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道菡萏水晶糕尤为好吃, 澄明的糕体包裹着一朵含苞的“荷花”,入口即化,莲子与甘草微甜溢满唇舌, 程荀很是喜欢, 夹了好几块。
或许是从小就难吃到糖, 如今长大了,她反而吃不下去过于甜腻的点心,这一道甜味就恰恰好。
她吃得开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晏决明的默然。她迟钝地抬起头, 却见他目光沉沉, 手放在桌上,无意识地握紧了。
程荀有些无措,放下筷子, 问:“怎么了?”
晏决明想和她说没事,可脸上怎么也挤不出笑。
就连粉饰太平都做不到了。
程荀对上他的眼睛,两人视线交汇片刻, 她懂了。
有时她自己都奇怪, 明明这么多年没见, 为什么目光相触的瞬间,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呢?
她扬起个轻松的笑, 若无其事说道:“我好着呢,你别瞎想了。”
晏决明知道她不愿细说,便也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药都按时吃了么?怎么脸色还是不大好?”
“有吗?”程荀左手轻拍脸颊,“挺好的啊。”
晏决明看着她消瘦的面庞,不想听她胡扯,夹起一筷子肉放在她盘子里,“多吃点,瘦成这样。”
“对了,苏老给妱儿诊脉了吗?”程荀突然想起这事,有些紧张。
“苏老看过了。别的一些小毛病,如今在吃药调理,只是,喑哑却……”
晏决明说得含蓄,程荀心中虽早有预料,却还是有些失落。
“你放心,那小姑娘如今挺适应观宅的,闲来无事还在学字呢。”晏决明又给她夹了一箸子菜,这回是她爱吃的素炒藕带。
闻言,她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开心,彻底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开吃。
晏决明心知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趁着此时,一箩筐的话都抖落出来。
“曲山就在府里,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别我不说,你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你在府中缺银子吗?我老早就想给你送了,既怕你不愿意收,又怕你不方便放。胡宅人多口杂,别到时候又给你惹麻烦了。”
“饭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胡婉娘又不是神仙,没事多偷懒糊弄一下得了。啧。提起她就心烦。”
程荀时不时瞥他一眼。对面那人正襟危坐,端的是个疏朗俊秀的翩翩公子哥。如此风姿,唠叨她的话却和当年似的,比那村口的老太太还多。
当年她想,县里的翠儿姐姐定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如今她想,胡婉娘、乃至京城与扬州的小姐们,定然也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心里就飘过些许异样。她说不清为什么,但是这状似不变的想法,在当年与现在这两个时间尺度上,却好像有微妙的不同。
她没来得及细究,对面那人又吞吞吐吐地问起,“那个松烟,如今还缠着你么?”
程荀一口气没缓上来,咳得惊天动地。晏决明手忙脚乱地给她递水,程荀缓了缓,翻了个白眼,艰难发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晏决明吃了瘪,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敢说话了。
过了会儿,程荀想起那日他送来的手镯,又连忙问:“那个镯子……?”
“你收着防身。”他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我实在不放心你在胡府,若是你想提前走,我……”
她嘴里还嚼着水晶糕,含含混混地打断他的话:“行了,你知道的。”
晏决明苦笑一下。
山风萧索,吹得林中松涛阵阵。
程荀胃口小、又吃得快,一会儿的功夫便站起身,提着食盒就要走。
晏决明赶忙叫住她,“别急,菜我早让天宝准备好了,你直接带去就是。”
“真的烦死她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好饭菜的食盒,直接递给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胡婉娘。
程荀稀奇地望着他这难得幼稚的模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我真的该走了。她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留玉扇一个人在那,我不放心。”
晏决明心知自己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可相处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总觉得连她的脸都还没看清呢,她便要消失了。
甚至比消失还要可怕,她又要回到那个欺压她的人身边,伏低做小、低声下气,说着违心的话,应付那个愚蠢又恶毒的人。
他望着她利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开口:“今夜。”
程荀转身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濡湿,心跳也陡然加快。
“今夜我们能再见一面么?我这查出了不少东西,正好和你细说。”
他编了个拙劣的谎。
而程荀眼睛一亮,当即应了下来。
然后,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黛青的山色里。
晏决明望着对面已然空荡的座椅,久久无言。天宝匆匆跑来,想要催他回席,觑见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了。
山风吹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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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荀拎着食盒回去时,小院一片寂静。