊绕。她在他背后玩着他的头发,而他对她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知道。半晌,卫初晗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倾身问,“我是想问你,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新认识?”
洛言怔了一怔,他侧头,对上少女莹然的眸子。她的眸子乌亮,又大又招人,是她脸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头靠着她的肩,长发垂落,面颊雪白,以一种奇异认真的语气跟他说话。因为紧张,她手指缠着他头发的动作,扯头发的力气大了点,青年吃痛地皱眉,瞥眼过去。
“……”在洛言的目光中,卫初晗红了脸,尴尬松开了他的头发。
之前僵硬的气氛,因这个小插曲,而松快了些。
卫初晗的出身,让她说话总是喜欢拐弯抹角。她不习惯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就总是提醒你,暗示你,明里暗里地引着你。而洛言的多年独身,造成一种现象,她不明说,他就听不懂。少年时的刘洛能听懂她的委婉,青年时的洛言,却听不太懂。所以在多日相处中,卫初晗越来越熟练不暗示,有什么话,就直接跟他说明白。
但现在,也许是心有灵犀终于发挥了一次作用,洛言竟然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说——我们有没有重新相爱的可能?
卫初晗见他良久不语,以为他又听不懂。她心中焦急,直接道,“你给我机会再爱你吗?”
洛言偏头,“补偿我吗?”
卫初晗愣一下,蹙眉。她低声,“我想我还喜欢你。”她对洛言的感情,虽然比不上她对仇人的怨恨感情,可是这世上,支撑人活下去的,恶的力量,总比善的力量大。她对洛言的爱,大不过她对仇人的恨。可是除去仇恨,她喜欢的,总是他。
洛言没说话。
当年的事,在卫初晗那里,仅仅是她抛弃了他。但在他这里,他却为了那个抛弃,付出了很多代价。但是,他的代价,原本也不怪她,是他咎由自取。他沉入黑暗中很久,恨她是那个给他雪上加霜的人。但那样恼,在梦里的一团黑雾中,他静坐着,每夜每夜等待的,还是她会来,拥住他。
可是她从来也不来。
她站在一步之外,看他一眼,又转身离开。
他向往卫初晗,可他又得不到。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
卫初晗永远不知道洛言的心酸。
当那一日,城门开杀戒、她策马而去后,他一个人坐在山中林木间,看到晨曦微光中,少女遥遥走来的模样,他心里是多么欢喜。风住云停,尘世阒寂,万丈光晕,他慢慢坐正,只看到她一个人。她走入他的世界。
他那样欣悦,是因为之前,她从未选择他。哪怕在梦里,她都只是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依然不选他。那是唯一一次,她选择他。
她走了回来,走向他。
洛言垂眼,卫初晗几乎成了他的魔,克制不了,躲绕不开。
卫初晗一声原谅,说的很是轻巧,却一下子否定了他这么多年的艰苦。因为她,他与朝野为敌,性格大变,活在黑暗里……她一声原谅,他就要将这些年的苦,全部忘掉。完完全全,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卫初晗再问,“洛言?”
洛言垂头,头靠在自己膝盖上。他的手在轻轻发颤,遮住眼,他慢慢说,“你让我想想好么?”
如果答应她,他就绝对要忘掉这些年对她的恨恼。他不可能在一边爱她的时候,还在心里恨她。如果他答应,就像抽筋剥血般,那些苦难,全部剥离,一丝一毫,他都不会怪她。
“……你心里怪我,一直不能原谅,对吗?你别让自己这么委屈,”卫初晗感觉到他的颤抖,她唇发白,拥着他的肩,“你想怎样就怎样,要恨就恨,要恼就恼。我全部接受。你不要总逼自己。要是……我再不问这样的话了。我该退到什么样的位置,请你告诉我。不想见到我,也可以。我现在就……”
她说着,直了身子,想站起来。要离开他的刹那,手被他抓住。
卫初晗低眼,看到洛言仍然是之前的那个姿势,头依然埋在双膝间,他的手,却稳稳地抓住了她欲抽离的手。她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又轻,又慢,“不是……我不是。我现在答应你,对你的日后是伤害,对我的以前,也不公平。”
卫初晗出神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这一刹那,她又看出了些微少年的影子。
他的冷情她喜欢,他的沉默她喜欢,他的理智,她也喜欢。她看到他坐在她身前,她……就想趴过去,拥着他的肩,给他擦头发。
卫初晗微笑。
她心中阴云退去,阳光重新拔云。
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亲她的时候,在她同样无法克制感情、回吻他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装作不认识了。遇到问题,就要解决,而不是逃避。如果他会心动,如果她也会心动……为什么不试一试,也许能重新开始呢?
仇恨的力量比爱情大,爱情在它那里不管什么。可这不算什么的爱情,正是它的迷人之处。
卫初晗忐忑地等待洛言的答案,她也同时懒得克制自己的感情。无论洛言的答案是什么,她都喜欢他。她能攻略到少年时那个表里温和内心执拗的少年,她应该也能温暖这个表面冷酷内心柔软的杀手吧?
不是利用他,而是真正的,对他好一些。她没办法把一个情难自禁亲自己、而自己有些心动的男人,当陌生人看待。
好像跟洛言在一起,卫初晗心里那些死去的感情,有复苏的冲动。
在青年埋着头之际,卫姑娘忽然俯身,在他眼角轻轻亲了一下。洛言身子猛僵,抬起头转眼,卫姑娘动作灵快,在他看去时,已经退开了。她眼角绯红,冲坐在台阶上的青年笑一笑,“洛言,看,雨小了。”
她抬眼望着空中雨丝,而台阶上的青年,怔怔看着她。
他心里下一场雨,他在雨后徘徊。她站在光明处,她向他敞开了门,而他站在雨中,站在门后,却连走向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没有纠结太久,因为很快,官府上了门,一家家查探有没有异常。九娘领着衙役过来,看到洛公子一身湿漉地坐在台阶上,卫姑娘站在门外墙头微笑,走来的几人,见到俊男美女的怪异相处模式,都愣了一下。
官府的人随意问了些话,无非是今天在做什么,有没有出门,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逃进来,不能欺瞒官府之类的话。九娘在一边听得很是紧张,卫初晗言笑晏晏地回答,丝毫不露怯,而洛公子……他什么也没说,因为卫姑娘代他说了。
官府觉得那个青年坐在台阶上淋雨,简直有毛病。但有毛病,他们也不能把人捉回去啊。所以问了两句,没有问题,他们就去问下一户了。
九娘送他们出去,听几个官爷懒懒散散,“街坊邻居说,那个卫明平时就是个无赖,说不定得罪了哪路人马,被人家寻仇。这种小混混的事,不好管啊。”
“这么大的雨,谁能看清当时的情况啊?要不是因为他身上有血痕,早丢去乱葬岗埋了,不管了。”
“那现在怎么办?真的要一户户查……他就一个无赖……”
“先查着吧。过两天要是没有人再死,就定义为寻仇结案吧。”
……听着官府小哥懒洋洋的话,九娘彻底松了口气。看来卫明平日人缘不怎样,又是个小人物,官府不想在他身上花太大精力。若是死的是个大官,官府肯定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总之,某种程度上,这个事情,算是揭了过去。
却是院子另一边的房舍,才与众人结识不久的陈公子站在廊下,见得官府来人查问,又听白英说了说情况。他低下眼,若有所思,“死一个醉鬼没什么……只是白英,你觉不觉得,洛公子和卫姑娘出去的时间,和回来的时间,有些奇怪?”
“公子怀疑是洛公子杀了人?”白英直指核心问题。
他们都没考虑过卫初晗杀人,毕竟卫初晗看起来,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陈曦脑补出一个狗血至极的故事,“会不会卫姑娘在外,被那个卫明敲晕了带回他家。正要欺负卫姑娘的时候,被洛言找上门。洛言看到喜欢的姑娘被人亵=渎,一激动下,就把人杀了?”
白英默默看他一眼,“……好故事。公子你都不用查案了,你直接脑补就可以了。”
陈曦笑一声,摸摸下巴,继续高深莫测。
白英见他不说话,便问,“需要属下去查一查今天的案子吗?”
陈曦想了下,“不急,先看淮州官府查着。我们来青城是有任务在身,如非必要,我不想节外生枝。要是每个案子都好奇,我干脆住在这里,不用回京好了。”
白英再看他一眼:您还知道节外生枝啊。把洛公子扯进来合作,就是您的节外生枝。洛公子一看就是一身秘密的人,希望您日后不要后悔。
之后几天,卫初晗一边关注着这个案子,一边努力与娓娓交好。好容易除掉了一个仇人,她心情放松一些,在等着洛言的答案前,尽心刷娓娓的好感度。卫初晗一直觉得娓娓这种人挺奇怪的,她就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像这种身怀灵异、好奇什么、算一卦就能知道的姑娘,她入世,有什么意义?
娓娓叹气,“我术法低微啊术法低微……而且哪里是什么都能算呢?总问天地鬼神,是很折寿的。我们一族圣女,轻易都不给人算的。天地气数是相对平衡的,越算越薄。我祖上有位圣女,给别人逆天改命一次,让人时光流转、重回少年什么的,就那一次,害得她之后什么都不敢算,早早过世。之后两代圣女,一生也没用过什么消耗大的术法。正是为了平衡,不惹天怒,从而灵力被上天收回。”
“可你姐姐……”卫初晗心头一颤。
“她给人改命,起死回生,当然也是不应该的啊。所以她早早死了嘛。”娓娓扶额,满眼无趣,“不过也没办法,我们族好穷的,姐姐她是为了挣一大笔钱,才这样做的。可惜她死在了外面,我得找她,把她尸首带回去。”
“……那娓娓你还天天给人算命?常常用术法?”卫初晗惊讶。
“跟他们比,我这算什么呀?我又没有给人改命,又没有把人困在时间里不让他醒来,完全小打小闹好不好。而且我术法低微……你想让我帮你们做大事,我才不会做呢,”娓娓说完,怕卫初晗就此相信,就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不过你给的钱多的话,我也是可以帮你的……”
卫初晗笑着看她,“你的口头禅不是自己术法低微吗?”
娓娓眼睛飘一下,“那说不定我挑战自己的极限,就成功了呢。”
“我要你咒死所有我讨厌的人,也可以?”
“只要你给的钱足够多……”
卫初晗乐了,掐掐小姑娘漂亮的小脸蛋,“你真是钻钱眼里去了……”
娓娓年少,刚入世,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卫初晗内心已经二十多了,表面却只是十五六岁。她刻意引导之下,和娓娓的关系一日千里。卫初晗猜,凭娓娓的能力,恐怕对自己的恩怨有些了解,但娓娓从来没说过,也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从来一副“你给钱我就说”“你不给钱我就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让她实在喜欢。
卫初晗现在不信任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对娓娓这种用金钱来衡量感情的人,她很是满意。
在卫初晗与娓娓相交的几日,她也见过陈公子几次。陈公子总是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但他会来看望受伤的娓娓,拿银子诱=惑娓娓。简直把娓娓当一个宠物,就用金银试探,看她的底限在哪里。
陈曦的可恶之处,就是他实在太有钱了。他想起来,就随手用银子逗娓娓,让她给他算一算“今天会不会下雨”“我出门会先碰到谁”这种无聊的事情,造成的结果,就是娓娓完全被他养大了胃口。一般的小事情,一两银子她都不算了……得二两银子才行。要知道,一二两银子,省吃俭用,都够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了。
这些和洛言无关,他这几日,不管做什么,都在想着卫初晗的和解。一日他坐在墙头、靠着榕树发呆,突有一石子从下飞上。若非他反应快,往肩膀往旁边一闪,那石子直接砸中他额头了。他冷眼向下看,红衣少女冲他讨好挥手,“洛大哥,我买了些东西,马车送到门口,我搬不进去,你帮个忙好吗?”
绿荫浓密,坐在墙头的洛言冷冰冰的,不为所动。
墙下少女眼珠一转,“你下来帮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跟卫姐姐有关的。”
娓娓心中忐忑,想着如果卫初晗都不能把这根木头哄下来的话,她真就不知道别的办法了。好在娓娓是所有人的召唤神兽,但洛言却是独属于卫初晗的召唤神兽。娓娓一提卫初晗的名字,那个青年只是迟疑了一下,就从墙头跃了下来。
娓娓心酸:长得好看的小哥哥,全都有了心上人。不然这根木头多好用啊……从不像那位陈公子一样,每次帮点忙吧,总是问她奇奇怪怪的问题。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啊。
娓娓从市集淘了些八卦盘、桃木剑、符咒、古书等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箱子,很是沉重。洛言从头到尾不感兴趣,根本没有问她要这些干什么。娓娓太满意了,把箱子搬到她房间后,她热情招呼洛言喝水。洛言摇头,静静看着她。
娓娓疑惑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卫姐姐的秘密,是这样的。”
她心里一咯噔,有些紧张。其实哪有秘密啊?卫初晗为人谨慎,跟你说很多话,也好像没说一样。什么讯息也不透漏,哪来的秘密?但是欺骗洛言的话……
娓娓眼珠转一转,有了主意,“洛大哥,几天前,卫姐姐神神秘秘的,让我给她和你算一算,看你们是不是能白头偕老呢。”
这是之前逛街,卫初晗和娓娓弄错了对方的意思,卫初晗想问自己和洛言之间那心有灵犀如何解除,娓娓却算成了她和洛言的未来。卫初晗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再加上当时打架之事,卫初晗只给了娓娓银子,没有听娓娓的结论。而现在,娓娓终于有了机会把结论说出来。
听闻娓娓的话,洛言脑海有一瞬空白。卫初晗居然会问娓娓这样的问题?
她那样自信的人,居然也有忐忑不安到需要借助娓娓求心理安慰的时候?
那她说喜欢他……应该不是骗他的吧,不是出于补偿吧?
洛言并不想要卫初晗出于愧疚的补偿爱情,他对爱情早就失望。他自己要走出那一步,已经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他再没有力气去承受一次欺骗的感情……如果她骗他,她就是在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