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更冷:“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不就是那两个奸夫吗?我?倒是小看?你了琼娘,平日里一副清高模样,碰一下你就寻死觅活的?,原来你玩起来倒花样多!只不过单单嫌弃我?一个人罢了。”
林沉玉叹口?气,她感觉萧匪石比海东青那厮还?难沟通。他总能从一个字里曲解出很?多不善的?意思来,让他往东他向西,让他打?狗他理解成撵鸡。
“你少污蔑我?,我?清清白白的?,和你说了十来遍了,这只是场意外萧督公?!”
林沉玉从下午开始就和他解释,解释的?口?干舌燥,他还?是一点都没听进?去。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吃完太平燕搁了筷子?,冷笑:“您别?一个劲指责我?,燕洄与我?说,您花样更多呢,来者不拒男女不忌,后宫多的?是你的?......”
“燕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萧匪石捏碎了手中笔,是活生生捏碎了,木渣刺进?血肉而不自知。
“这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天下谁不知道督公?的?德行?”
萧匪石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反驳,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都说了我?和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单纯的?朋友。是您疑心生暗鬼。自己的?风流韵事一大堆,偏生逮着我?的?误会?念叨。督公?倒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萧匪石眼里有一丝迷茫,他问的?问题很?奇怪:“你很?在意我?的?过往吗?”
“嗯?”林沉玉疑惑。
“燕洄那小子?胡说八道。我?在宫里,在微末时为皇后所欺,毁了嗓子?。为攀附权贵,伺候过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可他们没碰过我?身子?,都是我?用工具让他们爽利的?。我?身子?虽然残缺,却是干干净净的?……你放心,他们都已经付出代价来……”
“现在的?我?再不需要靠伺候人去活命了,你安心。”
萧匪石撒了手,支离破碎的?笔掉落一桌,他用血淋淋的?掌心抓了抓头发,喃喃开口?。
林沉玉微微一怔。
他一个人在宫里,两年的?时间从一个黄门爬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自阉去了男女的?部?位的?痛苦还?不算,宫里势力诡谲多变,他的?路能想象到有多艰辛。
她不理解之处就在这里。
人世间有那么多路,为什么他一定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她到底不是他。
“我?和你担保,这些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了,从前的?事我?实在无能为力,你真的?那么介意吗?”
萧匪石目光阴冷依旧,盯着她。他心里似乎有一团火,一簇希望在平芜的?心田上悄悄升起。
她在意自己的?过去吗?
人对于毫不在意的?事物是不会?给予任何关怀的?,她在意他的?过去,是不是就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一丝他的??
可看?见她的?目光时,他心里微小的?一簇希望瞬间熄灭了。
她目光清冷而惆怅,明明面对面坐着,眼神却落不到自己身上。
林沉玉心里装着很?多人,亲人,朋友,唯独没有他。也许曾经有吧,后来她轻轻松松就把他剔除出去了。
萧匪石又恢复了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后知后觉的?,他手心传来刺骨的?疼痛,他再不去看?林沉玉,捏着手转身离开。
*
他离开后,林沉玉觉得心情烦躁,起身收拾乱糟糟的?屋子?。
打?开衣箱,她在一堆衣服里,瞥见了落在缝隙里的?一本手抄本。
她忽然想起来,这是海东青顺手从萧匪石房里拿走的?书,他三急,准备拿来当手纸用,可能是不小心落在了衣箱里。她粗略的?扫了一眼,里面都是萧匪石抄写?的?古文,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她将书本收拾出,摊开放在桌上,正临着风,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她瞧着那些书,思绪不由?得飘飞了。
*
萧匪石读书时,是从不记笔记的?。
他记性好,天姿又高,素来博闻强记。澹台先生讲学?,向来是分两日。头一天讲授文中的?词句典故,命她们回去背诵。第二日检查完背诵并释意后,再开始讲解。
林沉玉虽然记性好,奈何她囫囵吞枣只背诵个文章,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一窍不通,被?打?了几次板子?后学?乖了。先生讲解词语的?时候,她就把意思记下来,日积月累,笔记记了一箩筐。
私塾里,她和萧绯玉两个人都是奋笔疾书。
唯有萧匪石的?笔墨,一动不动。她似乎懒得去记笔记,也懒得写?什么字。
一堂课下来,墨凝如镜。
第二日先生问的?时候,他对答如流。连澹台坞都称赞他,过目不忘,记性过人。
他曾经感慨萧匪石:“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儿,必能弱冠登第,位列翰林群贤。”
林沉玉低头看?向书,百无聊赖的?翻开,里面有一张书笺,上面字迹清隽,写?着八个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如今看?这八个字,只觉得讽刺。
*
林沉玉表情淡漠,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
林沉玉认得出来,这是左传的?开篇,隐公?元年里摘录的?名篇:《郑伯克段于鄢》。
将的?是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的?故事。郑庄公?之母讨厌郑庄公?,却偏爱弟弟共叔段。想要让弟弟继承王位。可惜长幼不可废,还?是郑庄公?继位了。继位后其母贼心不死。多次替共叔段谋求过分的?封地金银,遭到朝臣的?强烈反对。
而郑庄公?却异常纵然这个弟弟,几乎是有求必应。甚至将京地都封给了弟弟。
有朝臣来劝诫,他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在他的?万般纵容下,其弟日益骄纵,终于野心膨胀,想要欲夺国君之位。庄公?便以此为理由?,一举讨伐了共叔段,平定了心头大患,与母亲恩断义绝,誓不相见。
林沉玉看?了一遍这文章,只当温习。
她翻开第二篇,愣住了。
依旧抄写?的?是这篇文章。
第三篇第四篇……林沉玉将整本手抄书完完整整的?看?了一遍,发现密密麻麻全部?抄写?的?是这一篇《郑伯克段于鄢》,一遍一遍的?抄下去,足足抄写?有百余遍。
皆是萧匪石亲手书下,一字一句,清秀娟丽。
暮色四合,林沉玉拿着那手抄本,只感觉一股凉气涌上心间来。
*
郑庄公?和共叔段,哥哥一味溺爱,捧杀了弟弟。
映射到他身上,不就是萧匪石和萧绯玉的?关系吗?千娇百宠的?把妹妹宠大,然后借口?杀之。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权势改变了萧匪石,高处不胜寒,权利越大,感情越淡漠,萧绯玉可能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他才杀了妹妹。
可如今看?,很?可能在更九州的?时候,萧匪石就已经在预谋这一切了。
这书写?了有些年头了,笔墨都淡了颜色,这书应该抄了有些年头了。
一想到他每天白日温婉和善,和妹妹一同?玩耍,宠着她捧着她,到了夜间就开始奋笔血书,一点点的?谋划着杀掉妹妹的?场景。林沉玉只觉得遍体?发寒,直打?了个寒颤。
她对于萧匪石的?心狠手辣的?程度,认知更上了一层楼。
*
府邸地牢。
“掌灯。”
萧匪石声?音穿过深邃而悠长的?黑暗长廊,回音绕壁,灯一霎时亮了,照向深不见尽头的?地方。他就这样停在刑室外,抬手提灯,照见室内的?血污。
“督公?……”
燕洄趴在凳上,少年衣裳褪至臀上腰线处,露出背部?和精瘦的?腰身,背部?一整块红肿,鲜血淋淋,他嘴里咬着衣摆,见萧匪石来了,吐了衣摆。挣扎起身,要对他行礼,却被?萧匪石按住了:
“伤这么重,见什么礼?免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按在了燕洄受伤的?胳膊上。
燕洄一霎时白了脸,豆大的?汗滚落他脸颊。
他明白了,督公?还?是对于他接近林沉玉一事,耿耿于怀。
下午的?事情,督公?并没有罚他,只吩咐把海东青拉下去关起来,是他为了打?消督公?疑心,自请受罚,命人打?了自己二十大板,向督公?请罪。
却没想到,督公?还?是介怀。
他咬着牙扬起头,笑的?露出梨涡来:
“多谢督公?关怀。”
萧匪石将他扶起来,拍拍少年的?肩,他手里拿着的?是上好的?金疮药,递与他:“你是本督的?心腹,你的?身子?需珍重,燕洄,本督不过一声?气恼,并未怪罪与你,你何苦呢?下次不许再自残了。”
燕洄敛眉诺了一声?,心里却如明镜清朗。
督公?这样说,就是真的?怪罪于自己了。
萧匪石看?着少年喘息间,滚动的?喉结,眼里闪过晦涩之意:
“你可知本督为何不愿意让你接近她?”
“恕属下愚昧,着实不知。”
“你也不必和我?打?机锋,你知道的?,圣意难违,皇上妥协与霍家,要林家灭门,可我?受过林家恩惠,我?得护住林家,就算护不住全家,唯有她这一苗香火得抱住。本督要的?是她长命百岁,万无一失。”
萧匪石话锋一转:“而你,并非本督不信你,可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半只脚在我?这衙门当差,半只脚又踏在养心殿里。本督信得过你别?的?事,唯独这件事,我?不敢赌,你会?不会?告密。”
燕洄浑身一震,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萧匪石是在这里防着他!现在外面的?“林沉玉”已经死了,是萧匪石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就为了欺瞒皇上,欺瞒霍家。
万一自己将林沉玉还?活着的?事情,告密于帝王,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他立刻下跪表忠心:“督公?放心,属下若是泄露小侯爷消息半点,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萧匪石微俯身,垂了眸,掩饰中眼中的?杀意:“山盟缥缈,海誓亦不可信。”
“那督公?要属下如何证明忠心?”
“留个孩子?下来。”
燕洄如遭雷击:“啊?”
“我?子?嗣单薄,我?妻却不能骨肉伶仃。你对她有意,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准你三夜和她欢好,留下子?嗣来。”
萧匪石忽然笑了,诡异的?是他眼里一丝笑意都无,阴郁而森然,恍惚鬼魅:
“这孩子?是我?困住她的?,也是牵制你的?。你若是背叛了本督,它就是下一个伯邑考,你也可以尝尝亲生子?的?滋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