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子杳已经入了上元宫的大门,视线的最后,只留给他一截儿袍角。
小寇子却久久凝望,眸子像被水洗过似的透着亮。
*
出宫之后,沈子枭命郑众传谢绪风和杨无为到东宫议事。
得知沈子枭向崇徽帝提及与晁家退婚之事,杨无为甚为担忧:“殿下,退婚一事,微臣很难赞同,联姻对于殿下巩固势力百利而无一害。”
沈子枭说道:“你说的这些,孤何曾不知,叫你们来,不是想听你们反对,而是想与你们商量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谢绪风轻轻垂下眼眸,思虑了片刻,说道:“我倒觉得不必过于担忧。过去几年您太过完美,完美到连上天都格外垂怜,不然怎么陛下去泰山祈福都没用,殿下一去瘟疫就消散了呢?一个人最大的不完美便是他的完美,如今您也会行差踏错,也有好色之嫌,您不再完美,反而成全了所谓的完美。”
沈子枭如何不知,锋芒太露会遭陛下忌惮。
可身处其位,他必须让所有人知道,他当得起一声“太子”。
既不能藏拙,那便大放异彩。
要让人惧怕,敬畏,望尘莫及。
谢绪风单手把玩着明河共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边思索边说道:“何况,我瞧晁家父子是忠臣,不会因殿下退婚便生出不二之心,现下要紧的是回纥之旅。”
提起此事,杨无为忽而想到什么,说道:“微臣倒是想起一事,不知殿下可知‘朔月国’?”
沈子枭眼眸闪烁了一下:“你是说西域那个与回纥接近的小国?”
谢绪风也想起此国,接着说道:“朔月国所处之地,边缘是与山地连接的砾石戈壁,中心是辽阔沙漠,东北方黑山连绵,边缘和沙漠间的平原和绿洲上便诞生了朔月国。”
“正是。”杨无为拈髯笑道,“微臣还在蓬莱洲上做道士时,曾听闻朔月王手里有一支三万人组成的神兵,这支神兵只听令牌调遣,若殿下拿到兵符,岂非如虎添翼?”
谢绪风问道:“此事先生怎会知晓?”
杨无为笑道:“杨某行走江湖多年,岂是白走的?你可知读万卷书,也不如行万里路。”
谢绪风向他一揖:“晚辈受教了。”
杨无为亦拱手笑道:“霁川居士谬赞,不敢不敢。”
谢绪风又道:“可是这兵符若是强夺,对方必定拼死反抗,哪怕取胜,朔月神军损兵折将,又有多少用处?何况既已动武,对方定不会真心归顺,而一旦交战,必定打草惊蛇。要得此物,实在是难。”
杨无为也知道取兵符不易,若一个不小心走漏风声被崇徽帝知道,怕会陷入猜忌和纷争之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便望向沈子枭,问道:“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沈子枭只道:“如此说来,孤恰好可以趁巡视回纥之时,去朔月国走一趟。”
这正是杨无为想听到的话。
当下便连拍大腿,笑道:“如此甚好啊!”他道,“其实兵符虽难取,却也不是没有法子,半年前我曾听我一个去往朔月游历的道友说过,朔月国内正闹匪患,那黑山上梁国残部屡次袭扰朔月百姓,若殿下能帮朔月王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兵符岂非手到擒来。”
沈子枭心中一凛。
黑山之上?独孤曜灵。
他心里陡生杀意,只笑:“那道正好一石二鸟了。”
沈子枭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
他起身说道:“既如此,二位回去等孤消息吧。”
谢绪风拱手告辞。
杨无为却没有动弹,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子枭会意,只等谢绪风离开,他才问:“先生找孤何事?”
杨无为敛起方才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道:“殿下退婚是为了太子妃娘娘吗?”
沈子枭登时冷了下来:“这不是你可以过问的。”
杨无为会心一笑:“那便是了。”他看着沈子枭,十分诚恳,“殿下,微臣理解年轻人的冲动与热情,但微臣希望殿下明白,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年纪大了,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而权力,殿下手中所掌握的可为天下人谋福祉的权力,才是永恒不变的。微臣希望辅佐的是天下的明君,而非太子妃一人的夫君。”
这些话沈子枭如何不知,只是他从来都桀骜,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和决心,又最不喜欢杞人忧天,便回道:“只要二者不冲突,又何必纠结那么多。”
“总有一天会冲突。”杨无为说了句笃定的话。
说完便笑着离去了。
出了东宫的门,杨无为到城南的宝聚斋去。
他半月前送去一只摔漏了的汝窑白瓷花瓶,不知此时工匠修补好了没有。
杨无为一路上都在想沈子枭和江柍的关系,马车缓缓行至宝聚斋的门口,他稀里糊涂下了车,直到小厮叫了他一声,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沈子杳竟出现在眼前。
他匆忙行了礼,又道:“骞王殿下是要买古玩字画吗?”
沈子杳便笑:“本王刚从宫里回来,来拿前些日子为王妃定下的一套红玉茶盏。先生想些什么呢,为何这样出神,连本王叫你都没有发觉。”
杨无为摇头失笑道:“只是出神而已,没想什么。”
沈子杳道:“既如此,一同进去逛逛吧。”
杨无为躬身笑道:“不敢。”又道,“王爷请。”
沈子杳笑了笑,才走进去。
作者有话说:
如同一片碎掉的瓷片,本来插在身上,随着年岁更迭,悄然埋进了血肉里,于是剜出来的时候,疼的人以为自己就要咽气。
可是哪那么容易就会死呢。
老天爷便是要让人老成枯朽腐败的树皮,再把往事在人心上磨啊磨,直至筋骨寸断,血肉模糊,让人疼的连咽气都难,才肯把人活埋。
第75章 瑾之死(上)
◎小两口甜蜜用膳+宋瑾溺毙◎
沈子枭因为杨无为的一句提醒, 独自陷入无边的寂然里。
并非忧虑,更非动摇。
而是忽感山雨欲来,反倒比平日更加沉静。
直到江柍身边的红雨来请他去扶銮殿用晚膳, 沈子枭才回神。
他整理了一下衣裳, 随红雨过去。
刚踏进扶銮殿大门, 红雨把他拦了下来, 说道:“殿下请随奴婢到后院来。”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江柍又出了什么鬼点子。
沈子枭不自觉便含上笑。
谁知走到后院,却只见江柍打扮如常地在葡萄架下坐着。
四面雕栏甃甓,葡萄尚未熟透, 藤蔓却如流苏坠落, 旁边潇湘竹翠叶深稠, 荼蘼架散发出沉甸甸的香。
再往桌上看,是满满一桌吃食。
原来只是一顿家常饭而已。
沈子枭问道:“怎地想起在外头吃了?也不怕有蚊子。”
江柍抬头见他来了, 也未起身, 一笑:“我瞧外头的花开得甚好, 舍不得摘,只好搬来此处用饭了。”
“也好,傍晚总是格外凉爽些。”沈子枭自如坐下。
墨雨掇着果盒走过来,从中取出两碗冰湃的果子。
沈子枭只道:“先不吃这个, 有酒没有?”
墨雨说道:“有葡萄酒。”说着便向红雨招招手,红雨捧来另一个食盒, 里头冰着玉壶盛的葡萄酒, 还有两只翡翠钟儿。
沈子枭说:“孤不吃这个,去拿酴醾来。”
江柍一笑:“赏荼蘼,饮酴醾, 你倒是会享受。”
沈子枭不置可否, 一时间只觉岁月安然, 便伸手夹了块荷花饼递于江柍吃。
江柍伸手来拿,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和腕上的珊瑚手钏。
沈子枭眼眸一黯。
江柍尚被蒙在鼓里,刚咬了一口饼,忽然之间,他又把她的手腕拽了过去。
她忙问:“诶,你做什么。”
他却拿掉脖子上的项链,取出钥匙开了她手钏上的锁芯。
而后他起身把项链给她戴到脖子上,自己却把手钏收了起来,说道:“今后你做钥匙,我来当锁。”
江柍犹然觉得云里雾里的,问道:“有何区别。”
沈子枭别开目光,只看着桌上的吃食,说道:“自然不同,钥匙是掌控者。”
江柍一怔,很快便脸颊坨红,心里甜滋滋的,没有再多问什么。
雾灯看了她一眼,攥紧了手。
弯了弯腰说道:“奴婢去瞧瞧酒水好了没有。”
她往小厨房去,刚走到由后院往前殿去的拐角,猝不及防与人撞了个满怀。
竟是轻红。
雾灯后退两步,问道:“轻红姐姐没事吧。”
轻红只是惊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平常,笑道:“雾灯姑娘怎么也不看路,这样着急是到哪里去。”
雾灯淡淡说道:“我去小厨房瞧一瞧殿下的酒备好没有,姐姐是来寻殿下的么。”
轻红扬了扬手中的食盒,说道:“南边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荔枝,我听闻娘娘最爱吃这个,便送过来。”
雾灯点头笑道:“那姐姐快些过去吧。”
她的态度客气又疏远,轻红听出来了,便不再与她多话,只一笑,就先去后院了。
雾灯扭过头,看了眼轻红的背影。
有些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