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之中,武独带着段岭,不断接近俘虏营。片刻后在营外下马,背着个包袱,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看,走了过去。
“什么人!”元军马上发现了武独。武独两手乱摆,“啊啊”地叫了几声,段岭上前拉住他要走,元军却已围了过来。
段岭马上用党项话朝元人们解释,自己和爹是来做生意的,有话好好说。然而刚说了个开头,包袱便被抢了过去,又被搜身,紧接着被绳索捆了双手,押着进了俘虏营。
搜身之时,武独还警惕地看着碰段岭的元人,生怕段岭因长得漂亮,被元人扒衣服。
寻常的绑人绳索根本困不住武独,只要想动手,他随时能把绳索崩断。但幸好是晚上,看不清楚,在元兵眼中,只以为是抓住了两只肥羊。
西营内,什长盘问他们了几句,武独只是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段岭则用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的元语求饶,最后什长不耐烦了,挥手示意把人带下去。
接着,俘虏营的栅门被打开,段岭与武独被一脚踹了进去。
里面的俘虏们大多都睡着,听见声音也没有动静,偶尔有人抬头,看着他们。武独假装艰难地挪到角落里,靠着一侧木栅,让段岭倚在自己身上。
“睡会儿。”武独小声说,“等昌流君吧,手被绑得难受不?”
“成功了。”段岭凑到武独耳畔低声说,“不难受。”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俘虏们开始小声交谈,全是男人,哀叹的哀叹,埋怨的埋怨。段岭便用辽语与他们交谈,得知有好些是从落雁城里逃出来的。
别人问段岭与武独从哪儿来,武独一直不说话,段岭便说自己与父亲来落雁城做生意,刚一靠近,便被元军抓来了。
众人自然相信,段岭又注意到一个遍体鳞伤的辽国男人,似乎有点眼熟,却总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怎么了?”段岭问。
一名中年男人答道:“他生病了。”
“你叫什么名字?”段岭挪过去,蹭了蹭那男人。
对方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辽人的装束。段岭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朝周遭俘虏询问这人,却无人见过。
中年男人哀叹道:“死到临头,你就别费力气了。”
那中年男人姓审,名唤审冲,乃是落雁城中的官员,先是得到元人来攻的消息,拖家带口,想趁机逃出来,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正好碰上元人的军队,便被抓了起来。元人让他写信,叫城里头的人拿钱来赎,审冲哪里还有钱?只能一直被这么关押着。
段岭又挪回来,武独在他手心用手指写道:【认识?】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眼神犹豫,皱眉,摇头。
【昌流君怎么还不来。】段岭写道。
【晚上。】武独颀长的手指在段岭手心写道,又捏了捏他的手。
段岭靠在武独的胸膛前,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无计可施。及至傍晚时,元军终于扔了一箩筐豆子进来,撒了满地,像喂鸡一般。
俘虏们看到有吃的,忙各自匍匐在地,用嘴去衔豆子吃。
段岭与武独只是看着他们,片刻后,元人又提着桶,往里面泼水,俘虏们纷纷张着嘴,想接点水喝。
段岭渴得喉咙冒烟,心想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昌流君晚上不来,回去要打他手板心。
这么一天就过去了,俘虏们又渐渐地安静下来。
入夜时,段岭正在瞌睡,背后有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割开他手上的绳索,昌流君终于来了。
第148章 落雁
“动手吧。”昌流君说。
武独几下扯开绳索,段岭活动双手,紧接着昌流君挨个去割开绳子,放出俘虏。
“快走!”段岭朝他们说说,“到外面去!”
脱缚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段岭朝他们招手示意,让大家跟在昌流君身后,昌流君带着他们一路辗转,沿着先前开出的路通往马厩。
“走!”
段岭翻身上马,把武独拉上马背,带着一百多名俘虏冲出了营地,这时候元人还未察觉。被俘的辽人们一夜间纷纷逃出生天,知道这是逃生的唯一机会,忙策马疾奔,冲向落雁城。
终于,元人被惊动了,俘虏营处于营地最西面,敲起了警钟,当即有人追杀出来,在黑暗里朝他们射箭。与此同时,昌流君也带着众人,冲到了城墙外,喝了声:“后会有期!”
昌流君沿着城墙,一个疾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武独与段岭混在那百余人中,策马奔向城门。
“开门——!”有人开始大喊。
“快开门!”俘虏们一起开始喊。
这是长聘的第一个计划,伪装成俘虏,救一批人进城,若能奏效,便顺利通过,俘虏们还可为段岭与武独做证。
若瞒不过去,就只好潜伏到城里,避开搜索,等待机会找人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求告与开门声中,元军追到距离城墙将近一里之地便停下了脚步。
“预备上箭——!”城墙高处喝道。
下面的俘虏们登时就慌了,全部挤到城墙前,惶恐地抬头看,幸亏箭矢指向的只是元军,没有射下来。
“开门!开门!我是审大人呐!快开门!!”那中年男人上前拍门。终于,在一片黑暗里,城门发出声响,机关声中,侧门开了条缝,俘虏们互相推搡,忙不迭地冲进城内,还有不少人被挤进了护城河里。
元人未料到俘虏居然会在这个夜里逃进城去,仓促间来不及组织军队冲击城门,便纷纷撤走。
武独护着段岭,以手肘拦开左右的俘虏,挤进了城中。不片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进城了,段岭一手拖着那发烧昏迷的年轻男人。刚进城门,背后便发出声响,两个士兵冲过来,按住他。
黑夜里一片慌乱,段岭再次被捆缚上了绳索,他被架着胳膊,推到一旁去,士兵勒令他跪下,武独要推开人,“啊啊”地叫,段岭忙用党项话喊道:“爹!我在这儿!”
武独过来保护段岭,护着他,两人听见有人用汉语说道:“汉人都往这边来!”
一片混乱之中,士兵们开始点数。
“辽人带过来!”
“我们是西凉人!”段岭喊道,夹杂着武独的啊啊声。
“这边!”
顷刻间辽人与西凉人、色目人与来自塞外小族的人,以及汉人被分了个三六九等,各自列队,稍微安静了些。上百人分开后,长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士兵驰来。
“什么事?”一名将领翻身下马,问道。
“回禀将军。”守城的军官率众而出,答道,“城外有一百一十二名俘虏逃了进来,为免有奸细混迹其中,须得先行查探。”
火把映照着俘虏们惶恐的脸,将领神色微变。段岭心想这人应当就是落雁城的巡司使,两军正交战时,放人进来是非常危险的,毕竟极可能混入了奸细。只要他一句话,这里所有人都会被斩首。
武独捏了把汗,预备那将领若说出“全部杀了”,自己说不得便要动手先杀人,再带着段岭遁逃,潜伏在城里了。
众人俱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末了,那将领说:“带下去认真盘问,以免有奸细。”
这下所有俘虏才松了一口气,辽人虽统治北方日久,却已远非当年上梓之战时那般残暴,自辽祖以后,启用以汉治汉的政治手段,并将汉文、汉学在高层中推广,辽人中更有不少人起名用“仁”“义”“礼”“智”“信”等字,足可见与残忍嗜杀、民智未开的元人不同。
将领转身正要离开,段岭却用辽语说:“将军,这儿有位伤兵,兴许也是位大人。”
将领走到段岭身边,武独会意,架着那发高烧的男人出来。那男人衣着华贵,像名武士,不似平民,段岭初见他时便觉得有内情。果然,将领一见之下便震惊道:“述律端?快快带他去治病!”
“还有这位……咦?人呢?”段岭转头,想找那叫审冲的男人,却发现他躲在最后头。
“审冲?”那将领问道。
“闻将军……饶命!”审冲骇得魂不附体,忙道,“将军!饶命!”
“把他也一起带走。”将领说。
段岭没想到审冲居然如此害怕,心念电转间想到,是了,这厮是辽国官员,还没开打就跑了,现在逃回城里,自然怕被武将抓住,治他一个渎职之罪。可这名武将的官阶似乎比审冲高了许多?按辽国官制,虽说奉武为尊,但审冲也不应该这么害怕吧。
众士兵将那男人与审冲一并带离,将领不再多说,上马离开。城内守军便将俘虏按族分开,分别带到几个房间里头盘问。百余人里,只有段岭与武独两个“党项人”,便与辽人混在一起,接受审讯。
问到武独时,段岭便以辽语流利对答,告知二人本是前来经商的父子,爹既聋又哑,在路上被元军抓了,正关押时,半夜又有一名侠客,救了他们,还放了所有人。
他对守城官颇有好感,毕竟顾及无辜百姓的性命,说开门就开门,没有丝毫犹豫的人,总是宅心仁厚的。
“你这官话跟谁学的?”那守城官说,“怎么一口上京味道。”
段岭答道:“当年在上京念过学堂。”
“不容易。”守城官大笔一挥,说,“自己去设法谋个营生,如今城里头人太多,顾不上你们。”
“没关系。”段岭答道。
“拿着这张纸。”守城官又道,“到民司外,可去领十日口粮,别的可就没法了,不可坑蒙拐骗、偷鸡摸狗,进城后若犯事,罪加一等。”
段岭十分伶俐,笑着起身,朝守城官行了一礼,说:“天地两神保佑您,辽大人。”
段岭本来就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有股亲近感,平生占足了这具皮囊的便宜,但凡能不被刁难的,往往都未被刁难。盘问也十分简单,得了临时的户籍纸,盖过印,便算是暂栖落雁城了。
离开城墙下时,旭日升起,元人围城已有十余日,城中一切照旧,两道商铺依旧开张做生意。
武独腰包里还藏了些碎银,递给段岭,段岭便兑成铜钱,买了点牛肉,与武独坐在城里河边,先吃过再说,待会儿再找地方落脚。
“现在怎么办?”段岭低声道。
附近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武独便开口道:“先等昌流君来接头,不着急。落雁城居然就这么放咱们入城了。”
“这儿民风淳朴。”段岭说,“当年上京城破,十万流民下中原时,落雁城也接纳了所有的人。”
还记得那个冷得令他印象深刻的寒冬,若没有城中的破庙,段岭如今已成了荒原上的枯骨,这座城救过他的性命,若有机会,想必还是要报答的。只希望它能挺住元人的攻城。
只要冬天一来,几场雪一下,城墙结冰后,元人更打不进来,就只好回塞北去了。
艳阳高照,群山之中一片萧瑟,天气已转为寒凉,飒飒秋风之中落叶飞舞,长聘骑着马穿过溪流,对照地图,观察通路。
先与出来伐木的邺城军会合,再让他们送自己回往邺城去,在入冬前下江州。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奔霄马上转头,感觉到了潜伏在密林之中的危险,要挣脱绳索。
长聘骑在马上,也感觉到了。
“走!”长聘恐怕是山中的虎豹或豺狼,深秋时四处捕食,马上调转马头,上了山路。
突然间一声惨叫,令长聘心惊胆战。
那是人的惨叫声!
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从不远处的高崖上坠下,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又是一具,脑袋撞地,脑浆四迸。
第三具尸体滚落,沿着山路坠进了山崖之中。
长聘没有说话,也没有大声喝问是什么人,只安静地驻马山路上,等候对方现身。
长聘背后的树林响起细碎声音,似乎有人要逃,然而又一道声响从他的正前方延续到身后,伴随着一声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