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深深笑一下,没说什么。
娓娓急了,甩甩他手臂,“喂!你那晚答应陪我去甘县的!反正你的案子也查完了,卫姐姐的仇也报了,你不能答应我的事情不算数啊?”
陈曦心想,是么?案子这就了结了?
他这就应该跟卫初晗他们分开了?
被娓娓又喊了一遍,陈曦轻笑着答应。小姑娘满意离开,他一直靠着廊柱,看娓娓的背影。脑海里,闪现出白燕早上时,才报告给他的最新消息,“大人,下属查过娓娓姑娘。她所说的那个村子,确实是存在的,娓娓的确有个姐姐,娓娓也确实是最新的圣女。但是下属们本该撤退时,无意中得知,那个地方的圣女大人,并非如娓娓姑娘所说,在新任圣女产生时,灵力需要一点点产生。”
“那个村子的人说,他们圣女的灵力是上天赐予的。在成为圣女的那一刻,灵力就完全是她的了,并非需要等上一任的圣女尸体消亡之类的时间。虽然这个消息,似乎并不重要,与我们所查事也没有联系。但属下想,娓娓姑娘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小事上说谎?她如果在这个小事上说谎的话,是不是说明,她在别的地方,也撒了谎?这个世上,能操纵灵力的,目前来说,似乎只有她一人。她若想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欺骗我们,我们根本发现不了。属下建议,此案一了,当立即远离娓娓姑娘。这个小姑娘,恐怕并不如她表现的那么单纯。”
当时,陈曦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慢悠悠说,“我素来知道,天真也是一种工具。有的人看着天然而干净,纤尘不染,那是借以掩藏内里的残忍冷酷。案子看似了了,却也未必。比如我至今不知,是谁在干涉我查案……娓娓想去甘县,我倒要看看,甘县到底有什么,让她那么感兴趣。”
同一夜,卫初晴从昏睡中,再次醒来时,从大夫口中,她得知她若再不振奋,恐怕真的时日无多。
卫初晴出神想了想,侧头,淡声,“无所谓。只是在死前,我总得做点什么……被人算计到这一步,被人逼到这一步,眼见家不是家人不是人,锦衣卫是否觉得我特别傻……呵,他们想要的,我偏不给。”
他们欲借她的手除去顾千江,卫初晴却未必如他们的意——她的爱,她的恨,她自己知道,谁也别想利用她。
坏人,就应该有个坏人的样子啊。
第46章 死亡2
幽静古宅,下着小雨。沙子一样溅落在瓦片上,细细碎碎,像岁月,缓慢,婉转,伸手一捧,却没有实质。
卫初晴站在梧桐树前的窗下,手抱着双臂,望着雨帘出神。窗外雨点斜掠过来,将她眉眼发丝打湿,白衣乌发的女子,只是安静地看着,雨丝的凉,哪里比得上她心间的萧索。
正是长夜漫漫之际,阖府沉睡,下人躲懒,顾诺也不在。整个府邸,静得好像一个人也不存在,可怕得让她如何也睡不着。她站在窗前静望,就好像亲眼看到瓦片一瓣瓣碎掉,屋宇倒塌,世界倾毁。看到一切都在发生,明明还有一拼之力,却疲累得不想做什么。
这正是她的报应吧。
算了,不想了。
这一生都要耗损尽了,又强行回忆挽留什么呢。卫初晴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她一生无悔,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怪她自己本事差,让人钻了空子。她不能因为自己有意志,从而觉得世上所有人都是傻子,都是任凭她玩弄拿捏的,都能跟着她的步伐走。总有那一两个不听话的,让她步步走错。
比起后悔和回忆,卫初晴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生命终结前,给大家一个深刻印象。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卫初晗。
卫初晗很是恨她,卫初晴却是不恨卫初晗的。卫初晗认为她恨,其实卫初晴是没有的。她做下这些事,只能说明自己的心是黑的。当然,卫初晴扮演的是坏人角色,她将这个姐姐从头玩弄到尾。那么人生最后一点,又玩什么不忍心,给卫初晗一种自己很可怜的印象呢?卫初晗有话说得对,前后反复,这样很没意思。做坏人就要有坏人的样子,明明不喜一个人,又给什么忠告装什么善良呢?还不如把恶人的嘴脸用到最后,在最后将这个姐姐一军。
想到卫初晗,卫初晴就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告诉卫初晗关于卫家灭门的一些事。
卫初晴脑中正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些来玩一玩卫初晗,冷不丁的,脑海里突兀地冒出黑衣青年的身影来。他拿剑指着自己,遍体阴寒,一字一句,“你再说她一句,我立刻杀了你。”
是洛言啊。
虚幻中,卫初晴与这个青年静静对视。对方的剑就在她身前,她稍微异动,就会身死,并非玩笑。
洛言啊。
卫初晴的心弦,轻轻一拨,跳动异常。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青年,想象他拿剑指着自己的样子,想象他维护到卫初晗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她再次想到地动发生的那天,自己和洛言短暂的接触。洛言是不说话的,是只跟随卫初晗的。他与自己的几次短短碰撞,都是因为卫初晗。一次,卫初晴觉得这个人傻。两次,卫初晴觉得卫初晗一定给自己傻子下了蛊;三次,卫初晴眨眼,原来他还有原则?原来答应的事情,他会众诺?她还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转眼就重新站到卫初晗那边,跟自己敌对了。
想到这个青年,卫初晴不觉嘴角上扬,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那天若不是洛言,卫初晴真的不介意当场毁约。毕竟她和卫初晗的谈判,两人可从来没有遵守过约定。可就在她随时会反悔的时候,偏偏出了这么个异类。好像真怕她稍微一激动,就弄伤了卫初晗。
真是傻。
卫初晴根本威胁不到卫初晗的。
卫初晗自己都清楚的道理,这个傻小子,居然还会上当。他上当得上得理所当然,让卫初晴心动,让卫初晗不觉低了头。她想着就算不看在卫初晗的面子上,看在这个傻小子的面上,她卫初晴也应该做一次君子。
他名字起得真是不错。
洛言洛言。
落言落言。
一声言字,温柔到言语不及,沉默到无言以对。
初晗姐姐可真是幸运啊,一次两次,都有男人这么为她拼命。她何德何能,遇到这样的好男人。当年就是这样,那个从火中走出的少年,那个拿剑指着她、却轻轻颤抖的少年,那个少年……卫初晴嘴角闲适的笑,忽地僵住。
她的瞳孔骤缩后,又猛地放大。她抱臂的手一紧,身子不自觉前倾,用力地盯着虚空。
脑海里,两个身影交叠,不停转换。
还是当年的火海,她让人放箭。万箭齐发,她盯着火中少年的眼睛。看那双眼,被大火盖住……那场火烧了两天,火尽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然后大火中,卫初晴看着少年背身远离。他持着剑,一步步走在火海深处,绝不回头。就那样走下去,走着走着,少年的身影抽长,开始长大……黑衣青年背身,走在虚无黑白中,走在寂静的世界里。
少年回头,看向她。
青年回头,看向她。
天空一道电光,照亮卫初晴发白的脸。
她的眸子亮得出奇。
像是被雷当头劈到,她抖了一下,瑟瑟后退两步,脸色更加苍白。
卫初晴喃喃,“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就说……怎么可能……”
一段时间前,在茶楼,卫初晴第一次与洛言相遇。那时候青年身上就迸发浓重的杀意,完全针对她。后被九娘阻拦,经九娘介绍,那是她的夫君。后来在地动中,再次遇到洛言,洛言又和卫初晗在一起。那时候卫初晴就知道,九娘那个小骗子,说了谎。就洛言与卫初晗相处的那个模样,说他是卫初晗的夫君,比说他是九娘的夫君,远远有说服力。
第一次相见,卫初晴就觉得这个青年眼熟。不过在九娘的紧张对比下,卫初晴并没有多想。后来在山中,卫初晴的注意力又放在那两人的相处上。因为之前见过一面,因为已经有了点印象,卫初晴并没有深想,这个青年,到底是谁。
她只觉得卫初晗幸运而已。
而今,她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洛言眼熟,终于想起他到底是谁了。
是了,当然是他……肯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对卫初晗无怨无悔到这个地步呢?除了他,还有谁能被卫初晗牵着走呢?
凄风苦雨中,站在窗前的女子,在一瞬间的怔忡后,她的唇角,微微的、轻轻的、缓缓的,勾起一个深深笑意——
“原来是你啊……刘洛……洛言……命运可真是有趣。上天真喜欢开玩笑……见到你,真是让人意外,又惊喜呵……”
卫初晴听到上天在天空冰冷嘲弄的笑声——在想起青年是谁的这一刹那,无数计划在一瞬间死去,卫初晴有了最终的决断。
她想,她不是还欠卫初晗关于卫家灭门案的一个秘密吗?不如,就从洛言说起吧。
……
同一段时间,因为下雨,人心松了些。陈曦在与京中的人写信,在与官府的人小心交涉。他当日夜探顾府,除了娓娓探出那个什么阵法,他是没什么太大的收获。当然也翻出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并不致命,想要因此对顾千江定罪,还差那么点东西。陈曦已经得到消息,顾千江也许会回来。这就让他思索,自己能不能从顾千江这里诈点消息,或者,再夜探顾府一次?
可是顾府的主人已经回来。那是朝廷命官的住宅,没有拿到许可,陈曦也不好上门啊。
九娘忙着照顾小顾诺。日子一天天过去,大人们根本不谈送他回去,小诺生而敏感,觉察到了不好,几次想逃跑,都被抓回来。他又哭又闹,本身又有小少爷的坏脾气,闹起来,让九娘很是头疼。并间接折磨着府上所有大人。
小孩子天真地想:他们又不伤害我,看起来不像坏人。也许我哭一哭闹一闹,把他们惹烦了,他们就送我回去了呢?
在阖府被一个小孩子弄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卫初晗这边最安静。她在地动中伤了手臂,在卫初晴那边暂时没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养伤。娓娓小姑娘似乎和陈公子之间有些争执,不去每天被陈公子揪着走,而是闲来无事地窝在卫初晗这里,乖乖地撑着下巴,看卫初晗养伤。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娓娓坐在榻前,下巴磕在扶手上,明亮无垢的眼睛望着只着中衣的卫姑娘,看卫姑娘的手臂重新包扎后,艰苦地自己穿衣。
而屋外门口,雨前廊下,栏杆上正靠坐着黑衣青年,任雨丝淋湿半边身子。青年的秀丽眉眼,沾上细碎雨水,惹人沉醉。
卫初晗从半开的窗口,能看到那廊前坐着的青年。她叹口气,回头,几分怨念地望眼娓娓。如果不是娓娓的到来,洛言就会坐在屋中,给她的手臂包扎,而不是为避嫌,还要坐在外面。卫初晗私下会调侃洛言,但在外人面前,她绝不会衣衫不整地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引人遐想。
本来在娓娓到来时,卫初晗想让洛言离开。但他担心她的伤势,只出了门,就坐在廊下,却不肯回去。
而娓娓小丫头不知道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假装不知道,在卫初晗几次瞥过去时,她都眨眨眼,一脸迷茫地回望过来……小姑娘的眼睛这么干净,让她怎么好意思说“请你离开,不要打扰我和洛言小可怜儿的谈情说爱”呢?
怨念中,卫初晗觉得手臂更痛了。
娓娓说,“卫姐姐,洛大哥可真傻。当时傻子都能看出来,另一个卫姐姐根本伤不到你。就这样他都能上当……我再没见过比他更笨的男人了。”
卫初晗看娓娓一眼,见她蹙着眉,眼睛古灵精怪地闪啊闪,深深疑惑着。娓娓大概真的是这么想的吧?
卫初晗心里有些自得,唇角就带了笑,“你一个小丫头,当然不懂了。他自然知道卫初晴是骗他的,可就算是骗,我的安危,在他眼中也是最重要的。”她顿一下,慢慢说,“他当日的决定,在对我的问题上,是对的。就算你们都觉得他傻,我也觉得他是对的。”
娓娓眼神古怪:你那天不是快气疯了,就差当众给洛大哥一个巴掌么?好不容易凭着你的好涵养,忍住了给洛大哥一巴掌,可你嘴上也没饶人啊。怎么才几天,你就改了口风,觉得洛大哥怎么做都是对的?
卫初晗笑一声,摸摸娓娓的头,“我当然觉得他是对的啊。因为那天,是在拿我的命做赌注啊。所有人都敢赌,只有洛言不敢赌。就冲他这个心,我也站在他一边。”她轻轻叹口气,“你知道么,这个世上,肯不问缘由以你为主的人,实在不多。你年纪还小,又没有经历过,当然不知道了。”
娓娓眸子若有所思。
卫初晗低头,看她伏在榻前,小小的个头,雪白的脸颊,乌灵的眼睛。真是个漂亮明艳的小姑娘……这样精致好看的小姑娘,光是看外表就已经是一种享受。就连她心中对娓娓有猜忌,看着小姑娘乖巧地伏在身边的模样,也有那么一瞬间的亲近之情。
卿本佳人啊……娓娓在这段事件中,太过抽离,到底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卫初晗真是看不懂。
她思绪正飘着,忽地吸口气,因手臂又痛了。
“卫姐姐?”娓娓仰头,关切地看着她。
卫初晗垂目,突发奇想,“娓娓,你能使用术法,让我手臂立刻好起来吗?”
娓娓迟疑了下,小声,“我术法低微……”
闻言,卫初晗心中失望,正想岔过这个话题,却听娓娓的下半句,“却是可以帮帮你的。”
咦?
见钱眼开的娓娓,在大家成为朋友后,居然愿意使用她那低微的术法,做点帮助朋友的事情了?
卫初晗侧头,看娓娓从榻上坐起,坐直身子。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扶着卫初晗的手臂,放在扶手上。娓娓闭眼又睁开,眼睛开始发生变化,她口中念着听不懂的软糯语言,手势起伏间,丝丝缕缕的红线,缠绕上卫初晗的手臂……
时间在一刹那,卫初晗明显感觉到了诡异的不同。但细说起来,作为一个不通灵术的正常人,卫初晗又不知道娓娓到底对她的手臂做了什么。
卫初晗只是长睫颤一下,几分复杂地看着娓娓白如瓷的小脸。
“娓娓……”
“嗯?”果真只是个小术法吧。在卫初晗喃声时,娓娓一边使用书法,一片偏头,看向卫初晗,等待她的下一句。
卫初晗想了想,几次欲言又止后,低声问,“娓娓,我能信任你吗?”
“……”娓娓眸子闪了下,嘴角弯了弯,似一个哭泣的表情,又似一个笑容,她声音拖得长长的,“我怎么知道卫姐姐你的心思呢?卫姐姐真是让我伤心,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不信任我……哎,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实在太伤我心了。”
卫初晗在她头上敲一下,“我是认真的。”
“娓娓你出现神秘。口上说找姐姐,可从来不见你急。你的姐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她为什么要帮顾千江做事,你知道多少?……这些,你可从来没说起过。”
娓娓静了一下,扬眉,露出下面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的笑容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卫姐姐干嘛非要问信任不信任?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你和陈公子一样为人多疑,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信的。那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为博取你们的信任,说些我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卫初晗呼吸未知,眸子闪了闪。
娓娓优雅地收了手势,将术法结束。她抬起手,顺一下面颊上的发丝,在纤白的细指上漫不经心地绕啊绕,“我干嘛非要讨好你们,跟你们做朋友呢?信不信任,我并不在乎啊。站在这里,帮你疗伤,只是因为我高兴而已啊。我不喜欢,你们外面的人,就算武功高强如洛大哥,不也强迫不了我吗?你们外面的人,不是喜欢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么?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对啊,大家迟早要分开,问那么多干嘛?反正你们的心思好麻烦,我是不懂啦。”
“……”望着娓娓一脸“愚蠢的凡人”表情,卫初晗被她清奇的三观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