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荀微微抬头,掀起眼皮看向晏决明,压低了声音:“当初你可是撞见了什么?为何胡品之要派人杀你?”
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漫不经心地洒在程荀扬起的脸庞上。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清程荀的样貌。
两人站在溪水边,水面粼粼波纹映在她的侧脸上。她未上脂粉,光洁透亮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柔润。细眉清淡,长睫下垂着,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张,神色有些急迫紧张。
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凝视着他,一如从前那般黑亮清澈,眉梢眼尾却不同于儿时的稚嫩,有了些许少年意气的凛冽。
好似十二月的一缕寒风,夹着梅香,从他眼前轻巧地掠过。
他的心神摇了摇,片刻失神后,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望向她肩后一丛摇动的野花。
“那天,我在胡家宅院里,似乎隐约听到了些声响……”他投进回忆里,仔细翻找那一幕的点点滴滴,“就像,就像是衣物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十三岁的程六出或许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可五年后的今天,晏决明心中有了些猜想。
程荀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这个消息终于让她看见了少许曙光。她努力压下本能的不适,双手握在胸前,振奋道:“他当初铁了心要赶尽杀绝,恐怕就是担心你撞见了什么。这或许是个新的突破口!”
晏决明知道轻重,肃然点头:“我会派人去溧安胡家老宅看看。”
说完,二人一时无话。
五年未见,二人情绪激动时尚且看不出来端倪,可等到心平气和的时候,那中间被人偷走的岁月、难以忽视的隔阂突然清晰可见。
程荀有些尴尬,不知是该继续找个话题,还是该乘势离开。晏决明看出她的退意,没过脑子张口就说:“你在府中可缺什么?”
程荀摇摇头。
晏决明心中窘迫。或许这就是两人太过默契带来的坏处。他看得出她的不自在,她也明白他试图多留她片刻。这份无言的心知肚明,让空气都有些凝固。
晏决明终于想起来时惦记了一路的事:“若是哪天有空,你出来一趟吧,我请大夫来给你看看膝盖。”
“还疼么?”他的话里难掩忧虑,忍不住蹲下|身。手刚伸到她膝盖边,又急急停住,悬在半空,不甚明显地抚摸了一下。
程荀望着他蹲在自己身前,一瞬间竟好似回到了从前。刹那恍惚后,他头顶的玉冠唤醒了她。回过神来,拘束地退了一步。
“我没事,都是旧伤了,养养就行。”说着,她突然眼前一亮,“对了,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晏决明站起身,听到她疏离的语气,微微苦笑:“为你,我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程荀抿抿唇,道:“我有位在府中认识的妹妹玉盏,本名叫妱儿,前些年因为高热,烧了一夜后就再也口不能言。若是可以,”她有些犹豫,“若是可以,你能将她接出府去么?”
她低下头:“这府里水太深,我实在不放心她一直呆在府中。”
一股湿润而沉重的情绪压在他心头。他想说,你为何不能对自己也好一点呢。
可他却只是轻轻扶起她垂丧的肩膀,嗓音轻柔:“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就行。”
她的眉头终于松开,缓缓扬起一个笑。
“那我便先回去了。明日,我会找空子把我这些年搜集到的消息交给曲山,你看看可有能用得上的。”说罢,她拾起来时那根木棍,缓慢地往山下去。
她向他摆摆手,“别担心,我自己下去就行。”
一阵风穿过林间,她的袖袍都鼓了起来,耳边碎发轻轻拂面,遮住了她含着笑意的半张脸。
然后那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林间。
晏决明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和煦的春夜,风儿吹个不停。柳絮飘扬而下,宛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晏决明站在纷飞的纯白中,心跳清晰可闻。
身后,沉睡的惊鹊振翅而起,倏忽间飞入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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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晏决明缓步走进观宅。
天宝跟在他身后,不敢说话。一路上他都觑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又与“那位”闹了不愉快。
好在他看上去并无不妥,只是有些神思不属。
回到观宅,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晏决明“啧”了一声,抬头就见这位向来风轻云淡的世子爷,急匆匆跑进了书房,还将门紧紧关上了。
天宝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在书房门外蹲下。
半晌,晏决明猛地拉开了门,天宝吓得当即跳起来,连忙跟上去。却见他又大步流星走进厢房,“砰”地将门摔上。
天宝站在庭院中间,挠挠头。
屋内,晏决明憋了一肚子气,强忍着怒意打水洗漱一通。
他不喜欢人贴身服侍,向来亲力亲为惯了。只是今天格外气恼,连放铜盆都砸得满地响。
终于在床上躺下,他盯着头顶床帐,心中越想越气。
今日程荀与他提起那位“松烟”时,他便觉得耳熟,到了家门口突然想起来,曾在曲山给他的信中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