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几步路。”武独的声音不耐烦道,“万一那残废在路上等你呢?快点!”
段岭只得沿着走廊过去,忽然又有点想与武独一起去偷情报了,偷情报明显比会“老情人”好玩些。然而正事儿要紧……段岭心里胡思乱想的,背后无声无息,只有些微风声,但他感觉到武独就在屋檐与走廊顶上沿途跟着自己,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武独扔了个小石头过来,落在段岭衣领里,段岭忙抖出来,目不斜视,走过长廊。
“贺兰羯没在路上守着。”段岭说。
“算他命大。”武独跃下,随口道,“月黑风高,本来真想给他一镖。”
段岭来到客院前,敲门,党项人开了,忙将他请进去,段岭几乎能清楚感觉到武独正隐身在月色中,直到护卫为他推开门,进了内间,武独才闪身走了。
赫连博正在与赏乐官激动地说话,仍是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段岭确认再无别人,方笑道:“赫连。”
这一次赫连博话也不说,便上来紧紧抱着他,段岭笑了起来,一跃而起,骑在他身上,就像小孩儿时候一般,一个驮着另一个撞来撞去,两人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最后赫连博倒在榻上,把段岭扔了下来,才笑得气喘。
赏乐官识趣退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你怎么来了!”段岭踹踹赫连博,又翻他榻上小桌置放着的盘子,里头有不少葡萄干,当即抓了一把就往嘴里送。
“媳妇!”赫连博叫苦道。
段岭与赫连博向来极有默契,惊讶道:“姚静是你媳妇?”
赫连博点点头,苦不堪言,结结巴巴地,连说带比划,段岭指着他笑,朝他嘴里扔葡萄干,扔进他鼻孔里,赫连博忙按着一边鼻子,“噗”的一声朝外喷,两人又笑倒在榻上。
从前赫连博家里送了葡萄干来,便与段岭、拔都三人在名堂中玩闹,段岭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悲从中来,赫连博又拍拍段岭,示意你给我认真听,别闹了。
原来那天赫连博与其母亲逃出上京,要带着段岭一起走,段岭却坚持留在城中。其时西凉北通辽国,南接大陈西川,取道太行山井径,是最快的通路。奈何赫连达与南院韩氏秘密达成协议,拒绝了耶律宗真派出的救兵,誓要将耶律大石与李渐鸿的性命一并留在上京。
“大石?”赫连博问。
“死了。”段岭说,“护送你们出城后就中了箭,没熬过去。”
赫连博表情十分复杂,坐着出神,眼里带着愤怒。
“怎么了?”段岭手肘动了动他,赫连博望向段岭,摇摇头。
段岭从前在名堂时不懂,但读辟雍馆时,隐约猜到了一些,耶律大石与赫连博的母亲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只因每次来接儿子时,赫连博都似乎对母亲有着排斥之情。段岭与拔都去过赫连家做客,他母亲待同学倒是很好的,只是赫连博一句话都不想与生母多说。
“都过去了。”段岭朝赫连博说。
赫连博点点头,说:“宗真、找你。拔都,找你。我,找你。”
段岭鼻子一酸,忍着眼泪,朝赫连博猛点头。
上京城破以前,耶律宗真派出兵马,前来设法营救段岭,奈何已无回天之力,百年辉煌古城沦为一片废墟,辽军与陈军更殊死决战,大战之中要找一个段岭,如同大海捞针。
段岭想起耶律宗真在上京险些被韩唯庸派出的刺客暗杀,是自己救了他一命,虽认识的时间只有短短几日,宗真却是有情有义。至于拔都……父亲之死,上京沦陷,一切俱因元人而起,段岭心情不由得复杂至极。
当日书院一别,如今天各一方,当真应了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宗真。”赫连博又比划了个手势,将杯子放在一旁,说,“拔都,反目了。”
当然了,段岭也知道,耶律宗真与拔都各自两族有着深仇大恨,只能通过赫连博来打听他段岭流落南方的消息,赫连博又说他们都在重金寻找段岭。又拿出一幅画给段岭看,正是画了一半的他。
段岭笑了起来,赫连博读书时便擅丹青,现在画得更好了。然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宗真不知道自己身份,拔都却是知道的。
可他怎么自己要“找”?!
莫非他已经见过那假太子了?!段岭登时紧张起来。
“拔都怎么说的?”段岭忙问道。
“你可能,死了。”赫连博说,“拔都说,他给你家写信,你,死活不明,有危险,一定要找到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踏平南陈。”
段岭:“……”
“疯了。”赫连博对拔都的表现完全无法理解,“关南陈什么事?自己族人,要打上京,还好,你活着。还好!”
赫连博眼眶发红,用力拍了下段岭的肩膀。
段岭这才知道,拔都居然给他的“家”也就是朝廷写了信!然而他再追问下去,赫连博却也摇头,不知道了。据此,段岭猜测,拔都一定也朝赫连博隐瞒了自己的身世。
赫连博只知道拔都留有段岭的联系方式,并写信过去,却没得到应有的回音,段岭又从这有限的信息里,拼凑起了许多碎片——上京沦陷后,拔都听说南陈太子登基,便托人送来或是密信,或是代表他爹的信函道贺。
但他们对彼此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哪怕回信由文官誊写一次,字里行间,也全然不是段岭的行文!
只要拔都仔细盘问见了太子的使者,就会起疑。
拔都太聪明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让拔都来作证吗?
段岭眉头深锁,在房里踱了几步,无意中看赫连博时,发现赫连博仿佛和当年那个天天与自己摔跤的少年不太一样了。
赫连博浓眉大眼,有股英气,敞着一侧肩膀,端坐着时有种帝王风范,却十分亲和。
“你,瘦了。”赫连博说,“受苦吗?”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段岭微微一笑。
“受了不少苦。”段岭笑道,“但能活下来,还是值得的。”
第71章 交易
深夜。
武独一身黑衣,潜入边令白的书房,戴上蚕丝手套,在满是灰尘的案牍架上翻检,以免留下指印。
案牍上搁着不少信封,上以数字注明编号,武独挨张看过去,沉吟片刻,放弃了卷架,在房中巡视一圈,继而转身,于边令白的矮榻上坐下,手肘搁在膝上,抵着侧脸,打量房内的书画。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字画、架上陈列、地面青砖,桌上摆设,每一寸位置都没有放过。
费宏德躺在床上,轻轻地咳了几声。
房门无风自开,无声无息的脚步踏了进来。
“起初我并不确定。”费宏德的声音有点沙,说,“直到你来杀我,我才肯定了。”
一把剑倒映着清冷的月光,全身黑衣的刺客走进房中
“你实在不该这么做。”费宏德又说,“欲盖弥彰,太子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一名见过李渐鸿的少年,那孩子的同窗。”
刺客解开面罩,现出白皙英俊的容貌,眉眼间锋芒毕露,温润如玉,正是一路从西川追到此处的郎俊侠。
“你该杀了他。”费宏德说,“容我斗胆猜一猜,你是不是已经杀过那孩子了。”
“我下不了手。”郎俊侠答道,“他是我带出来的,不过我确实差点杀了他。”
费宏德说:“你总是先动手杀人,及至发现杀不掉了,才开始谈条件。”
“这是师父教的。”郎俊侠答道,“能杀人的时候,不必谈什么条件。”
“可是被你杀过一次的人。”费宏德缓缓坐起,披了一件外袍,注视郎俊侠,说,“又怎么会与你谈条件呢?”
“李渐鸿被我杀了三次。”郎俊侠如是说,“依旧会与我谈条件。”
“这世上也仅有他而已。”费宏德示意道,“坐吧,郎俊侠,久别重逢,为何不叙叙旧?”
郎俊侠眯起眼,似在犹豫,费宏德又说:“拿剑的人,手上竟会戴着一串佛珠。”
“费先生仍是如此目光如炬。”郎俊侠答道。
“我记得在何处见过这佛珠。”费宏德悠然道,“看来你仍在求生,也罢,既是如此,以我一条老命就此成全你,又有何妨?”
郎俊侠沉默不语,费宏德哈哈大笑。
“引颈就戮,反倒下不了手么?”费宏德又说。
郎俊侠目光游移,慢慢地收起剑。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声音。
“费先生。”边令白说。
费宏德起身,正要答话,郎俊侠却倏然一剑,抵在费宏德脖侧,费宏德微微一笑,望向郎俊侠,摊手,示意你要如何?
“费先生?”边令白又说,仆役敲了数下门,不闻回答。
郎俊侠犹豫良久,始终下不了手,费宏德便安静地站着,待他下最后的决定。
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突然边令白感觉到不妥,说:“费先生!”
紧接着门一推,边令白进来,郎俊侠冲开窗门,跃出。
“有刺客!”边令白大惊道,“来人——!”
武独仍在边令白的书房里沉思,撑着膝盖,有点困了,打了个呵欠,回过神,未曾找到机关,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武独眉头深锁,眯起眼,突然听见外头响动。
“朝客厢去了——!”有人喊道。
武独正要起身离开,却听见脚步远去,护卫打着火把经过,当即又一脸无聊地坐了回去。然而下一刻,边令白与费先生撞了进来。
开门的那一瞬,武独抬脚,踹上案几。
边令白提灯照案,未辨武独面容,只见一黑衣人充满霸气地坐在自己位上。
紧接着,案几从那武独身前飞起,翻滚着飞向边令白。
边令白还未喊出声,便被案几巨力砸在身上,“来——”一声未出,被带得倒飞出去,穿过院内。武独转身一跃,翻出窗外,消失无踪。
“人——!”边令白摔进池塘,哗啦声响,方喊出了另半句话。
府中大哗,段岭还在与赫连博执子之手泪汪汪地忆当年,未知外头发生了何事,赏乐官匆匆进来,段岭问:“怎么了?”
赏乐官先看段岭,再看赫连博,赫连博怒,赏乐官马上退了出去。
“有、一伙人。”赫连博朝段岭说,“我伯父,不让我,娶姚家。”
段岭瞬间仿佛串起了什么事,赫连博在房内走了几步,自言自语,说:“我怀疑边令白、也和他做交易。”
马贼!
那伙意欲破坏姚静联姻的马贼!
段岭追问道:“那他们会有什么举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