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拨开花叶,定睛一看,居然是胡品之与吴川。
据她所知,吴川是胡品之奶娘的儿子,比胡品之大十岁,自小混迹在三教九流中。她猜,这位吴川私下应该替胡品之做过许多脏事。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缩进阴影里,努力掩饰自己的存在。
亭中传来吴川的声音:“少爷对那崔氏何必如此照顾?老爷不是说,他与孟忻那厮并无什么交集了吗?”
“你懂什么。”胡品之轻蔑一笑,轻摇折扇,走到亭台边缘,颇为得意地说,“父亲是因为早年与他有旧,现在才拉不下脸与他相交。
“可这孟忻,这些年滑不留手、两派不沾,还能坐到那个位置,本事可不小。这种人平时没有交集也就算了,如今上赶着让咱们碰到了,予个方便可没坏处。”
“况且。”他的声音骤然压低,程荀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仔细聆听。
“当年父亲在太原做通判掌运粮时,孟忻也在西北。之前那事虽然盖过去了……可是谁知道那人手里有没有把柄?现在交个好,总没有坏处。”
程荀暗中皱眉,还没来得及深思,吴川谄媚地笑道:“小的愚钝,还是少爷思虑周全。”
胡品之洋洋得意:“父亲就是在孟忻面前包袱太多,意难平罢了。”
说罢,他话锋一转:“那孟家小公子,我看着和婉娘差不多年岁。孟忻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若是二人能结成良缘,将来我入仕,也未必非要继续走叔爷的路。爷懒得看他们主家那帮人的脸色。”
“是那群人不识好歹,少爷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吴川的奉承脱口而出,胡品之满意地晃晃脑袋。
程荀躲在花丛中,细密的草叶扎着她的脸,她耐心地听胡品之抱怨了一通胡家主支的是是非非,直到二人终于离开,她才缓缓起身。
“太原”“通判”“运粮”,程荀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关键。她不知道这是否与程六出的死有关,但她知道,这件事捅出来,一定不会让胡家太好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亢奋和忐忑。
她告诉自己,要稳住,这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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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钟声穿破迷雾的山林,在清幽的寺庙上空盘桓。僧人敲木鱼、诵经书轻轻应和着,万物从睡梦中醒来。
天还未亮,程荀就已起身,踏着满地霜寒,在崔夫人禅房外等候吩咐。
晨起没多久,寺中方丈派了个小和尚前来传话,说寺中辟了一处无人的清静佛堂,专供贵客使用,若是夫人想要拜佛上香,去那儿就行。
程荀恭敬应下,心中却觉得讽刺。
难不成就连普度众生的神佛,也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也要看着钱权行事?
崔夫人用过朝食,孟小公子吃过药后又去榻上睡了。崔夫人在禅房中翻了翻经书,有些百无聊赖。程荀说起早上的事,她起了拜佛的兴头,让程荀带她前去。
白日的明泉寺,更显古朴秀美。佛堂禅寺清净庄严,山中却秋色正浓,林中古木参天,间或有红果黄花,一派自然野趣。
程荀走在前带路,依着小和尚的话将崔夫人引入一方古殿中。
正殿的朝向极有讲究。清晨的日光透过门窗,正好落在镀金的佛像上,反射出金光,更显宝相庄严、慈悲肃穆,仿若神佛俨然降临于世,威严神圣。
崔夫人不禁放轻了呼吸,缓步走上前,点香、敬香,满怀敬畏地跪在软垫上,虔诚参拜。
愿姐姐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愿晏决明从此顺遂平安。
愿我儿孟绍文无灾无难。
她起身后,看见程荀无言仰望着高大的金像。昨晚之后,她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忍不住温言道:“你也去拜拜吧。”
程荀一愣,垂下眸子,摇摇头:“多谢夫人,我就不拜了。”
崔夫人好奇:“你没有什么想求的吗?不必顾忌什么,想拜就拜吧。”
程荀抬头看向崔夫人。比起昨夜昏暗的烛火,现在在日光下,程荀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崔夫人有双美丽的丹凤眼,温柔含笑地看着程荀时,一种无来由的熟悉感将她击中,她莫名地想到了程六出。
对了,程六出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她后知后觉找到了这份亲切感的由来。
那双写着鼓励的眼睛望着她,像一张温暖又悲伤的网将她包裹起来。
恍惚中,她情不自禁道:“我不信神佛。”
崔夫人有些意外,既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毫无掩饰地对自己说。可她并不觉得冒犯或厌恶,反倒饶有兴致地追问:“为什么?”
程荀刚说完,便有些后悔。可她情难自抑地望着那双眼睛,贪婪到移不开视线,几乎忘却了身为丫鬟的本分。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信过他,虔诚地供奉过他,被逼到绝境时苦求过他,可是到最后,不过徒劳。”
崔夫人沉默了。
她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在飞舞的尘埃中,仿若透明,眼中是明晃晃的悲哀和怅惘。
那一刻,她好像透过女孩,看见了曾经的崔媛。
她的前二十年,好像就在永不停歇的告别中度过。
一场又一场飘扬的纸钱雨里,她送别了她的祖辈,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如今这世上,只有晏决明和孟绍文的身体里还流着与她相同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