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段岭一脸茫然,他未曾受过刺客的训练,耳朵没有武独这么厉害。
“城里还有人。”武独答道,“也可能是风声。”
这下段岭听见了,声音是从远处的巷子内传出来的,远远的小巷尽头,响起一声“咔嚓”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搬动东西。
“也可能是山猫,或者野狗。”段岭说。
武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下马,把奔霄停在路边,并未拴它,奔霄要跟着过来,段岭抬手阻住,奔霄便待在原地等候。两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巷内。
巷子深处,又是一声轻响,这下清晰了许多,段岭也听见了。
那是关门的声音。
武独把剑拿在手中,另一手与段岭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到巷子尽头。
“咔嚓”又是一声,段岭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这里就是段家。”段岭极低声说。
武独看了眼段岭,似在犹豫,段岭却催促他走。拐进又一条巷子,“咔嚓”的声音再次响起,段岭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没人。”武独握着未出鞘的剑,抵着一扇院后的木门推开,再撤回,木门发出“咔嚓”声响。
那是风吹的声音,每过一会儿,木门就会被吹开,再歪歪斜斜地靠上去,发出声响。
段岭却满脸疑惑,站在这片后院前。
“怎么了?”武独说。
“不是这里,怎么回事?”段岭的记忆已经错乱了。
“什么不是这里?”武独问。
段岭说:“巷子外头的路……明明通向段家,可这门……什么时候修的?连院墙也不一样了?我记得以前这儿有个池塘,也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怎么变成了另一户人家?”
武独:“……”
这感觉就像回家的时候,明明沿着同一条路走,然而待得到了地方,却发现不是自己的家,连格局都变了。
“会不会是他们搬走了?”武独假设道。
“可是连院墙也拆了吗?隔壁的屋子也不一样了啊。”段岭说。
不仅是段家,就连邻近段家的东西两屋,也彻底变了个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段岭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武独便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这不是他认得的段家了,从里到外,全是陌生感。
“你记错了?”武独问。
“没有。”段岭皱眉道,“我绝不会记错。”
六岁小孩的记忆,也许会产生偏差,这不奇怪。也许是进了一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巷子,或是段家拿了些钱,将宅子从头到尾翻新了一次。
但段岭始终坚持不可能,房屋哪怕是修缮,格局也不会变。这条巷子他走了无数次,直到启明星出现在天边,他才垂头丧气地从巷中出来。
武独却带着笑意,段岭问:“你笑什么?”
“原来你也会固执。”武独说。
段岭平生最是看得开,被这么一说,倒也无所谓了。唯一的可能,只有哪一家人,买下了段家的房子,嫌弃里头不好看,于是把房子全拆了,再在原址上搭了个又小又破的新房。
后来元人入侵,汝南城就一夜间人去城空,留下这孤零零的破房,连一点记忆也不留给自己了。
“我要去看我娘的坟地。”段岭说。
“先吃点东西。”武独说,“喝点水,再休息下。”
段岭有点困了,而且还有点难过,这儿灰尘太多,便站在街头揉眼睛。
武独给他倒了点水喝,问:“怎么走?”
倏然间一阵风声响起,段岭还未反应过来,破晓刹那,背后一把长剑刺向武独!
武独马上把段岭推开,手中握着的长剑铮然出鞘,转身时袍襟飞扬,架住刺向后背的那一剑!
段岭只见那刺客是名身长九尺的黑衣人,速度快得像阵风一般,与武独交手时两人各自侧身,那一刻,仿佛是直觉使然,段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昌流君!”
喝出声时,那高大刺客已一剑斩向武独肩头,武独甩手一亮指虎,指缝中的钢铁锁住白虹剑,错手一抽,“嗡”的一声震得段岭耳畔十分难受,而武独就在刹那间转过剑身。
一轮红日初升,映在烈光剑上,唰地一道强光照向刺客双眼,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一眯,刺客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闪身后退,蒙面巾险些被武独一剑挑了下来!
“嘿嘿嘿。”
刺客发出了昌流君惯常的声音。
段岭:“……”
“喂别打了!”昌流君只是出手偷袭,手痒想试武独功夫。武独却二话不说,如影随形地跟上,长剑斜掠,昌流君怒吼道:“玩一下也不行吗?!”
“好了好了。”段岭忙劝道。
武独这才收剑,昌流君答道:“跟着你们有一段了,见你俩一直站着。”
段岭心里蓦然一凛,问:“你在哪儿埋伏着?”
昌流君指指外头客栈,正是段岭揉眼睛的地方。
“昌流君。”武独语气森寒道,“莫要再这么玩,否则武爷要下毒了。”
昌流君不答话,蒙面巾后的眼睛看了段岭一眼,说:“我还能欺师灭祖不成?”
“谁知道你肚子里安的什么心思?”武独嘲道。
“徒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段岭再见昌流君,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他是奉牧旷达的命令来找段家人吗?希望不要被自己猜中了。
昌流君收剑,答道:“跟我来。”
怎么办?居然会在这里见到昌流君,段岭看武独一眼。武独一手牵着奔霄,另一手牵着段岭,手掌紧了紧,意思是不要担心。
段岭与武独交换了一个眼神,昌流君走在前头,一语不发。此处本来就是个死城,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愈发诡异。
“师父。”昌流君回头看了眼,啧啧啧地说,“怎么见了我,你似乎不怎么高兴啊。”
段岭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片刻后嘴角抽了抽,说:“你打招呼的方式下回能不能换个?”
“来来来。”昌流君伸手去搭段岭,段岭侧头看武独,以眼神示意,一直不说话就太奇怪了,便主动靠到昌流君身边,让他搭着肩膀。
昌流君的个头是四大刺客里最高的,和段岭勾肩搭背,像捏着只小狗一般,问:“太守当得咋样?”
“还……行吧。”段岭道,“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昌流君答道:“相爷让我来找个人,对了,你俩怎么也来了?”
段岭答道自己和武独来辽国地界砍树,半夜饿了想来汝南买点吃的,结果来到这里发现已成了一座死城。昌流君若有所思,答道:“汝南城里遭了好几次元人劫掠,迁到安西去了,沿着落雁山往西北走,就是他们的新城。”
我说呢……段岭心里生出些许希望。也就是说,段家人很可能也迁走了,等等,昌流君说牧旷达让他来找人,找什么人?
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昌流君在一间废弃茶肆外停了下来。
“先生,看我碰上谁了?”昌流君喊道。
茶肆里头,一个人躺在破席子上,闻言睡眼惺忪地起来,说:“王山?”
“长聘先生!”段岭登时惊讶无比。
武独皱眉道:“长聘?”
一刻钟后,昌流君烧了水,武独分了些干粮,大伙儿就着破茶碗,喝了点开水,配着干粮,权当早饭。
“本想在汝南歇个一天,再往邺城去找你帮忙。”长聘虽一身落拓,说话却依旧慢条斯理的,披头散发,倒是十分滑稽。
是路过,段岭一颗心又放了下来,松懈后语气也轻快了不少,笑道:“长聘先生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长聘无奈答道,“待回去后见了牧相,你再朝他细细问吧,前因后果,他都会告诉你的。”
段岭无奈道:“没个三年五载,怎么回得去?”
长聘笑道:“你们立下战功,虽说京官赴任三年,但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三鼎甲也不必墨守成规,牧相说待得明年入秋后,待河北定下来,便召你二人回去,否则实在不够人手。”
武独一手手肘搁在身后的茶桌上,吊儿郎当地跷着脚晃来晃去,说:“若不想回去呢?”
“哟。”长聘倒是不生气,揶揄道,“校尉将军乃是四品,我等都是草民,倒是我们冒犯了。”
长聘正要起身朝武独行礼,段岭却知道这厮满肚子坏水,得罪了他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整,这礼是万万不能受的,忙按住他,说:“长聘先生还是开门见山吧,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打机锋了。”
武独朝昌流君问:“你们是来找镇山河?”
除了镇山河,武独还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任务,能把昌流君和长聘这一文一武两大臂膀从牧相身边支开。
“镇山河?”长聘一脸茫然,答道,“当然不是,两位,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既然用过早饭,便请随我来。”
又要去哪儿?段岭心里叫苦,今天从半夜开始就身不由己,先是被武独带来汝南,又被昌流君带到茶铺,现在长聘又不知道要带他们去哪儿,这么带来带去的,绕得他简直晕头转向。
饶是如此,长聘已起身,这个忙不帮还不行,只得跟着他走了。
第146章 天意
旭日初升,昨夜匆匆一瞥,段岭看不真切,如今方看清了汝南城的景色——曾经待过的桥底下如今横亘着白骨,街头则全是破烂,纸张随秋风飞舞,乌鸦在后院聚集,发出猖狂的叫声。
段岭下意识地想转头,武独却一手挡住了他的眼,推着他朝前走。
段岭不是没杀过人,但这是他的故乡,茶肆上、面摊下、卖油的铺子、马车驿行,甚至辽人的官府,市井之中,林荫之下,俱曾是他混迹的地方。
“走这边。”长聘回头朝两人说。
“汝南发生了什么事?”段岭问。
“两年前,元人来攻,连着汝南,好几个地方,一路攻城拔寨。这处城破了,遭到元人洗劫,百姓死的死,逃的逃。”长聘答道,“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段岭想起那年自己从鲜卑山一路南下,逃进西川,那么多的人口音混杂,也许里头就有汝南的百姓。
武独以眼神示意段岭不要多问,免得被长聘感觉到不妥。段岭虽然很想进一步探听汝南之事,却知道必须到此为止,否则一旦令长聘动了念头,便会非常麻烦。
长聘带着两人进了一间大宅,站在院里,说:“牧相派我到浔北来,找个人,先是在安西找着了,可那位老人家的年纪太大,夏天又热,不敢就带他上路回江州。”
段岭与武独不发一言,只听着长聘说。
长聘说:“六月我写了封信,着一个唤锦儿的贴身小厮,带回江州去,不料锦儿半路不知去了何处,信也不曾送到。七月十八,起初也不知元人怎么的,从南边来了,经安西过,沿途奸淫掳掠,杀的杀,抢的抢,辽境内村庄,大多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