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牧旷达起身,走到廊下,夏日微风吹过,风铃轻轻作响,武独说:“我见过一次边令白,此人野心很大。赵将军身死,我也难辞其咎,他不会与我和颜悦色相谈,未等坐下来,他就会拔刀子。”
    “你不是会易容的吗?”昌流君突然说了句话。
    武独答道:“易容仅限于潜伏,要搜集他勾结党项,意图自立的罪证,便须得与他接触,说话、动作,时间长了都瞒不过。”
    牧旷达沉吟不语。
    “还有一个办法。”武独说,“把他抓回来,具体审问,再交给相爷,是屈打成招,还是水落石出,便与我无关了。”
    “不妥。”牧旷达缓缓摇头,说,“今上定会饶了此人性命,哪怕证据确凿,顶多也是充军发配,徒留给他一个再起之机。我要的是他无声无息,死在潼关下,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杀掉他,让他的军队哗变。”
    “我去呢?”段岭忽然说。
    厅内马上静了,段岭知道这很荒唐,但他别无选择,武独一走,自己小命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随便郎俊侠宰割。
    “你?”武独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朝段岭说。“这是去杀人!”
    牧旷达倒是十分意外,看了眼段岭,说:“果真一鸣惊人,你且让他说说,有甚么办法。”
    “嗯……目前没有确切的想法。”段岭说,“须得先到了再说,潼关外,是吧?武独如果伪装成我的……家人?由我出面,说不定边将军不会怀疑?”
    牧旷达又不说话了,武独眉头一皱,正要阻止段岭,段岭却恳求地看着他。
    “倒是可行。”牧旷达被段岭这么一提醒,倒是打开了思路,说,“去年,边令白从将军岭下被调回潼关,距离赵奎祭日,也快满一年了,可是以什么身份去找他呢?”
    说着牧旷达望向段岭,段岭被他看得有点害怕,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灵光一闪,发现端倪,产生疑心,然而此时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知道牧旷达审视自己,只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身份。
    “赵奎的后人,是不合适的。”牧旷达自言自语道,“赵奎有三子一女,俱被斩首,养子呢?武独,你觉得如何?诱反能诱出咱们要的东西不?”
    诱反,实在是一着极其老辣的棋。
    “可是,怎么交代武独过去的意图呢?”段岭又问。
    “这倒好说。”牧旷达说,“只需修书一封,我委派武独,前去调查并寻找传国之剑镇山河的下落,武独则趁机前去接触边令白,便足够让他相信。”
    武独说:“赵奎有一侄儿,名唤赵融,其父赵埔乃是山东治下海卫营巡察司副将,四年前倭寇进犯时,赵埔中箭身亡,赵融则被抓去活活淹死,但多有人不知,只有赵奎得到了侄儿的死讯,倒是可以此人名义接触边令白。”
    “不错。”牧旷达说,“我再仔细想想,务求一举得竟全功,你们且先回去,待我安排。”
    第57章 筹码
    回到院内。
    “你以为是去玩吗?”武独皱眉道。
    “我想和你一起。”段岭马上说,“除了你身边,哪里我也不去。”
    武独一句话被段岭堵住,片刻后一手扶额,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进去了。
    段岭好奇地看着武独背影,武独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你不是要往上爬的吗?”武独哭笑不得道,“放着府里头陪少爷读书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这时候跑到潼关去做什么?!”
    “我……这也是往上爬的一种嘛。”段岭说。
    武独总觉得段岭有什么事瞒着他,坐在厅堂内,奇怪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表面之下涌动着,隐隐约约,就像蒙着一层纱。
    “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武独问。
    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这是他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那一刻段岭突然有种冲动,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我想去找我爹。”段岭最后用了这么一个理由。
    武独这才明白过来,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点了点头。
    段岭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潼关外,虽然我觉得找不着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那么出行你须得听我吩咐。”武独说,“不可擅自行动。”
    段岭点头,武独反而平静下来,吩咐道:“收拾东西吧。”
    段岭便去简单收拾两人的行李,心道又逃过一次,只要自己一跑,这次当真是天高皇帝远,郎俊侠就算再想杀自己,也找不着人了。至于回来后如何,回来再说吧。
    武独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岭收拾东西,突然说:“不管结果如何,你不可再寻短见了,知道么?”
    段岭回身,朝武独笑道:“不会了,有你在,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僻院内,段岭照料下的花圃中,群芳灿烂,犹如一幅画,少年转身带着笑容的那画面,蓦然令武独毫无来由地一怔。
    午后又来了赏赐,这次则是出行的衣袍、上好的布料,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银,还给了段岭一把防身的匕首。
    夜里,武独与段岭计划出行之事,段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远门,倒是十分兴奋。
    “在外头一定要少说话。”武独说,“如无意外,我会乔装成你家仆,少爷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的。”
    段岭只是点头,末了又问:“镇山河是什么?”
    这句乃是明知故问,段岭听到传国之剑遗失时,便知道上京城破那天,那把剑已经不在了。若是能找回镇山河,是不是就能指挥四名刺客?
    “一把镇国的武器。”武独答道,“太子也在找它。”
    “在边令白的手里吗?”段岭又问。
    “不一定。”武独说,“但最后驰援的人里有他。”
    段岭更怀疑落在了元人或是辽人手中,但既然下落不明,便也顺便查查看。
    夜间两人计议片刻,正要睡下时,牧旷达却遣人来召,到得书房内,依旧是以密会的形式,交付二人任务。
    “长聘身在江州,朝他问策已来不及了。”牧旷达说,“我仓促间制定出一个计划,也不知妥不妥当,本来这事该由他来出主意才是。我们共同商议,何处不妥,你们都说说。”
    说着牧旷达便朝段岭与武独解释,具体经过无非是先一步取得边令白的信任,冒充赵奎的侄儿,欲号召其旧部,割地自据,为伯父报仇,这样一来,武独便不必再易容,减少露馅的机会。
    段岭的任务则是先获得边令白的信任,再刺探情报,设法偷到边令白与西凉来往的书信,一方面作为证据,干掉他以后可呈帝君;另一方面,牧旷达需要知道边令白在筹划的事。
    毕竟党项族与陈国有着许多利益关系,西凉最先是一个国,而后被辽吞并,始终在辽与陈之间摇摆,若不出意外,牧旷达的意思是设法争取西凉的支持。
    西凉内部也是分派系的,自赫连博与其母归国后,朝中便分裂为两派势力,一派支持赫连家脱离辽的控制,自立门户,另一派则认为以按兵不动为宜。
    段岭听得颇有点头痛,先前为了保命毛遂自荐,现在想起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将身边去,还是上将军级的,要怎么骗过他可不容易。虽然在牧府内也没被揭穿,可在牧旷达面前不必交代自己来历,所编的身世也有限,在边令白面前,则需要罗织整套谎话,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怕得不到他的信任,反而容易出错。”段岭说。
    “不打紧。”牧旷达笑了起来,十足十的老狐狸,说,“我们有他不得不见你的东西,作为交换。”
    说着牧旷达递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段岭打开,见里头是一卷发黄的缂绸卷,卷上绘着山川、河流与地形。
    段岭:“!!”
    牧旷达说:“这是抄赵奎家时,从库藏中搜出的一张藏宝图。”
    段岭张着嘴,见那藏宝图薄如蝉翼,脉络分明。
    “边令白垂涎日久,却在赵奎被抄家后遍寻不得,连今上也未有消息,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出,是以先藏了起来,又有伪造的赵奎生前亲笔书信一封,你可带去。”
    段岭拿着藏宝图端详,问:“埋着什么?”
    “金银珠宝,足可敌国。”牧旷达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说,“料想赵奎早已为自己的谋反准备好了后路,一旦失败,便去发掘出藏宝,远走高飞,在西域弄个小地方,养十万八万私兵,当个小国的国主,也不失为一桩生计。”
    段岭再无疑问,收起藏宝图,牧旷达又朝他叮嘱道:“边令白自然是不会相信你的,单凭你自己,也不可能接触到他的核心机密,他的野心很大,但凭着你目前手头的条件,带着武独一起混进他军中,不是难事。”
    段岭瞬间就全明白了,身世、藏宝图,根本无关紧要,他所要做的,只是为武独争取时间而已。
    “我懂了。”段岭说,“一定不辱使命。”
    牧旷达满意点头,说:“接下来,便由武独你去当梁上君子。”
    “知道了。”武独答道。
    “先是窃取机密。”牧旷达说,“最好是能将他的账目、书信一并偷来,具体价值,你们两人商量,什么留,什么不可乱动,临走时,再将他除掉,有了证据,我方可安排与西凉谈判,边令白向来有反心,赵奎死后,再无人能制他,再留下去,未免夜长梦多,须得尽早解决。”
    武独点了点头,知道办成这件事,牧旷达一定不会薄待自己,正应了段岭那句“往上爬”,往上爬,却也不是容易的,这是他投靠牧旷达后的第一次行刺任务,也是一纸投名状,但他已没有选择。
    “如果他是无辜的呢?”段岭突然问了一句。
    武独登时色变。
    牧旷达却笑了起来,注视段岭。
    段岭知道这句话自己无论如何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
    “很好。”牧旷达缓缓点头,说,“若他是无辜的,你杀还是不杀?”
    牧旷达竟是把球又踢了回来,眼神里带着一股老谋深算的意味。
    段岭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时,牧旷达却自若道:“若他是无辜的,便由你权宜行事。”
    “是。”段岭落下心头大石。
    牧旷达始终看着段岭,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
    “尽快回来。”牧旷达又说,“迁都后便是科举,不可荒废了学业。”
    段岭这才与武独起身告退。
    段岭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牧旷达算无遗策,最后他更强调了几次,务必造成边令白自然死亡的假象,这样朝廷方可派出武将,前去接管潼关下的军队,不至于再起动乱。
    “就算他是无辜的也得杀。”武独低声道。
    “我知道。”段岭说,“可你不会下手的,不是么?我也不会下手,能守边关的武将不多,只要他不叛,就不该滥杀。”
    说毕关上院门,回到房中,段岭又极小声朝武独说:“先拿这句话来堵他,一旦查不出什么,你就不必再缴这张投名状了。滥杀忠良,最后也会算到你的头上。”
    武独眉头深锁,侧头注视段岭,段岭恰好也在看他,两人眼里带着一种莫名的默契。
    “睡吧。”武独说,“早上就要赶路,莫要再想了。”
    段岭回到铺前,武独却说:“你睡我的床,连日下雨,地上太潮了。”
    段岭也不客气,爬上铺去睡,武独却在案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藏宝图。夜半时段岭迷迷糊糊,醒了一次,朝武独说:“你还不睡吗?”
    武独“嗯”了声,透着灯光,两指拈着藏宝图,翻来覆去地看那卷缂绸,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上床来和衣而卧,躺在段岭身边,与他同被而眠。
    段岭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一脚架在武独腰间,侧身抱着他,自动靠上来,枕着他手臂,整个人近乎缠在他身上。
    武独:“……”
    武独推开他也不行,搂着他更奇怪,被一个少年这么抱着,有种异样的感觉,全身登时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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